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羽悚然,他咂舌道:“小舅舅,你还有通梦的本事?”
杨锦夜耸耸肩,答道:“在山上随师父学了些入梦的皮毛法术,不过勉强只能看个轮廓,并不能看穿梦中全貌。至于你的梦么,大约只看到那两个自称万俟箜篌和虞全的人开始动手后,就突然中断。我怕你梦中遇险,神魂受损,才动手把你拉了回来。”
秦慕羽这才知道自己一场大梦做的是惊险万分。他咽了口唾沫,接过杨锦夜递过来的火把,说道:“多谢小舅舅。不过话说回来,你是如何断定这通残碑与我梦中人物有关?”
杨锦夜指着残碑说道:“你看完这上面残留的文字,就会明白几分。你刚才梦中遭遇,可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
秦慕羽将信将疑,他借着火光凑近残碑,费了好大一会功夫,才勉强从风化严重的残缺碑文中,辨认出了其中几段文字。
第一段能辨认出的文字,在残碑开头。“赢氏女,讳颂,澹月海中救落难书生万俟。”秦慕羽的回想起梦中那位由马化形,看似楚楚动人,却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女子,不由得一阵心悸,这样的女子喜怒无常,在现实中要是遇到,自己一定远远绕道而行,省得麻烦。
他收敛思绪,接着往下观瞧。之下的碑文居然出现人为破坏的痕迹,字迹变得极其难辨。他出手抚摸碑文,似乎想在那些刀砍斧凿的痕迹中找出些许端倪,但却毫无收获。直到残碑中端,才出现第二段勉强能辨认出的文字,“圣子厌战,自去神格,与赢颂阵前私奔。圣君念旧,放任其逃。赤尊虞全不悦,暗地追逐,于涿野原阻拦,斩箜篌。”这段碑文的内容让秦慕羽不由得想起了梦中遭遇,竟然出奇的吻合。秦慕羽将这段文字默默记下,便顺着子集往残碑下方继续探查。
第三段可辨认的碑文与第二段相距不远,看文字内容,似乎是在讲述那名女子在情人亡故之后的遭遇。“赢颂归澹月,王命紧闭龙宫,不允女入。颂怀抱圣子头颅,于龙宫前啼哭数日。龙母怜之,欲出外一见,王不允,遂作罢。后王现身宫门,痛陈赢颂所犯罪行。而后施以重刑。其龙珠于斩龙台上被刨出,掷于四荒之地。其真身龙尸则囚于九渊之下,待千年刑满后,方可转世重生。”
短短百余字的碑文,却带给秦慕羽极大的震撼,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幅血淋淋的画面。悲痛欲绝的女子显出真身,在斩龙台前,被自己的亲族痛下杀手,刨出神魂被抛洒四方,尸身还要被抛弃到那黑暗无光的九渊之下,长达千年之久。什么样的罪孽要遭受如此重刑才能洗刷?那王与后就眼睁睁看着女儿受刑而无动于衷?
