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与户部尚书之孙勾肩搭背的小公子到底是何出身?会是那遥不可及的皇城里的贵人么?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包子铺老板老郑许多年。起初,他还战战兢兢小心伺候着,可时间一长却发现这位小公子并没有那些王公贵族子弟一般的骄横跋扈。这些年里他从未见这个小公子如那些贵胄子弟出入燮宫一般,皆有豪华车马和大批仆役接送。平日里他总是和燮宫里的平民子弟一起步行上课下课,仅有偶然几次见他与几个小伙伴一起骑马而来,所乘马匹也不过是些随处可见的劣马,完全看不出能有多么尊贵的身份。
天色尚早还不到燮宫开门的时间。以往那些少年将包子和丸子汤迅速消灭,赶在上课钟声敲响前,冲进对面燮宫的画面也没有如约出现。
此刻,那个小少爷正捏着最后那两个包子,看着手里的桌上的丸子汤怔怔出神,他脸上流露出一丝与年纪不符的留恋伤怀。正当老郑想上前询问少年时,就见他回过神来,一下把两个大包子丢尽嘴里,而后又豪气干云地将一大碗丸子汤一饮而尽,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拍拍肚子,自言自语道:“饱了,饱了,也不知道将来到了榆州,会不会想念这包子的味道。”
听到这位小少爷似乎将要远行榆州,老郑忍不住问道:“小少爷,你到榆州去干啥?”
秦慕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笑着说道:“下个月我就要出门远游,老郑啊,有些日子吃不到你的包子了,本少爷一定会无比想念。对了,听宋昭武说,你前些日子收了个徒弟?怎么样,做包子的手艺有你几成功力啦?”
提起这半个徒弟,老郑面露苦色。“哪儿算收来的徒弟,那位叫吴罄的小哥儿,是鹿林苑今古楼大厨古京的小师弟,也不知道这位小哥儿从哪儿打听到咱这小铺子,竟然主动上门,要学咱的手艺。那可是皇帝陛下的御厨啊,把我吓得够呛,哪敢收他当徒弟啊。可是,拗不过那个小哥儿的倔脾气,没办法,只得倾囊相授了。”
秦慕羽拍了拍老郑的肩膀,感叹道:“老郑啊老郑,你也忒是个老实人了。”
老郑憨憨地笑了起来,他有所不知,把吴罄逼得主动登门学艺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与他谈笑风生的小少爷。在鹿林苑今古楼的一次皇家夜宴上,面对吴罄掏空心思,花样百出做出来的各种口味的包子,向来嘴刁的秦慕羽只给出了一句评价,不如燮宫对面的老郑包子铺。
只此一句,气得心高气傲的吴罄,第二天就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待吃过了一屉包子,喝完一碗丸子汤后,堂堂御厨沉默良久,完全没有了登门时的气焰,随后吴罄便就主动亮明身份,在老郑震惊到没来得及反应时,他就已执弟子礼拜师了。
老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得了个徒弟。但吴罄出身名门,其师是在那九十九重山里修道的世外高人,他怎敢有胆当吴罄的师父,和那些传说中的老神仙平起平坐,于是百般推辞。可吴罄那牛脾气上来,拗着性子非要认老郑当师父,双方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吴罄的大师兄古京出面,效仿山上宗门规矩让双方签订了一份君子协议,按协议规定老郑收吴罄做了不记名弟子,待教授完包子手艺后,双方自行解除师徒关系。老郑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尘埃落地,满心欢喜地接受了这个徒弟。
与今古楼的御厨建立师徒关系后,老郑这个御厨师父的名号也不胫而走,生意红火得一塌糊涂。而始作俑者秦慕羽则在心中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有朝一日,我那榆州洛王府前必定得有一间能与老郑包子铺媲美的早点铺子才行。就只好委屈委屈还蒙在鼓里的吴罄大厨好了。放心,不管将来走到哪里,你都得跟着本王。
回想起这件事情,秦慕羽语重心长地对老郑说:“老郑啊,你可得好好教那个徒弟,你这手艺还得指望着人家发扬光大呢。”
