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羽猛然发现自己正行走于一片被黑暗笼罩的荒原之上。在漆黑的夜幕下,就连月光也被浓厚的乌云遮挡。他只能等待慢慢适应周围环境后,再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亮,艰难摸索着前进,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阴风呼啸,令人不寒而栗。
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朝着前方行进,这个地方时间似乎也停滞了下来,也不知道走出了多久,四周依旧是一片黑暗。疲惫与饥饿同时向他袭来,加上一直紧绷的神经,让他的身体更加难受。秦慕羽选择坐了下来,让自己休息片刻,以期恢复一些体力。
从刚才开始,他的耳边就不时传来一阵阵呢喃,那些低语声有时是可以听懂的绵绵细语,有时又是难以理解的高昂吟唱,那些低语声时而化作尖锐大笑,时而化作凄厉痛苦,时断时续,令人毛骨悚然。秦慕羽紧紧攥住双拳,这讨厌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他嘴里咒骂了一句。“如果这是梦的话,能不能让我赶紧醒来,我真是受不了这个鬼地方了。”
就在他即将心生绝望之际,一点浑黄的亮光出现在远处,忽明忽暗。秦慕羽顿时来了精神,他挣扎着起身,不顾一切地向着那一点亮光奔去。
那一点亮光越来越近,出现在秦慕羽面前的是几间简陋的茅屋,屋前立有一杆旗帜,上面高悬这一面酒旗。这是一间酒肆。可越是靠近酒肆,秦慕羽反而心生警惕,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在这片荒野上突然出现这么一处酒肆,无论如何想都是一件颇为蹊跷之事。可对于现在的秦慕羽来说,此刻已经别无选择。管那酒肆里是人是妖,是神是魔,能有些吃喝让自己填饱肚子,休息片刻才是当下最为要紧的。
打定主意后,秦慕羽心中反倒没有方才那些顾虑。他大步前行,来到这座简陋酒肆门前,用力推开虚掩的店门,一边打量着酒肆内部,一边大声说道:“请问,有人在嘛?”
酒肆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比起简陋到甚至称得上残破的外表,这间酒肆内部倒是整齐干净地有点超乎想象。秦慕羽小心翼翼地走入其中,用手指在一张桌上抹过,没有半点灰尘。他心忖道:真是演戏要演全套啊,连这些细枝末节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秦慕羽确定这间酒肆中一定有人,但不知为何不肯出来相见呢?是否另有隐情?
秦慕羽想到这儿,再次开口说道:“敢问可有店家在此?没人的话,在下可就要走了。”
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公子留步,好不容易走到这里,让老朽好好招待一二,再走不迟。”
听到这个声音,秦慕羽神色诧异起来,他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但没想到会在这里相遇。“苦樵翁?”
秦慕羽念出这个名字后,那个闻声不见人的嘶哑声音干笑了两声,随后从酒肆内一节矮墙后现身。果然是苦樵翁。可令秦慕羽大感意外的是,与之前见面时相比,苦樵翁似乎精神了不少,凹陷的眼眶里神奇般地长出了两颗浑浊的眼珠,原本已腐朽的皮肉竟然看上去恢复了不少活力。他小心捧出一只托盘,托盘内有一把银壶和两只大杯,苦樵翁将托盘放在了秦慕羽面前的桌上,上上下下打量着秦慕羽。那对浑浊眼珠中分明有着浓浓笑意,让秦慕羽看着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苦樵翁盯了秦慕羽一会儿,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失礼行径,老人恭敬对秦慕羽躬身施礼并说道:“小公子受惊了,一路至此,辛苦了。”
秦慕羽心中稍定,方才的不安一扫而空。但他仍有不少疑问想要从苦樵翁这里得到答案。“老人家,敢问那时,是不是你从那疯女子剑下救了我一命?”
苦樵翁呵呵笑道:“不错。那疯女人虽不是赢颂公主本尊,但这尊傀儡已经得了她七八分神魂,忆起往事,心中恨意难平,故而戾气十足,对谁都是如此凶残。那位中极境的青年修士挡不下他。那天赋异禀但境界不高的女子自然也挡不下他,老朽当时在隐秘处旁观了那场截杀,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出手。可我无法坐视那孽障对小公子下手,故而出手阻挡,并把公子带到此处。鲁莽不周之处,希望公子见谅。”
想到自己被苦樵翁救走,皇兄与其他人说不定会惨遭毒手。秦慕羽便焦急问道:“老人家贸然把我带到此处,那疯女子是否会对其他人不利?”