秦慕羽低头沉默,杨锦夜能感觉到秦慕羽心中的怒意正在逐渐上升。他叹了口气,出手拍拍秦慕羽的肩膀,说道:“沉住气,看看下面还有没有其他内容。看完之后,在做计较。”
秦慕羽嗯了一声,便将手中火把移往残碑下缘。这里的碑文也如之前一般损毁严重,只在最后留有短短几十字,告诉后人立碑的时间与缘由。“大昇五十四年秋九月,苦樵翁念圣子龙女旧恩,建祠立碑为念。大恒二十八年夏六月,重修祀祠,再立此碑。”
秦慕羽念完残碑上的最后一段文字,扭头看了看歪倒于一旁,一直被忽视的无头石像。他几步上前,扯掉缠绕于石像上的藤蔓与周边杂草。果然,在这尊无头石像下,还压着一尊有着明显女性特征的石像。而在石像周围,秦慕羽还发现了柱础等遗迹,看来碑文所述不假,此处确实曾经立有一座祀祠,用来纪念名为万俟箜篌和赢颂的苦命鸳鸯。
“立碑时间是大昇五十四年,重修于大恒二十八年,粗略一算此处古迹最少是两千年前所建。我怎么就一直没有留意过呢?”秦慕羽懊恼地说道。对于自小踏遍鹿林苑各地,自认为熟悉此地各处山水的他而言,没有及早发现此处古迹,或多或少算是个遗憾。不过为时不晚,以后有的是机会能多多接触。
他以手轻抚过两尊石像,回头问道:“小舅舅,除了这几段残存的文字,这残碑上的其他文字已被毁去。这种刻意而为的举动,反而让我心生更多疑问。我听说一些仙门中有种可倒转乾坤,令时光回溯之法。不知道小舅舅可有听闻,能否施法令残碑复原,我们也好一堵它的真容,也可进而知晓这碑文后故事的全貌。”
杨锦夜笑着摇摇头,说道:“那些所谓倒转乾坤,时光回溯的术法,皆是逆天而为之举,一切因此带来的因果报应都将由施术者一人承担。一旦天道反噬,施术者轻则肉身消亡,神魂堕入轮回,转世重生、重则肉身与神魂俱灭,无论道行修为有多高都难逃湮灭的下场。”
秦慕羽恍然,怪不得苏骧跟自己讲起这些术法时,特地嘱咐只能当作仙门趣闻听听即可,不可尝试使用。原来有这么巨大的风险。他想了想,又说道:“说到底,还是没有明白这碑文内容,与我那个梦有什么直接关系。”
杨锦夜笑而不语,他抬头仰望苍穹。天地之间,只有不远处那堆篝火发出的微微火光在与满天星辰交相辉映。他忽然一抬手,像是攥住什么东西,再顺手扯落。落在秦慕羽眼中,就是一幅神奇的景象,有一小团星辰被杨锦夜牵引,自天幕而下,在篝火上方停滞、缓缓凝聚,形成一个由星辰组成的小型漩涡,在那漩涡中心有点点星屑倾落,洒落在篝火之上,劈啪作响。秦慕羽再抬头,果然看见苍穹中某处似被一块墨布遮蔽,那块天空中的群星像是被抽走了生命力,变得黯淡无光。他恍惚中突然生出一种错觉,难道星辰也会如飞蛾扑火般死去?
让秦慕羽感到颇为奇怪的是,围坐篝火而坐的众人似乎对眼前的异象视而不见,依旧有说有笑,神态自然。他开口试着喊了声大哥,但秦慕璟只顾着与苏起相谈,似乎没有注意到弟弟的呼唤。秦慕羽察觉到一丝异样,他又开口喊了声苏骧,紫衣少年目光直勾勾盯着篝火,似有心事,同样也没有回应秦慕羽。
秦慕羽眉头微皱,看着一步一步走向篝火,伸手去接那星屑的杨锦夜,问道:“小舅舅,是你做了些什么?”
杨锦夜看着落在手中的点点星屑,毫无遮掩地说道:“不错,我在你我周围设下了障眼法,暂时让你我消失在他们眼中。放心,在他们眼里,你我一切正常,还在那里举着火把,饶有兴趣地察看那通残碑。”他朝秦慕羽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秦慕羽愕然,心想这小舅舅什么时候施展的障眼法,自己是半点都没有察觉。他来到杨锦夜身边,只见那些星屑已经在杨锦夜手掌中堆积起一个小尖。他不解问道:“小舅舅,你这是要干什么?”