老郑苦笑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一阵洪亮的钟声从燮宫内传出,惊起在学宫内柏树林里栖息的飞鸟无数。燮宫那扇标志性的精雕大木门被人从里面用力拉开。两列身穿仪甲的当值弟子分列两旁,庄重威严,煞是威风好看,惹得路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老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燮宫每月一次的惯例演武。燮宫的演武与大恒军营中的正式演武类似,由分阵对垒和个人击技两部分组成。分阵对垒的演武,通常一日内只举行四场,要求双方各派出五十人,可自由组队,自行搭配选择兵器、护具等,演武时间规定为一个时辰,时间结束时,以人数留在场上多的一方为胜者,获胜的一方全员均有资格进入书库中,任选一本兵书作为获胜的奖励。
而个人击技则采用淘汰制,一般在分阵演武后分两天举行。燮宫对个人击技的报名年龄和总人数有着严格的控制,但对于使用何种兵器或护具则没有严格限制,全凭个人喜好。这种个人击技比试在学生中受欢迎程度很高,受众也广。故而经常出现全员报名的火爆场面,可最终能通过审查进入演武的不过区区六十四人,对拥有数千弟子的燮宫来说,能参加个人击技比试,可谓是精英中的精英。
秦慕羽听到钟声站起身来,向老郑挥手告别,大步走向燮宫大门,门前执勤的学宫弟子当然认得这位洛王殿下,正欲下跪行礼,却被他摆摆手阻止,让他们不必多礼。
比起个人击技演武,秦慕羽对分阵对垒更感兴趣。可他没有着急去往演武场,而是选择去往茂密柏树林间的一条羊肠小路,他的目的地是一座对外号称早已废弃的书楼,他要去和一个人道一声别。
在树林里七绕八绕几次走错后,秦慕羽才终于寻到了这处门上匾额写着“知止”二字的破败院落。看到这个牌匾,他又抬眼瞧了瞧僻静院落中矗立的书楼后,才确定找对了地方。他松了口气,替自己解释道:“好久不来,难免生疏,还好还好,得亏本王有个好记性,还没把这路忘得一干二净。”
这处院子名为五车斋,原本只独建有一座书楼。十几年前,小院这一任的主人到来后,在闲暇时将这破败小院修修补补,用青石板在园中铺出一方天地,用来晒书。又于一堵残败的危墙之下,栽培下几簇花草,种植了几株古木。十多年来,忙前忙后让死气沉沉的院子里多了一些昂扬的生气。
此时,书楼的主人正佝偻着身子,拖着一条跛腿,将一本本价值不菲的珍稀古本,搬到书楼前的青石板小广场上,嘴里还悠闲地哼着当下青楼里流行的烟花小调。
秦慕羽探头观望了片刻,大步走进院子。听到有脚步声,书楼主人放下手中的活计,手搭凉棚眯眼看去。见出现在眼前之人是秦慕羽后,又扫兴地低下头,继续将包装精美的古本小心地摆放在青石板上,放好后再去拿另一本,依葫芦画瓢依次摆放,完全无视了这个皇子的存在。
秦慕羽没有计较老头子的无礼,反倒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一边帮他晒书,一边笑嘻嘻地问道:“孙爷爷,就您一个人在这晒书啊。那个囚徒呢?”
“打酒去了。”老头子闷声说道。
“一大早就去?孙爷爷,您这酒瘾见长啊。”秦慕羽调侃着他。
孙老头冷哼一声,不悦道:“老夫在这书楼里困顿十数年,除了与书为伴,就是与酒为友了。怎么,还不许老夫一大早与故友重逢了?”
“可以,当然可以。我看您啊,不光是酒瘾见长,脾气也见长,这么硬朗的身子骨,等我游学归来给你带回天下美酒,让你喝个痛快。”
孙老头听到这话,将手中的古书狠狠扔在一边,快步走回书楼前,在台阶边坐下,居然生起了闷气。
秦慕羽眼疾手快,在那本古书落地蒙尘前,一把抓住。他看了看封面,心疼地说:“龙图家的《择兵录》,康平年间的古本,六百多年历史了。”
孙老头听到秦慕羽的唠叨更觉烦躁。他干脆就地躺在台阶上,翘起二郎腿,接着含糊不清地哼着那只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青楼小调,还偷瞟了秦慕羽一眼,一副你奈我何的无赖做派。
秦慕羽无奈摇头,他将古本小心摊开晒在青石板上,而后走到老头子身边,轻声说道:“孙爷爷,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这么快离开神都出去游学,可这是祖宗立下的规矩,身为秦氏子孙,都应当深入民间,体恤万民,时时牢记先祖创业之不易。”
孙老头翻身坐起,正对上秦慕羽稚嫩且纯真的脸庞,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孩子,目光中既有埋怨,也有担心,但更多的却是不舍。“小殿下,陛下就这么着急把你送出去么?”