苦樵翁摇摇头,宽慰道:“公子大可放心,那孽障的目标是你,只要你与同伴们分开,她自然而然不会对你的同伴不利。况且能召来天剑的那位大修士就在附近,她忌惮你那舅舅的通天手段,断不会放肆杀人,放心好了。”
秦慕羽心中一块大石这才放下。但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却浮现脑海。“老人家,为何是我呢?”
苦樵翁给秦慕羽倒了一杯水,说道:“小公子,当真不知?”
秦慕羽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说道:“实不知。”
苦樵翁放下银壶,沉吟片刻道:“公子可否回想下昨夜在山上梦中的场景呢,是否有什么古怪之处?”
“从头到尾都很古怪,一开始是我策马走天下,到后来那匹马化作女子,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剥离了自己的身体,还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形进入我的身体,取而代之。真是诡异得一塌糊涂。”秦慕羽将一杯水吞下后,身体舒服了不少,他缓缓说道:“其后便是见证了一场神仙打架,而最奇怪的是,当你主人头颅被砍下后,那个所谓的龙女赢颂不去找凶手报仇,而是向我索命,真是莫名其妙。”
苦樵翁耐心听完秦慕羽的唠叨,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说道:“症结就在这里。公子还没想明白么?”
“想明白什么?想不明白啊,这种事情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入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又不是超凡脱俗的圣人,自然看不明白,想不明白咯。”秦慕羽又痛饮下一杯水,这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老人家,可有吃食?这一路走来,实在是饿的心慌啊。”秦慕羽问道。
“这里只有素斋,没有肉食,小公子可吃的惯?”苦樵翁反问道。
“吃得惯,吃得惯,我现在什么都吃得下。”秦慕羽满眼期待地回答道。
“好,好。小公子稍等片刻。”苦樵翁起身,消失在那道矮墙之后,不多时就端来了一盆面饼和两盘素菜。
秦慕羽也不客气,接过面饼和素菜就狼吞虎咽起来。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在普通不过的饭菜入口,竟比皇宫御厨做出的味道更棒。
不多时,他便将桌上的吃食一扫而空。秦慕羽拍了拍肚子,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秦慕羽的目光顺着那一节矮墙向外望去,外面仍旧是一片空洞死寂。他一路走来,在这片荒野上没有见到任何活物,仿佛此地天生与生命无缘,实在是有违常理。好奇心作祟起来,他忍不住问道:“老人家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苦樵翁面无表情地说道:“此处天地乃是吾等眷属为圣子所建阴城。”
“阴城?”秦慕羽想起之前苦樵翁对自己讲述的往事。“这么说,我此刻身处成马山地下咯?方才那么大的动静,称得上移山填海,重塑山河了,可这里怎么看起来没受到半点影响呢?”
苦樵翁答道:“吾等构建成这方天地后,它便有了自己的运转法则,其原理大致与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洞天福地类似,不会受外界影响。不过可惜的是,此方天地的灵气充沛程度就大大比不上那些神仙宝地了。加之最近几百年吾等灵力加速枯竭,这里才会变成这副模样,让小公子见笑了。”
“此方天地的运转完全是靠着你们自身的灵气维持?”秦慕羽讶然。他从苏骧那里听说过一些洞天福地的粗浅知识。灵气如活水,讲究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而这方天地像个无底洞一样,单方面索取,而不反哺,岂是长久之计。待苦樵翁灵气枯竭消亡之后,这方天地就会跟着一起“死亡”。
苦樵翁点点头,答道:“不错。这地既然是由吾等构建,自然要靠吾等维持。不过千年来,有些同袍违背当初的誓言,选择不辞而别;有些则在岁月的折磨下日渐疯癫,最后不得不由我们这些神智还算正常的同袍出手,替他们了结残生。后来生存的同袍越来越少,这方天地维持起来也越是吃力。到现在只留下老朽一个时,能做的也只是勉力维持放置主人遗物的大殿运行,再无心无力去打理其他地方了。”
他顺着秦慕羽的目光,望向外面那片漆黑的荒野,露出缅怀的神色,说道:“此地原先是一片水草丰沛的原野,经常会有误入的珍禽走兽在此逗留,曾几何时也是生机盎然。但此地也是最早枯竭腐败,令吾等放弃的地方。“老人说完,起身往门外走去,“公子,我们走吧,路上老朽还有很多事情要向公子交待。也有些事,要向公子致歉。”
秦慕羽心里咯噔一下,心忖道:怎么着?这是又牵扯出其他事情了?他不由得头疼起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快步跟上老人,一老一少就这样离开了那间简陋的酒肆。
待他们离开后,酒肆仿佛瞬间失去了生机,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股腐朽的气息。没过多久,就无声倒塌了下来,甚至都没有溅起一丝尘埃。
秦慕羽跟在苦樵翁身后向着某个方向前进着,周围依旧是一片漆黑的荒野,头上月依旧被乌云遮蔽。起先秦慕羽还期盼着,何时月亮会从阴云后现身,能照亮两人的前行道路。可一路走来,阴云始终挡在明月与他之间,让他只能隐约看到天上月的轮廓,令他倍感失望。秦慕羽的情绪渐渐低落下下去,他一路无言,只是默默低头赶路。
又不知走了多久,一次不经意抬头时,在他视野的尽头,地平线似乎出现了些起伏,朦胧中瞧不真切。这令秦慕羽精神一振,他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观瞧确定无误后,兴奋地将所见对苦樵翁描述了一番。他兴奋地说道:“老人家,看那里,我们是不是要走出这片荒野了?”