杨锦夜答非所问地说道:”你这小子感官很是敏锐,能这么快发现周围的异常。大概你这几天也听腻了,但小舅舅还是要说,你这小子天赋是有的,不去修长生,真的可惜了。“
见秦慕羽脸色如常,无动于衷。杨锦夜自嘲一笑,将话题回归正题,说道:“你不是好奇那万俟箜篌与龙女赢颂有哪些完整的故事么?虽然倒转乾坤之法不可为,但还有其他方法能满足你。与其让我一个旁观者来给你讲述我听到的故事,你还是直接让立碑的苦樵翁好了。”说着,杨锦夜将手中星屑抛洒出去,星屑在落地后,自行组成一道咒符。杨锦夜手掐法诀,在空中写下苦樵翁三字后,轻声说了句“来”。
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毡帽,腰间别着一把柴刀的瘦小老头,突然出现在秦慕羽和杨锦夜面前。秦慕羽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小老头吓了一跳,当他定睛观瞧此人时,更觉头皮发麻,只因这个小老头两眼凹陷,表情呆滞,整个身体呈现出诡异的半透明,一种不可逆的病态与腐朽从他周身扩散开来。
“这是......”秦慕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小老头,分明已经是个死人了。小舅舅那道符咒怎么召来一具死尸呢?
杨锦夜看出身边少年的震惊,他拍了拍秦慕羽的肩膀,说道:“无需惊讶,也不要害怕。这位可称得上就是为万俟箜篌和龙女赢颂筑祠立碑的苦樵翁。别看他现在是这副尊容,数千年前可是坐镇此地的一方山水神祗。不过现在,它仅仅只算得上那尊神祗仅存的一缕残魂,保留了之前的一部分记忆,但这缕残魂在数十年内也将陨落。那些你感兴趣的人与事,尽管开口问它,相信它也会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
秦慕羽壮着胆子向前一步,他没有急于开口,反倒是规规矩矩对着这缕残魂施了一礼。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苦樵翁那空洞深陷的眼孔在秦慕羽施礼一拜后,竟然奇迹般恢复了一丝神采。这个小老头像在沉睡许久后突然转醒,他仔细端详了秦慕羽一番后,眨了眨空洞无珠的眼眶,喉咙微动,发出一声沙哑的呜咽。
他吃力地双手抱拳,艰难弯腰,对着秦慕羽恭敬还礼。他的骨头发出难听的咔咔爆响。有那么一瞬间,秦慕羽生怕苦樵翁就这么折腾散了自己这副老骨头。
他向杨锦夜投去求助的目光,小老头这一礼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杨锦夜负手后退一步,说道:“抓紧时间,等那些剩余的星屑燃尽,就再也无法召来他了。”
秦慕羽讶然向那堆篝火望去,只见那片星辰化成的漩涡似乎比方才略小了不少,星屑依旧洒落于篝火上,火势旺盛。他忽然明白了,星屑如沙,时间如沙,漩涡、星屑与篝火组成了一只用以测量时间的刻漏。当星辰漩涡完全化作星屑燃尽时,就是杨锦夜障眼法失效之时。
秦慕羽不再犹豫,他对苦樵翁说道:“老人家,在下大恒秦慕羽。今日让舅舅冒昧将您请出,可否请老人家将万俟先生与赢颂姑娘的故事于在下讲述一二?”
仅为一缕残魂的苦樵翁似乎在用它空洞的眼眶打量了下眼前的少年后,缓慢点头,说道:“小公子不必客气。想不到千年后,仍有后来人追寻那两人的故事。好,好得很,在老朽彻底消散前,能再与人讲讲先生与赢颂姑娘的故事,也称得上功德圆满了。”
秦慕羽说道:“那就麻烦老人家了。”
苦樵翁席地而坐,对秦慕羽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慕羽也如他般坐下。
苦樵翁沉默了片刻,开始讲述那个千年前的故事。
苦樵翁所讲往事中,与碑文所载大致相同。不过秦慕羽还是从苦樵翁口中了解到了那两段被人故意抹去的碑文内容。一段是关于身处对立阵营的万俟箜篌与赢颂在知晓对方的身份后,如何排除万难相爱相守的故事。而第二段则更像一段预言,以晦涩的文字介绍了龙女转世重生,并预言了她的归来。
秦慕羽耐心听苦樵翁用极为缓慢的速度讲述完整个故事后,不解问道:“老人家,照你所言,龙王将赢颂的龙珠一分为四后令她轮回转世,每一世皆可去那一荒之地便寻回四分之一颗龙珠,待到她轮回四世至四荒寻回所有四份龙珠碎片后便可找回所有神识,再立神格?”