秦慕羽挠挠头说道:“也不急,等我过了满岁礼,下月到榆州象征性就藩以后,才正式开始游学之旅。”
孙老爷子长叹一声,苦涩说道:“孙右卿老了,再舍不得,也不能阻碍殿下展翅高飞了。”
老爷子名孙右卿,正是这燮宫之主,秦慕羽在兵学一途的启蒙老师。他年轻时,曾担任符州将军,镇守符州边境二十余年,在屡次对蛮族的征伐中立有战功。章元元年已经五十三岁的孙右卿随皇帝亲征蛮族,在一场战役中不幸被流失射中右腿,在随军大夫的全力救治下,腿是保住了,但却落下了跛脚的毛病。
那场大战后,皇帝对他体恤有加,将他调回神都。但孙右卿自认为已是残躯,无法再为大恒征战沙场,留在朝堂毫无作用,便要辞官还乡,最后在皇帝执意挽留下,他才勉强同意担任燮宫大祭酒,虚领兵部侍郎的官衔,留在神都养老。
听到孙右卿的慨叹,秦慕羽很懂事地宽慰起老人来,“孙爷爷,别难过。说不定我哪天想你了,就跑回神都来看看你。”
孙右卿听到这话,心情不禁好了起来。他伸手拍拍秦慕羽的手臂,说道:“有这个心就好了,六年时间如白驹过隙,也是一眨眼的功夫。老夫这副身子还是能等到殿下学成归来的。”
忽然,演武场那边震天的鼓声传来,秦慕羽望向演武场的方向,讶然问道:“今天的开场鼓怎么这么早?”
孙右卿站起身来,说道:“今天有六场对垒,所以老冯那边,开得早了些。”
“六场?”秦慕羽难以置信地说道,“平日里不都嫌对垒麻烦,一个个当逃兵不愿上阵么?今天这是怎么个情况?”
孙右卿重重哼了一声,气愤不平道:“最近学宫里那些王公子弟常常挑衅出身平民的学宫弟子,搞得两边气氛异常紧张,可学宫对于学子私斗处罚严格,也只有等到每月演武才能一泄私愤。可惜个人击技每次都名额有限,可双方积怨深重,所以这次的对垒演武便出现了数百人报名的盛况,可打完以后呢,还不是积攒下更深的怨气,也不知道主管演武的老冯怎么想的,不去阻止,反而批下了六场,任由这些孩子们胡闹。”
“冯主事大概有自己的想法,孙爷爷你也不必多操心,古语言船到桥头必然直,我觉得很有道理。”
孙右卿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说道:“殿下既然要游学天下各州,就一定要依祖训,多去民间看看,不要把目光只盯在各州郡的大城上,城中的繁华与官员们自吹自擂的政绩,不能代表我大恒的真实面貌。想要了解一个国家最根本的所在,多到民间、多到百姓中间去,去看看那里的人和事,才能理解要治理好这个国家有多难,有多不容易。”
秦慕羽懂事地点点头,“上书堂的宋先生,与孙爷爷一样,也是劝我出了神都不要眼高手低,要处处留心观察,不要被各大州府郡城的繁荣蒙蔽了双眼,要多到乡下走走看看。”
孙右卿捻须说道:“宋万里家的小子,还是有真才实学的。读遍了人间书,尝遍了人间苦,又被宋尚书安排在最为艰苦的地方,在那县官的位置上摸爬滚打十几年,回到神都后,成了个肯为天下贫苦人发声之人。若不是这样,他也不能一年内连升数级,直至成为了你们的老师。”
“宋先生确是大才,不过……”秦慕羽话锋一转,嬉皮笑脸地说道,“学问再高,于我而言却是对牛弹琴,唉,愧对宋先生教诲了。上书堂的每次随考,我的成绩都惨不忍睹,宋先生对我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每次想发作只好找我伴读的麻烦,可苏骧那是出了名的好学生,宋先生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哈哈,那是相当头疼咯。据说知道我要远足游学那天,老宋高兴地多喝了几杯,还破天荒耽误了下午的课,嘿嘿,可真是千古奇闻,闻所未闻呐。”
“宋先生还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遇到你这个学生也算命中遭劫。不过世间道理只有一部分是由书本得来,大部分的道理还得自己去见、去听、去想、去悟。听书读书始觉浅薄,终归要落在学以致用这四个字上,唯有知行合一,事必躬亲,方能将书本道理与世间本源融会贯通。让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皇子出门远游,部分缘由也正出自于此。其实像殿下这样不擅功课却终成栋梁之人,古往今来,也不在少数。不然古贤也不会说出什么诸如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这样的至理名言。”
