“我不知道。”
裴戎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可答案却让人摸不着头脑。
席先生眉头皱起,因为以他对裴戎的了解,这句回答并非虚言。
裴戎自顾自地倒上一杯酒,仰头倒进口中,辛辣刺激的味道令他咳嗽起来,勉强止住体内奔腾汹涌的气息后,他自嘲道:“十三年前今上登基改元,我那时候踌躇满志,本以为能大展拳脚,在军中扛起裴氏大旗。却不曾想父亲对我说,从此以后不许踏足军中,我问他这是为何,他不答,很快就有一道圣旨降下,升我入五军都督府挂了一个闲职,却免掉了我在京军西营的军职。从那时候起,我就只能跟一帮纨绔厮混,再无触碰军中实权的希望。”
席先生轻轻一叹。
过往种种,如今只能缅怀佐酒,只是胸中那些块垒终究无法释怀。
裴戎面露嘲讽,冷笑道:“没多久,父亲就带着大军西征吴国,在你这位大谋士的辅佐下,戏耍吴国大军,成功夺下虎城,一举改变两国攻守态势,也为西境百姓赢来至少二十年的安稳日子,的确称得上国之干城。可是先生,有件事你能否教我,父亲与祖父不同,他精擅养生之道,又有一身不弱于你的武道修为,为何最后会稀里糊涂地死在军营里?”
他忽地站起来,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前倾怒目道:“真当我不知你们做过什么?父亲断绝我的前程,又在西境战事中献出自己的性命,不就是为了赎罪?不就是想要保住裴家门楣?可既然如此,你们当初为何要做?”
“为何要做?!”
他勃然怒喝,须发皆张。
席先生并未动怒,他面色平静地迎着裴戎的目光,重复着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你不配评价你的父亲。”
裴戎身体晃了晃,摇头道:“左右不过是那些事,值当些什么呢?我不配,我也不懂,不能谋身,何以谋国?罢了,我只是个废物而已,哪有资格与奇谋百出算无遗策的席先生坐而论道?”
席先生双眼中终于泛起些许怒意,极其失望道:“那时候都中波诡云谲,不知有多少高门大族满门抄斩人头滚滚,先国公知你性情张扬不懂隐忍,才暂时让你以退为进,却不想你堕落至斯,稍遇挫折便自暴自弃。你今日满腔怨恨,又可知当年先国公去世之前,对你是何等期望?”
裴戎闻言不可置信地望着席先生,脸上血色渐渐褪去。
席先生冷笑,接连问道:“真以为裴氏这个姓氏就是不死金身?功高震主可曾听过?水满则溢可曾听过?连你家先祖都必须在天家面前低头,否则的话谷豪当年怎会被处死?与之相比,你那点委屈又算什么?先国公过世十年,你可有片刻时间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一连串诛心之问打得裴戎哑口无言。
他脸色发白,只觉头疼欲裂,拼命想要回忆当年的细节,然而这些年沉沦于酒色之中,哪里还有半分年轻时的机敏聪慧。
席先生吐出一口浊气,正色问道:“越哥儿究竟是什么来历?你为何要将当年的怨恨发泄在他身上?”
裴戎面色颓败地坐下,摇头道:“我不知道,十三年前父亲亲手交给我一个婴儿,来历身份没有透露,也不许我问。但是我想,父亲那般郑重其事,这孩子肯定与当年事有关,说不定就是造成一切的源头,我为何不能迁怒于他?”
席先生难以理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斥道:“何其愚蠢!”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将那杯烈酒一饮而尽,然后缓缓说道:“平江双蒸是好酒,但你以后不要再饮了。”
裴戎遽然变色,看向席先生的目光中竟然有了一丝恐惧。
席先生难掩失望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和山贼勾连上的,但无论你做的多隐秘,这都中有三个人你绝对瞒不过。”
裴戎冷声道:“沈默云,王平章,还有谁?”
席先生沉声道:“皇帝。”
裴戎咬牙道:“没有证据,他又能如何?”