苦樵翁缓缓点头,说道:“小公子所言不差。龙珠即是澹月龙族神魂所寄,彼时诸神与圣门双方大战在即,作为诸神眷属的澹月龙族一脉不可避免地要加入这场浩劫。老龙王借着处置女儿为由,让她提前轮回转生,避开了那场祸事,无异于为澹月一脉留下香火。澹月龙族在追随诸神与圣门交战中悉数陨落。只能靠赢颂公主自己在数度轮回后寻回真我后,才有机会再现澹月龙族昔日的辉煌。”
听闻这对苦命鸳鸯的故事还牵扯到上古时代那场大战,秦慕羽顿时起了兴趣。上书堂与开阳宗的藏书中关于那场大战的记载都言语不详,许多细节都有待完善,眼前这位苦樵翁如果是那场大战的亲历者,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些上古大战鲜为人知的细节,那将会是一桩天大的意外收获。
秦慕羽想到这儿,试探性地问道:“老人家,恕在下斗胆,敢问您是否亲历过那场上古之战呢?”
苦樵翁发出一阵难听的笑声,艰难开口道:“小公子折煞老朽了。像我这类山石精怪化形而成,仅能寄居一方山水苟且的奴才,既非山岳正神,也非大渎水君,连参与那场大战的门槛都摸不到,只有远远看着的份儿。况且我家主人在开战前已被那可恶的赤尊削去头颅,身死道消。作为他的眷属,老朽仅仅被圣门除名而没有处死,已算是天尊法外开恩了,哪敢奢求更多?”
“你是万俟箜篌的眷属?”秦慕羽神色凝重地问道。
苦樵翁点点头,面露缅怀之色,说道:“准确来说,是我们。主人一死,我们这些眷属便都失去灵力与修为的来源,在岁月的漫长侵蚀下,不少同袍因伶俐消散或死去或是消亡。在你的先祖立国不久后,还在苟延残喘的剩余眷属们便决定将剩余的灵力汇聚于一人身上,让此人代替大家继续存活下去,不然后来人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万俟箜篌的故事了。后来的事情,相信小公子也一定猜出来了。作为最年轻的眷属,我活了下来,那些同袍们在将最后残余的灵力交给我后,都已消逝在漫长的光阴中了。”
秦慕羽面露同情,眼盯着篝火,低头不语。他显然被苦樵翁的故事所打动,也沉浸在悲伤之中难以自拔。
杨锦夜见状,看了眼那只尚有大半的时间刻漏,开口说道:“我宗门之中曾有典籍所载,那场大战的最终结果是魔门与诸神两败俱伤几乎灭迹。残余的圣门众人或选择投降,与凡人合作,或选择远遁避世,以待天时。而你身为魔门余孽,在这皇家猎场躲躲藏藏苟活数百年,就不怕被禁军兵修们发现,将你最后一缕残魂打碎?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苦樵翁抬头,用空洞的眼眶与杨锦夜对视片刻后,感叹一声答道:“想不到数百年后,还能见到如此年轻的太极境大修士,凡人的天赋真是令人嫉妒。怪不得圣门鼎盛之时,有不少门人选择噬人增进修为,果然是有一定的道理。”
杨锦夜对苦樵翁的说法嗤之以鼻。他显然对魔门中人肆意噬杀凡人的行径颇为不满,他愤慨道:“凡人之中,天赋卓绝者也是凤毛麟角。上古时代魔门群妖杀人噬人不择手段,且不说能否增加修为,单是那些残暴行径已有违天道,如此逆天而行,终究还是召来众神天谴,落得大道尽毁的凄惨下场。”