秦慕羽听着顺耳,他今天心情极佳,于是别别扭扭做了句歪诗。“他日若遂心中志,马踏素霜可汗帐。”
孙右卿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心中笑道,马踏素霜?怕是要让你失望咯,那座蛮族历史上最为雄伟的草原之城,早已荒废于残酷的蛮族内战之中,它的残垣断壁也一并随着那个草原帝国,湮没于漫漫历史长河之中。
一老一少又一道开始晒书,他俩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直到演武场那边二通鼓响才停下手来。
二通鼓响意味着参加分阵对垒的两方队伍就要开始进场了。晒书时,孙大祭酒告诉了秦慕羽今天六场对阵分别是由谁领军,秦慕羽对其他场次兴趣平平,唯独那第三场的领军之人才让他提起了些许兴趣,姑苏州江伯文对阵纳言家长子纳言卓林。
听到纳言卓林这个名字,秦慕羽脸色阴沉了下来。纳言家本就是北方蛮族一支实力弱小的部落,百年前纳言家的土地和财富被蛮族最强大的雷部抢夺,他们被迫南迁归附大恒。在蛰伏数十年后,纳言家那一代的家主得到了秦慕羽的祖父――元成帝秦纲的垂青,得以白身侍奉在皇帝身边。直至元成帝晚年太子秦徵第一次北伐时,那位纳言家家主的儿子纳言炅作为向导在北伐中立有大功,之后才名正言顺在大恒朝廷获得官职,等到元成帝薨逝,太子秦徵登基后,纳言炅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皇帝身边的近臣。
而这个纳言卓林靠着其父纳言炅才获得一个上书堂陪读的名额,成了一众皇子的伴读。纳言家费尽心思将子嗣送入上书堂的目的很明确,靠着攀附皇家子嗣来巩固自己得来不易的地位。而他们选上的皇子,就是那个有着一半蛮族血统的二皇子秦慕明。
爱屋及乌,反之亦然,少年那无端的爱憎直接且强烈,不喜欢某人,连带某人身边之人都会看不顺眼。纳言家的众人恰好在秦慕羽的眼里,就是这样的存在。
秦慕羽抬头看了眼孙右卿身后的书楼,问了一声:“孙爷爷,你这五车斋楼顶上,能不能看到演武场那边的动静?”
孙右卿也抬头仰望着这座自己亲手打造的书楼,说道:“当然能看到,老夫这座书楼可是能俯瞰整个燮宫,天气好,还能远眺到鹿林苑的大好风光。不过,你小子今天别打这主意了。”
秦慕羽问道:“为啥?孙爷爷金屋藏娇了?”
孙右卿对秦慕羽的胡说八道充耳不闻,他冲着院中不起眼处的一扇偏门努了努嘴,说道:“囚徒可快回来了,你也不想这么早和他见面吧。”
秦慕羽“哦”了一声,放弃了登楼观武斗的念头,找了个理由溜出了小院,再走之前还不忘再三强调,让老头子等自己带天下美酒回来孝敬他。
孙右卿笑眯眯地看着秦慕羽离去。他前脚刚离开不久,一个身影就从那扇偏门里出现,那是个一手提着硕大酒葫芦的邋遢男人,他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中等身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脚踏一双破布鞋,显得十分落魄寒酸。最让人不解的是,这个男人不知犯了什么重罪,双手带着一副铁铐,从上面的锈迹与男人手腕皮肤磨损程度判断,这副铁铐已经陪了他许多年了。
邋遢男人走到孙右卿面前,将手中的硕大酒葫芦交给老人。在孙右卿打开酒葫芦痛饮佳酿时,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小院。孙右卿偷眯着眼睛,顺着男人的目光看去,男人目光所落之处正是秦慕羽进入小院后的行动轨迹。
看了一会,邋遢男人才问道:“孙先生,有生人来过书楼,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也是燮宫的学生?”