席先生呵呵一笑,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若非你硬要将越哥儿牵扯其中,你以为我有兴趣管这些事?以我对沈默云的了解,恐怕他早就猜到这些山贼的目的和来历,只是这人习惯后发制人,宁肯所谓山贼将京都附近弄得一片狼藉,也要顺藤摸瓜,将你们所有人的底细都查个清楚。你现在最好期盼那些山贼能全身而退,否则让沈默云抓住其中的首脑人物,你以为凭他的手段问不出你在这件事里的手脚?到那时,还有谁能保得住你?”
几滴冷汗从裴戎的额头上滑落,他兀自嘴硬道:“当年要不是父亲赏识,他沈默云不过是个穷秀才,焉能有今日权柄之盛?”
席先生沉默片刻,声音中多了几分悲凉:“你有一个好父亲,只可惜裴越这孩子没有这般好命。”
一句话让裴戎面皮发涨。
席先生起身说道:“你是你父亲的儿子,所以这杯酒我饮了,往后你若再有这些阴暗算计,我便不会再认得你是谁。”
裴戎一阵冷笑,咬牙说道:“先生想走?你不是明知我的手段还来京都?想必你早就做了安排,是啊,旁人只知道你是父亲的谋士,却不知你当年帮他做了多少安排,军中又埋伏下多少暗手,想要保护一个人何其简单,呵呵,先生可知这世道最容易变的是什么?”
他神色古怪地说道:“是人心。”
席先生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裴戎眼中爆发疯狂之色,高声道:“就算你杀了我,你今晚也别想离开这座院子,他必须死!”
席先生不可置信地说道:“你连裴越是谁都不知道,为何执念至此?”
裴戎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他是谁不重要,但我肯定一切皆因他而起,他不死,我这辈子都活不通透!”
席先生怒道:“你简直不可救药!”
裴戎缓缓起身,离开椅子笑道:“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是死在山贼手里,与我无关,谁都无法将这件事牵扯到我身上。先生,我虽然极为敬佩你,却不能坐视你坏了我的事,所以请你留在此处,明日再走。”
一语出,他飞速后退,与此同时,数十道矫健身影电射而入,将席先生围在中间。
裴戎躲在远处冷笑道:“论单打独斗,这世上恐怕没有先生的对手,但这些人皮糙肉厚,可以陪先生斗上几天几夜。”
席先生一言不发,双眼微眯,衣袖无风自摆。
小院外忽然传来几声惨叫。
正堂内一触即发的局势为之一滞。
随即一道身影飞进堂内,狠狠砸在包围席先生的一人身上,然后两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叠在地上,同时都没了气息。裴戎大惊失色,顾不得被席先生擒住的危险,匆忙来到跟前一看,只见先飞进来的那人后背上露出一个剑柄,那柄长剑贯穿他的身体,更将被他撞到的那人捅了一个对穿。
裴戎心中一阵胆寒。
席先生转身望着门外。
一个中年男人缓步走进来,他身旁跟着一个眉眼冷漠的年轻人,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手中没有执剑。
又不知有多少高手跃入院内,只听得风声呼啸。
裴戎看清中年男人的脸,不禁惊怒道:“沈默云,你好大的胆子!”
沈默云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而后目光停留在席先生脸上,有些感慨地说道:“有些年没见了。”
席先生微微颔首道:“既然见了,有些话日后再说。”
沈默云亦点头道:“原该如此,我让人马上送你出城,免得你这等身份还要翻墙而过。”
席先生没有推辞:“可。”
沈默云侧过身道:“请。”
席先生快步而出,没有再看裴戎一眼。
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沈默云忽地说道:“保护好那个孩子。”
席先生并未回头,他想起自己曾经对裴越的调侃,于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女儿眼光不错。”
沈默云忍不住笑骂道:“滚滚滚!”
太史台阁的乌鸦引着席先生离去,正堂内裴戎面色惨白,他手下那几十个高手此时动也不敢动,因为谁要是妄动一下,就会被台阁的乌鸦当场格杀。
沈默云看着裴戎,目光复杂,最终化作一句轻叹:“少师,裴叔若是泉下有知,他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些人?”
不等裴戎回答,他便转身走到门外,望着城外东面,似乎能看见那里的血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