苦樵翁点点头,说道:“先生所言不差,自从被逐出圣门后,我等才得以用凡人的眼光再次审视这个天下与众生。数千年间,吾等见山河昌盛,见刀兵四起,见凡人放下彼此间的成见,携手与圣门信徒死战,见诸多修士摒弃门派间恩怨,相逢一笑泯恩仇一同下山补天重拾山河。凡人寿命虽短,但却能活得精彩无比。令人钦佩。”
“凡人区区百年阳寿,但身上坚韧与磅礴斗志,岂是尔等妖修能学到的,故而人为万物之灵,你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嫉妒着,从而怨恨丛生。好了,这个话题可以就此打住,我们时间不多,尚有一个问题你还未解释。”杨锦夜说道。
苦樵翁慢慢起身,看了看杨锦夜,又看了看抬头将目光投向他的秦慕羽。轻轻跺了跺脚,轻声道:“此地现名成马山,可数千年前却唤作涿野原,是我那主人殒命之地。我在此地立祠,不过是守着一座空冢求个心安,当然也是在等历劫后的赢颂公主归来。”他又指着秦慕羽方才酣睡的那块石地说道,“刚才小公子安眠之所便是主人被斩落头颅之地。主人的怨念虽历经千年,恐怕还留有残余。你能在梦中见到主人陨落,只能算是机缘巧合。也许小公子你与我家主人有些旧缘,但数千年的时光磨损,老朽灵气溃散所剩无几,已无力探究你的前生今世,以及身负的气运与机缘牵连了。”
秦慕羽心中涌起好奇,但琢磨再三还是没有开口询问苦樵翁,为何说自己与那万俟箜篌有些旧缘。杨锦夜的声音突然出现在秦慕羽的心湖中,“魔门之人心机重重,这老头子所谓气运与机缘的话,不要听也不要信,谨防他将魔种种于你心田,将来借你肉身转生。”秦慕羽被吓了一跳,这让他本就有些惊惧的心里多了几分警惕。
苦樵翁发现了秦慕羽的异样。他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苦笑一声,摇摇头对杨锦夜说道:“这位先生,不必太过谨慎,老朽只剩这缕残魂,早已无法施展那种魔的神通了。况且,能用焚星秘法召老朽现身,先生手段诸法贯通,已近通天,老朽又怎会在真仙面前自讨无趣呢?”
“不敢妄称真仙,你也无需给我带这顶高帽子。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师祖曾有言告诫门人,对待魔门中人,无论如何小心都不过分。更何况,我这小外甥虽还是一介凡胎,但你一具残魂怎比得上他金贵。”
苦樵翁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转头又盯着秦慕羽多看了两眼。感叹道:“怪不得,龙凤之姿,想必小公子出身定然高贵无比了?”
见两人没有回答,苦樵翁在沉默片刻后,接着说道:“老朽已经回答两位提出的数个问题,那么可否由老朽提几个问题?”
秦慕羽与杨锦夜交换了个眼神,在后者点头同意后,说道:“老人家请讲。”
苦樵翁满意点头,说道:“第一个问题,敢问这位先生,师门传承如何?”