孙右卿对于男人的敏锐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但老头子不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一脚踢在男人的小腿上,踹得他打了个踉跄,险些摔倒。邋遢男人回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动手打人的老头子。
孙右卿瞪着眼睛说道:“看什么看,让你小子出门打个酒费了这么长时间,要不是那个迷路的孩子帮我把书搬出来放好,等你回来再干,太阳都下山了。”
邋遢男人作揖赔罪道:“请孙先生恕罪。”
从演武场那边传来第三通鼓声,孙右卿心不在焉地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你先去厨房做点下酒菜,再去换身干净衣服,随我上楼。今天有六局对垒,第一场已经开始了,要是你动作快,说不定能赶上个这场的末尾。这一局就算了,剩下的五局按老规矩来,五局三胜,赌赢了,老夫放你一天自由。”
邋遢男人死气沉沉的眼神中,有了些神采,告退一声去准备下酒菜。
果然,在第一场分阵对垒快要分出胜负时,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的男人,颇有些儒雅气质。他手提着食盒走上了书楼的顶楼。此时,大祭酒孙右卿已坐在一张摇椅上,抱着酒葫芦一边喝酒,一边居高临下,看着演武场里激扬的漫天尘土,听着场中震天的厮杀呐喊,满嘴喷着唾沫星子,在那气势十足地指点着江山。
不再邋遢的男人将做好的几味小菜从食盒中取出,一一摆放在孙右卿身边的小桌上,待他给孙右卿摆好筷子后,便聚精会神地观看着演武场上双方的一举一动。
孙右卿心情极好,他大方地给男人也倒了一杯酒,并为他当起了临时解说,将男人在厨房忙活时错过的精彩部分一一讲给他听。
听完孙右卿对场上形势的解析,男子看着场下几近收尾的残局,说道:“第一场北军汤成的指挥显然比南军冯和有经验得多。也是,北军这批人是同届同窗,彼此相知相熟,也是燮宫现有青年学子的主力,进燮宫的时间要比那个孩子早了好几年,打不过才是贻笑大方呢。”
“不过,冯和虽然年纪尚小,但一些想法很好。这场落败,输在了既定战法没有得到有效的执行。由他指挥的南军大都是平头百姓出生,有不少是比他年长的师兄,最小的也和他同届,能调动得起这些人为他用力效命,已属不易,能取得现有战果。冯和大有前途。”
孙右卿讪笑道:“还不是众人畏惧他是老冯的亲侄子,才甘愿听他指挥。这燮宫里不光贵族子弟,即便那些出身贫寒的平民弟子,哪个不是心高气傲,不甘居人下之人,想让这些狂妄的小子们甘心听命,要么有真才实学能服住人,要么有雄厚家底能压住人。冯和这小子,我看就不过是占了后者,压服众人罢了。”
男子轻轻摇头,说道:“恕在下无礼,无论大祭酒和冯主事如何不对付,也不能无视冯和这孩子身上的优点。”
孙右卿听罢呵呵一笑,喝了一大口酒,小声嘟囔了几句就不再言语。
演武场上,燮宫的博士们开始统计双方战果,北军在汤成的指挥下完胜冯和统领的南军,场面上的差距极大,南军还能有力气站在场上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北军留在场上者还有约半数。
可是在场的北军个个表情严肃,完全没有胜利者应有的欣喜。相反,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对面那个因受伤而拄着断刀半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的南军指挥冯和。尤其是领军汤成,内心还沉浸在刚才最后一刻的惊涛骇浪中久久未能平复,对南军那孤注一掷的斩首行动心有余悸,要不是那个临时拼凑的战术还缺乏配合与磨练,自己这个统帅极有可能就要在方才交代了。
后生可畏这四个字在汤成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平民出生的他,不由得仰天感叹一声,心想着这世间确实不公,有自己这样资质平平只能靠勤奋用功才能有机会出人头地的人,自然也有那些不仅家世优渥还资质卓绝的天纵之才。
他就这么站在场上,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直到负责维持秩序的博士出声催促,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令才回过神来,跟自己的战友们一同退场。可就在他即将踏出演武场时,他惊讶地发现在自己对面,少年冯和正一瘸一拐地走向场外,而更令他感到愤怒的是,冯和的战友们要么无视,要么在冷眼旁观,他们的眼神中还充满了冷漠与怨恨。没有人愿意上前来搀扶下这个受伤的战友。
这让汤成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他推开自己的战友,在全场各种复杂的目光下,小跑着来到冯和面前,蹲下身来,不等一脸惊愕的冯和拒绝,便蛮横地一把将他背在身上,把受伤的冯和背出了演武场。
在演武场外围靠近北军集结地一侧,秦慕羽正趴在白玉栏杆上悠哉游哉地看戏。看到场内的这一幕,他不禁笑了起来,拍拍身边苏骧的肩膀,说道:“看看,男人的友谊就是这样萌发的。苏三爷,你信不信,来日若在沙场上,汤成、冯和两人将是珠联璧合的一对良将。”
苏骧点点头,说道:“汤成沉稳有度,冯和果敢勇绝,都是可塑之材。汤成明年就要从燮宫结业,我是否该向父亲举荐一二?”