苦樵翁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前行。在走出数里路后,两人距离那处起伏越来越近时。苦樵翁终于停下脚步,他喘了口气,用鼻子嗅了嗅,才说道:“如果公子所言应该不差,我们确实要走出这片荒野了。”
“那里好像一座小山包,那是什么地方?”待靠近些后,秦慕羽才看清,方才地平线处的起伏,原来只是一座不大的山包。
苦樵翁轻声答道:“是门。”
“门?”秦慕羽极目远眺,也没能在山包上看到类似于门的东西。
“不错,那道门通往供奉有主人长生碑的阴殿,也是保存主人遗物的地方。”苦樵翁语气虔诚地答道。
秦慕羽这才恍然,“这就是咱们此行的目的地了吧?”他开口问道。
“不错。”苦樵翁神色平静地说道。
一路上也言语不多的老人,此刻忽然加速向前一步,再猛然转身,与秦慕羽对面而立,他神色严肃地说道:“方才在酒肆中,老朽曾言有些事情要与你交待,还有事要向公子致歉。公子可还记得?”
秦慕羽见老人一脸严肃,也不由得正色说道:“自然记得,老人家有话请讲。”
苦樵翁先对秦慕羽深施一礼,起身后才说道:“公子先受老朽一拜,只因将公子卷入这场无妄之灾,都是老朽的过错。赠予狼妖羊皮地图的鹿家翁,曾经是老朽袍泽之一,他是主人眷属中最早违背盟誓,另投他门之人。此次他肯露出马脚,无非是想借他人之口来告诉老朽,他要回来争夺主人的遗物。”
秦慕羽疑道:“既如此,他大可以亲自出马,为何还要假托他人之手?”
苦樵翁嘲笑道:“鹿家翁生性多疑,不相信任何人,但偏偏又是个喜欢躲在暗处,干些见不得光勾当的下作货色。光明正大行走于阳光之下,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如狼妖符离野叟这般被他当作提线木偶,为他出力办事,之后再由他出手抹杀,才是鹿家翁一贯的行事风格。对了,此人擅长假扮仙人,装神弄鬼,公子日后一定要小心应付。”
秦慕羽心想,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与那个鹿家翁有所牵连吧。但嘴上却没说出来。他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老人的嘱托。
苦樵翁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接下来要告诉你的,才是天大的秘密。你可要听好了。”
秦慕羽郑重其事地再次点点头。
苦樵翁这才招呼他来到自己身边,一老一少边走边说。“从那小山包上的门就可进入吾等为主人构筑的阴殿,说白了就是死人棺材。小公子不要担心,里面没有主人的尸骨,仅仅供奉由一块长生碑,与他最为宝贵的遗物,一对阴阳刀剑。之所以如此贵重,是因为阳刀中还留有主人的最后一丝残魂。而阴剑中同样保留了赢颂公主的一片魂魄,这是两人互换的定情之物。主人为表心迹,当年特意请梦尊以铸魂秘法将两人各自一片魂魄注入其中,以示心心相映,永不分离。这也就是山外那条孽龙为何突然现身要砸开成马山的原因,无非是想夺取这把阴剑,取出那一片神魂,从而真正恢复它澹月龙裔的身份。”
“那通残碑上不是说,赢颂龙珠被一分为四,抛至四荒么?为何这里还残留有一片?”秦慕羽奇道。
苦樵翁闻言,说道:“仅是很微小的一片,但却是不可或缺的一片。老朽当年建祀立碑时,故意抹去了一部分真相。后人以讹传讹,真相便被掩埋于时间之中,即便后世有心人想来探究一二,也只会无功而返。”
秦慕羽叹了口气,说道:“若真如老人家所言,那么千百年后,你灵气耗尽,消弭于尘世间,谁还能为你守护你那主人的珍贵遗物呢?岂不是有负已逝同袍所托?”