杨锦夜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答道:“南山宗杨锦夜,师从道号至妙的一个穷老道,祖师堂不供神位,只悬一匾,上书太一二字。”
苦樵翁闻言,面露讶色。继而发出那难听的呵呵笑声,说道:“恕老朽孤陋寡闻,这南山宗的大名未曾听过,不过这至妙的道号,倒是在那场大战中有所耳闻。曾有诸神高位者青玄帝君,率坐下十大真仙弟子与圣门血战,其中九名弟子在与圣门鏖战中力竭而亡,帝君便一剑将那最后一名弟子击落人间为宗门传承香火,不知道你师父是否就是那独存的最后一人。”
一向冷静沉着的杨锦夜闻言,也罕见地面露震惊之色,显然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秘闻。他在脑海中飞速回忆与穷老道相处二十余年的点点滴滴,发现他不经意间发现穷老道一些难以理解的举止,总算是有了较为合理的解释。可他却遗憾说道:“没曾想,穷老道来头这么大?早知道就不该那么小气吝啬,多花些钱带他在山下吃几碗面,喝几杯酒就好了。”
苦樵翁听到杨锦夜的言语,哀叹一声,“原来至妙道人也仙去了。”
杨锦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道:“慎言!可千万别瞎说,穷老道十年前登天去与人比剑,谁知道哪天功成就会重返人间。他的脾气比我可差多了。你说话小心些,万一被他在天上听见,当心一剑劈下来,把你藏身的这座山头直接削成平地了。”
苦樵翁洒然一笑,说道:“无妨。能让玄真道人一剑斩去我这残身,也算是不负此生了。”
杨锦夜狠狠瞪了苦樵翁一眼,后者对此视而不见。转而面对秦慕羽问道:“第二个问题是关于你的,小公子请问你来此作甚?”
秦慕羽闻言,忽然想起了一物。他从怀里摸出了那张得自狼妖符离野叟的羊皮卷,把它交到了苦樵翁手中。
苦樵翁摆摆手,说道:“老朽已经目不能视了。烦请小公子给老朽说说这是何物,可好?”
秦慕羽点点头,把羊皮卷的来历以及符离野叟如何得到这此物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将给苦樵翁听。
苦樵翁听罢流露出既惊又喜的表情,叹息道:“人间果然代代有高手出世,能做出此卷之人,必定与圣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这羊皮卷上的预言既真又假,如若不慎,便会落入其人设下的圈套,后果不堪设想。”
“老先生何意?”秦慕羽问道。
苦樵翁不慌不忙地说道:“时间有限,老朽就不一一详解其中的阴谋诡谲。只说那羊皮卷上所谓的机缘奥秘,阴阳交替,日月同辉的意思想必你们两人已经猜出八九分,至于那火龙吐珠,焚城煮海,八字谶语,如若没有遇到老朽,你们将一筹莫展。”
“请老先生不吝赐教。”秦慕羽恭敬作揖。
“小公子无需多礼,你我相逢是缘。老朽大限将至,将这个秘密带走也是人生遗憾,你且听好。澹月龙脉虽是水龙一系,但赢颂公主确是火属命格。这成马山还在被称为涿野原的时候,乃是一片广袤的草海。焚城煮海,煮的可未必是真海。”
“若如老先生所言,那焚城呢?”秦慕羽追问道。
苦樵翁笑而不答,再次跺了跺脚。
秦慕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神色复杂,难以置信地说道:“就是这座山?”
苦樵翁难得挺直了脊背,他重重点头道:“不错,老朽方才已经说过了,这里是主人的断头地,也是他的空冢坟茔,我们这些朽骨在此地近千年,怎么着也该为他建造一座配得上身份的阴城。”
一直旁听的杨锦夜突然出声,他语气严肃地说道:“如我所料不差,你们在地下阴城中,不仅为万俟箜篌立有长生碑,恐怕还私藏了他的遗物吧?”
