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人寰难容身,石壁滑侧足。云雷此不已,艰险路更跼。
这句诗出自已故诗家孟云清的《行路难其四》,描绘的是璧山一带的道路艰险。这组诗一共七首,将渝州十万大山的复杂地形展现在世人面前。
渝州位于大梁西南部,单论面积在十三州中排第二,仅次于北面的灵州。但是这里算不上富饶繁华,在大梁境内大概处于中等偏下的位置。究其原因,渝州境内地形复杂,大山延绵不绝,适宜耕种的土地只占一小部分面积,大部分人口都集中在三片平原地区。
尝有人言,倘若假定大梁有一千名作奸犯科之人,至少有七百人躲在渝州境内。
虽然这只是一句调侃,却也能从中品出这里独特又复杂的风貌。
三月初九日傍晚,天空飘着绵绵细雨,一行六名男子进入渝州东陵府坪山县城。
小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来到城中最大的家族程府,敲响了这座宅邸的角门。
片刻过后,六人被引到一座偏厅之中,等候在此的是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
他们卸下挡雨的蓑衣,为首那名年轻男子相貌英俊,五官棱角分明。
老者名叫程光,乃是程家之主,远近闻名的大商人,几个儿子如今在大梁各地掌着自家产业。他看清年轻男人的相貌之后,先是警惕地望向外面,然后恭敬地说道:“请四公子安。”
年轻男人走到主位上坐下,淡淡道:“没想到我如今这般狼狈,你还对我如此客气。”
程光疑惑地道:“公子此言何意?”
年轻男人自嘲道:“你们梁国的密探跟疯了一样,从京都一直追我追到渝州,路上七八次交手,我身边亲卫死得只剩下这五人,难道还不够狼狈?”
程光面露惊慌。
一方面是不明白对方为何会陷入这等险境,难道说南面的人行踪已经全部暴露?依照他对这头方家猛虎的了解,凡事必然考虑周全,怎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另一方面当然是担心自家的安全,要是被台阁的乌鸦顺藤摸瓜找到这里,那么自己勾连异国的罪名就会暴露,抄家灭族是必然的下场。
年轻男人便是方云虎,他那晚从绮水上的客船下来之后,登上早已安排好的反方向的一条货船,一直在绮水尽头下船,然后沿着横断山脉斜穿永州。虽然他让准备多时的替身带着南琴去送死,延误了裴越发现的时机,可最终还是被太史台阁的乌鸦盯上,于是朝着西南方向疯狂逃窜。路上几次遇险,他凭借着提前安排好的人手跟台阁的精锐厮杀,最终甩脱追兵顺利进入渝州。
望着程光惊恐的脸色,方云虎淡然道:“不必担心,我马上就走,那些乌鸦不会发现我来过这里。”
程光松了口气,随即关切地问道:“公子,究竟出了何事?”
方云虎将算计谷范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下,然后饮了半杯热茶,缓缓道:“虽然没弄死谷范,不过在你们梁国京都附近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皇帝老儿面上肯定不好看,所以沈默云的徒子徒孙们才跟疯了一样。”
程光不由自主地苦笑两声,心道这位主可真是不怕死,做探子做到这般胆大包天在敌国京都附近闹事的算是独一份。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老朽能为公子做什么?”
方云虎言简意赅地说道:“借用一下你们程家的商队,送我们通过涌泉关。”
其实程光已经猜到对方的来意,闻言便略显为难地说道:“公子,不是老朽啰嗦,这涌泉关的盘查特别严格,毕竟那是渝州的南面门户,要从这里经过风险会很大。何不沿着北线鹿鸣山一带过去?虽然耗费些时日,但是总好过去涌泉关冒险。”
方云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旁边他的亲随态度不善,纷纷握住腰间的刀柄。
程光心中大骇,连忙摆手道:“公子息怒,老朽马上命人去安排。”
方云虎微笑道:“很好。程老放心,你们程家的货物在大周境内畅通无阻,那两条隐秘的商道也会一直对你开放。对了,我听说你有个儿子叫程思远?”
程光恭敬地点头道:“是的,他先前在七宝阁中做事,后来被许颂那厮牵连下狱。万幸他的兄长思清在灵州结识了中山侯,送了一些好处保住他的性命。”
方云虎心中一动,随即摆摆手道:“你去安排罢。”
待程光退下之后,方云虎抬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开始咳嗽起来。
一名亲卫担忧地问道:“公子,您的伤势有些重,不如先在这里休息两天。”
方云虎强行压制住喉头翻涌的血腥味,摇头道:“好不容易才甩开那些乌鸦,付出几十条人命的代价,如何能在这里耽搁?只要能顺利通过涌泉关,南面就是天沧江,离家就不远了。”
方才程光那句话之所以引起这些亲卫的杀机,就是因为他们怀疑此人看出方云虎受伤不轻,故意让他走艰难险阻的鹿鸣山路。但是方云虎十分冷静,知道这个贪财商人没有那么犀利的眼光。
两日之后,方云虎带着亲卫与程家的商队分开,一路往南策马疾驰。
又过了一日,天沧江已经越来越近,依稀仿佛能望见江面上氤氲的雾气。
身后陡然传来急促的马蹄之声。
方云虎扭头望去,只见数十骑急速追来,相距不过百丈。
“公子快走,乌鸦追上来了!”五名亲卫厉声说道,然后想也不想地扭转马头,只为他争取一线生机。
方云虎没有任何犹豫,抬起刀尖猛拍马臀。
五名亲卫已经是强弩之末,面对数十名太史台阁的精锐密探,他们只能抵挡片刻。
天沧江已然近在眼前,方云虎知道江边某处藏着小船,只要自己能在被追上之前登船,就可以彻底甩开身后的追兵。
胸腹间阵痛不止,他受的是内伤,虽然已经服了药,可是一时半会还好不了。纵如此,他依旧咬牙强撑,拼命觅得一丝逃生的机会。
身后的厮杀声戛然而止,那些乌鸦们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便在这时,迎面忽然传来利箭破空之声。
方云虎心中一惊,刚要伏身躲避,却发现这支箭从自己身边飞过。扭头望去,只见距离他最近的一名乌鸦面门中箭,直接坠马落地。
羽箭接连不断,方云虎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少。
一个伟岸高大的身躯出现在方云虎视线之中,其人站在岸边一块石头上,下方是两名亲随捧着箭壶,拉弓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堪称百发百中。
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方云虎惊喜地喊道:“二哥!”
追兵终于被击退,方云虎顾不得身上的伤势,来到近前直接跃下坐骑,两三步奔到男人跟前,轻松地道:“二哥要是不来,小弟今天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这位神箭手便是方谢晓次子,名叫方云松。
他将牛角长弓递到亲兵手中,从石头上跳下来,上下打量了一眼方云虎,微微责备道:“你这次太冒险了,可知母亲在家中多担心么?”
方云虎尴尬地笑了笑,神情复杂地说道:“大战将起,小弟想为父亲做些事。”
方云松点点头道:“父亲在承北大营等你,要问你北边的事情。走吧,我带你回去。”
“好的,多谢二哥。”
“谢个屁。”
兄弟二人登上候在江北的小船,迤逦往南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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