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平六年,二月二十三日。
秦州,广德府,延津县。
这里地处永州和秦州交界,距离京都也不算太远。延津县有两物最为著名,其一是极为被权贵们推崇的骊山红茶,其二便是有着千年历史的延津渡口。绮水虽然不算湍急,但是河面较为宽广,沿岸适合修建渡口的地方并不多。
延津渡称得上千里河道之中最大的渡口,仅次于它的便是白马渡。
日上三竿之时,一骑快马疾驰而来,沿路溅起春泥点点。
渡口周边已经形成一个繁华的市镇,南岸沿河修建起诸多商铺。
一对年轻男女站在河边,眺望着滔滔河水,旁边不远处有十余名亲随肃立。
骑士在此处勒住缰绳,然后跃下坐骑,快步来到年轻男子身后,微微躬身道:“启禀侯爷,阅江楼那边已经事毕,谷少爷带着三百骑兵正朝这边赶来。”
裴越回头望着他,淡然问道:“南周细作死了多少人?”
骑士回道:“共计九十三人。叶姑娘和魏指挥使正在清查阅江楼内部,应该能找到一些密室和暗道,但是剩余的细作估计已经悄悄登上绮水上的客船。”
裴越沉吟道:“能不能找到那艘船?”
骑士略显羞愧地说道:“卑职依照侯爷的吩咐监视阅江楼北面的状况,但是因为当时天色已黑,加上河面上的船只和小舟数量太多,并不能确定南周细作究竟上了哪条船。不过卑职已经圈定一个范围,共计十六条客船,对方的船只就在其中,如今每条船都有几名兄弟在盯着。”
裴越神色淡然,平静地说道:“能够缩小范围便是意外之喜,你无需因此自责。先退下吧,稍后随我一起往东,到时候还需要你指认那些有嫌疑的客船。”
“卑职遵令!”
骑士退下之后,方才一直面朝绮水的沈淡墨侧身望着裴越,感慨道:“找到那艘客船,南周细作便能一网打尽,如此也不枉费你这番辛苦。”
裴越并未表露出激动振奋的情绪,反而微微皱眉道:“希望如此。”
沈淡墨见状好奇地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裴越沉默片刻,缓缓道:“我让耿义给那边送去消息,告诉对方我会在南面布置重兵,本意就是逼迫他们从水路逃窜。这样做有两个目的,一是给对方时间好让他们将所有人聚在一起,二是水上不比陆地,只要能确认他们的踪迹,前后围住
他们根本就跑不掉。但是现在仔细一想,我反倒有些忐忑。”
沈淡墨轻笑一声,柔声问道:“因为事情进展得太过顺利?”
裴越点了点头。
望着他紧皱的眉头,沈淡墨想起当初的那些书信,几次交谈他给自己带来的惊喜,几乎算得上是亲眼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男人一步步走到现在,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抚平裴越眉间的烦恼。
裴越本能地微微偏头,避开了那只纤纤玉手。
沈淡墨装作不经意地舒展了一下双臂,虽然白皙的脸颊透出一抹粉色,但她并没有因此忸怩作态,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微笑说道:“你未免想得太多了些,这件事就算是我爹亲自出手,大抵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在缺乏有效信息的前提下,你已经算到所有的可能,对方也是按照你的设想行动,所以大可不必太过担忧。”
裴越知道她不像谷蓁那样面薄,而且既然自己避开了就更没有必要再提那个小插曲,故而将心中的那抹古怪压下,缓缓说道:“但是南琴很难救下来,我担心谷范会发疯。”
沈淡墨费解地说道:“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难道他还看不出端倪?”
裴越轻叹道:“情之一字本来就不能用常理揣度。谷范的性情与我不同,有人觉得这是优柔寡断,但我觉得是重情重义,否则当初他也不会在刚认识我的时候就全力相助。我之所以让叶七告诉他这个地方,是因为很可能南琴活不下来。不让他见最爱的人最后一面,我又怎么配做他的兄弟?如果他真的能放下这段过往,那么就不会坚持来延津。既然如此,我只能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他自己。”
沈淡墨想起方才那名骑士的话,不由得神情复杂。
对于裴越的第一句话,她颇为赞同,感情的确是世间最复杂的存在,很多时候毫无道理可言。
世人不能控制自己喜欢谁或者讨厌谁,也不能决定一段情事何时开始又何时结束。
她想到了自己。
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厌憎男人,其实说到底是厌憎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所以她才想成为祁阳长公主那样的人,甚至希望能比那个命运曲折的天之骄女做得更好。京都中爱慕她的人很多,可是沈淡墨从未给过那些人眼神,而且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成为沦于情爱的俗人。
可是
刚才那个下意识的动作,却让沈淡墨蓦然惊醒,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对身边的年轻男人竟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这让她心里生出几分难以名状的羞恼。
春风拂过,绮水河面涟漪渐起。
裴越望着已经入神的沈淡墨,轻轻喊了两声没有反应,便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沈淡墨回过神来,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波澜,状若平常地问道:“何时动手?”
裴越忽然扭头看向西面,语气复杂地说道:“来了。”
三百骑迅疾而至。
谷范风尘仆仆,面色凝重。
裴越看清他脸色的那瞬间便愈发皱起了眉头,直言道:“你这样会死的。”
谷范无所谓地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干碍,急促地问道:“方家子在何处?”
裴越怔了怔,他只是猜测这次的事情是南周细作所为,但是并不能确定幕后主使的真正身份。虽然平江方家的确是南周军方的代表人物,可这不意味着什么事都能算到对方头上。谷范眼下这般问,似乎是已经确认对方的身份。
他不急不躁地问道:“你能确认敌人是方家子弟?”
谷范点头道:“我在阅江楼和他交过手,虽然他没有自报家门,但是我能看出来这是方家的路数。”
裴越知道谷梁是从南军中发迹,与平江方家斗得十分激烈,谷范也去过南境,知道这方面的信息不足为奇。
既然能够确定对方是方家子弟,他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事情的全部过程,心中那股担忧便愈发沉重,只是没有在面上表露,缓缓说道:“现在只能确认南周细作在东行的某条船上,范围不算太大。我已经派人通知秦州水师主帅,调来几艘战船,如今在东面五十余里处的水域等着。”
谷范问道:“水上拦截?”
裴越点了点头:“这样他们才跑不掉。”
谷范连忙道:“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动身吧。”
裴越迟疑道:“你真的没问题?”
谷范朗声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高声道:“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裴越没有错过他眼中的焦躁与苦闷之色,想到他和南琴之间的往事,不由得心中一叹,面上微笑道:“好,我们现在动身,去找南周人算清楚这笔账。”
两方人马汇合,五百余骑向东疾行。
等到他们已经登上秦州水师的战船,方云虎和南琴乘坐的那艘千斛客船才将将经过延津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