苦樵翁再度发出那嘶哑难听的笑声,说道:“这就轮不到你来操心了。吾主留下什么,留给谁,都不用你们这些所谓正派后人觊觎。”
“哼,还是露出狐狸尾巴了吧。”杨锦夜一只手把将秦慕羽拉到身后,另一只手掐剑诀,一道白虹蓦然出现在他身前。
那是他的佩剑,冠军侯。当这柄神兵出现后,被杨锦夜隔离出的这个小天地中的时间就开始加速流逝,弹指间就到了即将崩塌的边缘。
苦樵翁看了眼自己正在急速腐朽的身体,知道自己再逗留下去,就会毙命当场。他赞叹道:“果然好身手,假以时日定能重振青玄一脉。”说着,他取下腰间那柄锈迹斑斑的柴刀,猛地向地面砍去。
原本平坦的地方瞬间被劈出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裂缝中涌出一股浓烟,靠着浓烟掩护,苦樵翁眨眼便消失不见。只对秦慕羽留下一句“后会有期。”
见苦樵翁遁走,秦慕羽懊恼地埋怨道:“小舅舅,你太心急了。我有好些问题还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你就把他吓跑了。”
杨锦夜大袖一挥,佩剑冠军侯便回到了他的手上。他若无其事地对秦慕羽说道:“你这臭小子,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都说了让你提防着点,当心这些魔门中人对你动手脚,可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秦慕羽不服气地说道:“那老人家自己都说了他行将就木,难不成还想把那些秘密都带入棺材,遇到有缘人还不赶紧倾囊相授,以求有人得以继承。”
杨锦夜瞪大眼睛,说道:“你这都是哪儿听来的邪门歪道。”
秦慕羽答道:“那些市井流传的江湖小说都这么写的。”
杨锦夜无奈说道:“都是杜撰来的,可看不可信。谨记在江湖上千万别用自己的善念去揣度他人,你以善意待人,并不代表其他人都会以善意回报你。赶紧改改你的自以为是和天真烂漫,不然将来游历路上,有你苦头吃。”
秦慕羽哪儿被人这般狠狠教训过,当即脸色通红,脾气上来就要发作。可杨锦夜一手布置的障眼法突然怦然炸裂。就见苏起一人站在障眼法的边缘,神色紧张地走了进来。
他瞥了一眼满脸涨红的秦慕羽没有做声,反而恭敬对杨锦夜施礼道:“杨先生,天有异象,请随我来。”
杨锦夜闻言,神色微微有些凝重,他跟在苏起身后,往悬崖边走去。秦慕羽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寻常,也收敛起了脾气,跟在两人身后来到悬崖边。
悬崖边上,秦慕璟、苏骧、黄螭龙、黄螭虎兄弟两人以及安思静都在驻足远眺北方。此时已入卯时,东方的天幕开始泛起鱼肚白,在天地交接处,一条金线正在快速推进,若是平常天象也不会如何让人惊异。怪就怪在这条金线中的某一点,渐渐引领起了整条金线,在天幕中推进的速度要远远快于在地面推进的速度。一眨眼的功夫,便在天幕中划过数千丈,如那千军万马中先登冲阵的先锋一般,遥遥领先,硬生生带出一个锋面,矛头直指成马山。
杨锦夜面色凝重,他不停掐算这这来势汹汹的异象,但无论他如何更换术法,都无法确切得出其中的因果牵连。他转身看了苏起一样,问道:“如何?”
作为在场众人中唯二会占卜术法的修士,苏起的脸色比杨锦夜还要更差。他摇头苦笑道:“只能推算出,那异象是从这这成马山来的,至于其中的机缘牵连,因果报应,恕晚辈学艺不精,无法帮到先生了。”
杨锦夜摇摇头,说道:“无妨。连我都算不出来,怎么会怪罪于你。”
突然,安思静的一声惊呼传来,众人目光齐齐看向她。只见安思静手指那处出现异象的天幕,无比惊惧地喊出一字。“龙!”
众人再次将目光转移到那处异象,果然,在那道锋线之后,苍穹中被打散的云朵散而又聚后,头、身、爪、尾逐渐成型,一条体型巨大的云龙显形,在被阳光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铠甲后,变成了一道火龙,一身暴戾之气充溢全身,径直向着成马山扑来,气势骇人。
就在众人被眼前的异象震惊到哑口无言时,在众人身后鬼使神差地传来了秦慕羽的喃喃自语。
“火龙吐珠,焚城煮海。”
杨锦夜的心咯噔一下,仿佛天地间在秦慕羽吐出这八字谶语后瞬间凝固。刹那间,杨锦夜本能拔剑出鞘,身形一跃,化作一道长虹,极速向那条锋线掠去。
在杨锦夜冲上天幕的同时,他焦急的声音如同炸雷滚落。
“快,带他走!”