汤成此时已将冯和背出演武场,放在场边一处凉亭里歇息。心急如焚的学宫冯主事一路小跑着来看望侄子的伤势,见冯和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后,便心中大定,然后便又摆出学宫主事的架子,与汤成交谈起来。
两人没聊了几句,汤成便铁青着脸借故告辞离去。冯主事向来瞧不起学宫里的平民子弟,想来不仅没有感谢汤成,可能还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从汤成的愤懑和冯和的愧疚中就能窥见一二。
秦慕羽在心中琢磨了半天,还是对苏骧说道:“先扔进边军几年,能熬过边境的苦寒,再收入云霄军也不迟。”
苏骧默默点头,两人三言两句交谈间,便决定了汤成未来的命运。
休息片刻后,第二场演武的南北军分列入场,两军统帅最后出场,却惹来了整个演武场一阵骚动。看着两军统领之人,秦慕羽惊讶地张大嘴巴,为难道:“好嘛,手心手背都是肉,苏三爷,你说,这场咱该下注哪一方?”
苏骧摸了摸下巴,说道:“北军统领黄螭虎,南军统领黄螭龙。冯主事也真会安排,看热闹不嫌事大。整个神都谁不知道这俩兄弟自出生就是一对冤家,长大后更是一言不合见面就掐,这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同胞兄弟么?”
场下南北两军的成员分别是黄家兄弟的同窗挚友,此刻正在场边挑选趁手的兵器,虽然都是些木制兵器,但在双方手里还是舞出了气势,且两边看对方的眼神都极不友善,场上凝重严肃的气氛也影响到了场外的众人,浓烈的肃杀之气让整个演武场一时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秦慕羽咂舌道:“乖乖,你看看两边这架势,是要拼命啊。”
他转过头,又向站在他身后的宋昭武询问道:“小武子,这兄弟俩,最近又打起来了?”