苦樵翁点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说道:“所以老朽是幸运的,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公子。”
秦慕羽心中涌起一丝异样,连忙问道:“老人家,此言何意?”
苦樵翁说道:“公子莫急,听老朽说完,自然会知道答案了。”
“那尊傀儡一旦取回阴剑中的神魂,必然会毁掉阳剑,夺去主人在世间仅剩的一丝神魂,一旦被她夺下那一丝神魂,不知道会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疯狂举措来。这不是老朽与诸位同袍想看到的结局。”
“老人家之前与我说,你也一直在等那龙女归来,为何现在又不愿让她取走遗物?”
苦樵翁摇摇头,遗憾说道:“仅仅是担心。老朽原本的计划也是将主人遗物交予公主保管。但那孽物毕竟不时公主本尊。哎,不知公主这数世轮回吃了多少苦头,仅仅化身金红巨龙直撞成马山之举就看得出她已经性情大变,再不是千年前那个性情温婉,对何人何事都温柔以待的女子了。所以......”
“所以?”见老人直勾勾盯着自己,秦慕羽心中泛起嘀咕,不会是让我去对付那个疯女人吧?
“有希望能阻止她的也就公子一人了。”苦樵翁说道。
秦慕羽发出一声哀嚎,无奈说道:“老人家不要开玩笑了,要不是被她追杀,我也不会被你带到这里。我一介肉体凡胎,怎么能挡下那疯女人,这不是以卵击石么?”
老人则摇摇头,高深莫测地说了声,“未必。”
秦慕羽一脸怀疑地盯着老人,说道:“老人家,我都开始怀疑你和那疯女人是一伙儿的了。”
苦樵翁闻言,笑了起来,“说起来,我与赢颂公主还真是一家人呢。”
秦慕羽再度哀嚎一声,但旋即冷静了下来,他试探着说道:“相信老人家早有对策安排,可否与我详细说说?”
苦樵翁苦笑道:“哪里又什么安排,不过见机行事四字,最多再加上相信赢颂公主本尊依旧善心未泯。”
秦慕羽突然想起一事,急忙说道:“既然那阳剑中尚有一丝万俟箜篌的神魂,这么长时间就没有一点点复苏或者还阳的征兆?”
苦樵翁再度遗憾摇头,“主人乃魔门出身,如果那场大战是魔门胜出,说不定这方天地在数千年中形成适宜他恢复的充盈灵气,如果是那样的话,主人还有一丝复苏的迹象。但可惜魔门战败,当下的这方天地灵气对魔门有着天然压制,又何谈恢复一说。不然以梦尊之能,岂会长眠两千年之久,仍未见苏醒迹象。更别提,那被铸魂之术封印于刀剑中的一缕残魂了。”
“难道就该我慷慨赴死?”秦慕羽脑海中一片空白,瘫坐在地上,低头不语。
苦樵翁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是无可奈何。他本想告诉秦慕羽,当你阳剑在手之时,未必没有奇迹会发生,但还是硬生生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秦慕羽双手抱膝,把头深深埋入自己怀中。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眼神中已经看不到恐惧与不安,他站起身来,神色平静地对苦樵翁说道:“老人家,是不是那疯女人此刻已经在阴殿中等候我们了?”
苦樵翁也不隐瞒,直言道:“应该已经到了。”
秦慕羽紧咬嘴唇,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他最后一个请求。“老人家,如果我死在那疯女人手上,就拜托你把我的尸身送回神都去,交给我的哥哥。”
“听着像是遗言?”苦樵翁伸手挠了挠脸,在心中暗想。可老人心里却并不打算让这个少年死在这里,他早已下定决心就算拼去自己仅剩的全部灵力,哪怕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也要把秦慕羽送出这方天地,他不该年纪轻轻就殒命于此。
“走吧,我们去会一会那个女魔头。”秦慕羽的眼神变得神采奕奕。他是大恒秦氏的子孙,即便要死,又怎么会窝窝囊囊地死去,这不是他应有的死法,这一点都不轰轰烈烈,一点都不英雄。秦慕羽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驱使着他勇敢直面即将发生的一切。
他一步越过苦樵翁,大步向前,朝着那座小山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