宋昭武耸耸肩,无所谓地答道:“三哥放心,兄弟间一点小摩擦。无非是前几日黄家二少把他爹准备赏给他哥哥的一匹良马给抢了。兄弟俩因为这事这才闹了起来,没事,都是小事。”
秦慕羽一听就头皮发麻,心想,也就你小子心大。谁不知道大将军黄宗正家的大公子是个马痴,爱马如命,他看上的马必然是万里挑一的神品,怪不得要发这么大的脾气。不过他转念一想,宋昭武说的也对,多大点事儿啊,大不了打完这场,让他后天随自己到成马山牧场,挑一匹雪龙驹不就好了。想到这儿,他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认认真真等待着第二场演武的开始。
鼓声响起,参加第二场演武的南北两军开始列阵。黄螭龙正站在北军阵前军旗之下,他长发披散,袒胸赤膊,显露出一身充满青春活力的魁梧肌肉,但见他双手各持一柄巨大的木剑,遥指着站在南军阵前一个与他相貌身形有着九分相似的领头少年,少年黄螭虎只比他略矮寸许,此刻正将一柄木枪扛在肩上,嬉皮笑脸地冲他挤眉弄眼。
黄螭龙看着对面整天没个正经,只知道惹自己生气的弟弟,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转头对他身后的战友们说道:“待会儿,把那个混小子留给我,其他人你们看着办。总之今天的医药费我黄螭龙包了,你们放开手脚即可。”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场边秦慕羽几人耳朵里。几个孩子几乎同时咽了口唾沫,心想这哪儿是将门之后该说的话啊,简直是市井里的黑道大佬发言。
不知对面的黄螭虎是不是听到了兄长的威胁发言,他也回头跟身后的队友们说了句什么,南军中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随后纷纷以挑衅的目光看向北军。
显然黄螭龙被他们的轻蔑态度激怒了,他双手紧握剑柄,向前踏出一步,一声震天怒吼从他口中传出,震得场内场外众人不自觉地捂住了耳朵,而阵阵声浪如波涛翻涌,就连燮宫门前的那些松柏都被声浪波及,随之狂舞起来。
场内的黄螭虎感到一阵罡风迎面扑来,他右眼皮跳动了几下,心想这下坏了,本来只想逗这个闷石头玩玩,谁知道他要来真格的了。他知道这个一根筋的兄长只要动了怒,那就是不死不休的状态。
黄螭虎哀叹一声,挑起扛在肩上的木枪,在地上化出一个完美的弧线,改为双手持枪,原本玩世不恭的眼神也难得认真了起来。
场外的苏骧松开捂着秦慕羽双耳的手,他即是天下武宗开阳宗的记名弟子,便算是修行中人,黄螭龙这声类似昙宗狮子吼的功法自然对他没什么效果,但是对于还是凡人体魄的秦慕羽而言,就要难以忍受了。所以他才出手运功捂住了秦慕羽的耳朵,帮他躲过一劫。可即便如此,秦慕羽双耳还是有些嗡嗡作响,他呲牙咧嘴地说道:“这个闷石头,说好的演武,怎么把山上的功法都施展出来了。”
苏骧松开捂着秦慕羽耳朵的双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靠在栏杆上说道:“看着吧,这俩兄弟除非有一人跪地求饶,不然,今天也就只够看两场演武咯。”
鼓声再起,这是演武开始的信号。只见黄螭龙再次怒吼一声,完全不顾身边的同窗战友和一起在战前所制定的稳步推进的策略。他脱离阵线一马当先开始狂奔冲阵,他身后的同窗们面面相觑,只能无奈摇头,而后迅速跟上,一同吼叫着冲向南军军阵。
北军众人如散兵游勇般毫无章法地冲锋,这种只凭个人勇武的猛打猛冲,完全无视了分阵对垒所要求的协同配合,看得场内外众人直皱眉头。可坐在五车斋楼顶观战的孙右卿看到这一幕,却放肆大笑起来:“黄螭龙这混账小子,哪儿还有点燮宫弟子应有的样子。有这种刺头学生,老冯又免不了要大把掉头发咯。”
他身边的男子也放下酒杯,撇了一眼场上的情形,露出了嫌弃的神情,他声音低沉地说了句:“难看。”
场外的种种非议,场内的黄螭龙根本听不到,也不想听。他几步冲到黄螭虎的面前,双脚用力蹬地,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高高跃起,以手里的两把大剑作刀,重重劈下,气势骇人。
黄螭虎知道哥哥黄螭龙的天生神力,自然不敢硬接这气势惊人的一剑。他横移一步,躲开了黄螭龙的重剑攻势。
黄螭龙的下劈一剑未中,趁着剑势未颓,他顺势手腕一转,双剑下劈变横扫,往黄螭虎胸前、腰间两处要害攻去。黄螭虎再度后退数步,将这第二剑也轻巧化解。
黄螭龙依旧步步紧逼,双剑抡起如风车,没有任何花俏可言,他整个人的气势一涨再涨,完全凭着蛮力挥舞双剑肆意劈砍。剑罡凛冽渐渐形成一道剑围,南北两军无人敢靠近分毫。
连让两招,面对黄螭龙的第三招,黄螭虎这次没有再次选择躲闪,他明白不能再任由哥哥放肆进攻,不然坐等黄螭龙剑围大成,到时候再想扳回局势将比登天还难。
想到这儿,黄螭虎故意后撤再将两人距离拉开一段。黄螭龙见弟弟一退再退,心中大喜。速胜之心愈发急切,就见他将左手木剑用力朝着黄螭虎倒退的方向掷出,直奔黄螭虎落脚点而去,这一击颇有些一剑动山河的磅礴气势,不光是场内对阵双方,就连场外的观众都发出一声惊叹。
见这一击来势汹汹,黄螭虎原本轻松的脸色微变。他死盯着这一剑的来势,双手紧紧攥住木枪枪杆,以羚羊挂角的一记妙手正中那柄飞来木剑的剑尖,而后顺势一带,用一个玄妙的弧度将将黄螭龙掷出的木剑挑飞出场。这潇洒巧妙的招式惹得场内外观众,尤其是那些观战的学宫女弟子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与欢呼声。
可欢呼声并未持续多久就又变成了一声惊叹。原来是场内的黄螭龙利用弟弟崩飞自己投掷出的木剑所暴露的空挡,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握持着剩余的那柄大剑,以更加骇人的气势再次重重劈下。
而这一次黄螭虎选择正面迎敌,举枪格挡住了哥哥凶猛的攻势。而后两兄弟你来我往,将所学剑术枪法都发挥的淋漓尽致。就连场内捉对厮杀的南北两军成员都纷纷停手,放下手中兵器,看着不知疲惫,越战越勇,鏖战在一起的两兄弟,发自内心地感叹:不愧是大恒人屠的儿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五车斋楼顶观战的孙右卿已经站了起来。他手拍栏杆,思绪万千,感叹道:“犹记章元元年北征蛮族时,我在陛下身边,曾有幸在沙场见识过黄大将军的杀人手段。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看着这些小辈们一点点成长起来,不得不感叹岁月无常,人生苦短啊。”
孙右卿身边的男人,一脸羡慕地看着演武场内放手搏杀的两兄弟,耳边听着孙大祭酒的人生感叹,不由得联想起自己的遭遇,心情阴郁了起来。“曾几何时,我也是如他们一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想着国试高中,那时秋意虽寒,但内心骄阳似火,纵马高歌,必能一日看尽神都花。”
那男子眼神黯淡了下去,他抚摸自己手上锈迹斑斑的铁铐自嘲一笑:“旧时多舛,少年意气随风逝。良宵不待,把酒高歌几日休。”
孙右卿斜瞥了他一眼,说道:“既不押韵,也不合辙。你小子作诗的水平实在一般,不过倒是能道出你这二十多年的心酸。唐李,是不是在五车斋里待不下去了?想出去闯闯?”
真名为唐李的落魄书生,摇头苦笑道:“当年能在国试上写下那篇足以诛族的狂文,实在是我一心求死。但是,既然有人能在陛下面前把我这条贱命保下,还将我安排到大祭酒身边聆听教诲,已经是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这些年来,我已然想通了许多事情,功名利禄于现在的唐李而言已是浮云。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报答当年保我性命之人的恩情,仅此而已”
听到唐李的这番真情流露,孙右卿笑而不语。他的目光再次回到演武场上,突然啧啧道:“这兄弟俩还真是,不打得一方跪地求饶就不算完啊。”
唐李闻言也收起情绪,将目光再度投向演武场。
场上黄螭龙、黄螭虎两兄弟已过百招,两人未见颓色,依旧生龙活虎。黄螭龙面不改色,双手提剑,剑尖遥指自己的亲弟弟;而黄螭虎则脱去了身上的轻甲,如同他哥哥一般,赤膊着上身,单手握枪同样遥指着对面的哥哥。
两兄弟一人持剑、一人握枪,遥遥对峙,都在寻找着对方的破绽。
秦慕羽抬头看看天,皱了皱眉。今天这日头又大又毒,真他娘是个晒人的好天气。他又看了看演武场边的用来计时的日晷,这场演武时间已过半,他离开栏杆,往下一场即将出场的北军统领江伯文所在的帐篷走去。
苏骧见秦慕羽要走,也跟着起身,问道:“怎么,不等个结果了?”
秦慕羽摇摇头,说道:“不等了,这兄弟俩都在蓄势,下一招就要见分晓,要是两人这一招过后还要胡闹。你就下去救场,传我的话,让他俩后天随我去成马山,我送他俩一人一匹玉龙马,就算了解了今天的恩怨。”
苏骧点头应诺,目送秦慕羽去往江伯文的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