苏起和安思静同时动身,一个一把将秦慕璟背在身后,一个则冲到秦慕羽身前,将他死死抱在怀中。其余人也从发懵的状态中惊醒,纷纷护卫在苏起和安思静周围,撤离此地。
“苏骧,去通知山下禁军前来护驾。”苏起沉着指挥道。“其他人保护好太子和洛王,跟我走。”
苏骧与哥哥交换了个眼神,随即纵身一跃,兔起鹘落,转眼间就消失在成马山的山林之中。
苏起则沿着登山时的小路,带领众人开始下山。———————————————————————————————————————————
就在鹿林苑异象骤生的时候,鹤发童颜的钦天监老监正魏生德,手捏着一颗玲珑剔透的玉珠,正站在观星阁上,神色凝重地极目远眺东北方。他一夜未眠,一直在等着这场异变的出现。这位魏老监正出身以占卜、观星之术独步天下的司天宗,自先皇秦纲时就一直担任钦天监监正一职,百年来兢兢业业,从未出过纰漏。他昨夜与符州来的一位老友深夜对弈,子时刚过一位年轻的钦天监博士便不守规矩,慌慌张张,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将一颗玉珠双手奉上。见此玉珠,老监正蓦地瞪大眼睛,颤颤巍巍地接过这颗玉珠,马上便遣人入宫将此事禀告皇帝,并请皇帝无比亲临钦天监观星阁。
这颗玉珠是钦天监经天纬地仪上九条金龙中镇守东北方向那条的口衔之物,经天纬地仪乃是镇国神物,只有可撼动帝国根基的大事发生之际,这尊继承自大昇帝国的观星神器,才会以金龙吐珠的方式向帝国示警。此前三、四百年间,仅仅在献武帝北伐前,镇守北方的那条金龙口中玉珠,在皇帝视察钦天监时突然掉落,却被献武帝视为出兵吉兆。除此以外,金龙口中玉珠还从未自行掉落过。魏老监正心中的不安可想而知,他数十年来小心翼翼,每日一小算,每旬一大算,为国家占卜到无数无关轻重的小事,原本以为自己在任上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度过了,可谁曾想,如此重要,与国本息息相关的噩兆、凶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突然发生,于他而言,无异于极大的渎职。
老监正在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只要这件要命事得到顺利解决,自己就要辞去这监正之职。一来给皇帝陛下一个交代,二来自己宗门的后辈,被老监正在心中视为不二选择的继任者,也差不多该出海归来了,是时候让年轻人来接下这烂摊子,自己好好回宗门再修行个几百年,看看有没有希望跻身太极境。
与老监正的忧心忡忡不同,与他一同远眺鹿林苑方向,身着灰布僧衣的消瘦老僧则要显得风轻云淡的多,这位老僧名为昙悉,来自帝国北疆符州悟周山御国寺,有着大圆满的无上神通,是主持昙彟的同辈师弟,已逾百岁。除去佛法了得外,这位高僧还精通天文,算学诸术,与老监正魏生德有着超过一甲子的交情,他于半年前遵主持师兄法旨,南下神都,要助大恒度过一劫。
说来也巧,他于数日前踏入神都,还未曾入宫觐见皇帝,便先到了钦天监,与臭棋篓子魏老头一连下了数天棋,便于今日遇到了主持师兄早已预见到的这一异变。灰衣老僧轻捻佛珠,看着天幕中那条金线上的一点渐渐凸出,慢慢形成一条锋线。他口诵佛号,对身边老监正说道:“魏老兄不必心急,一场久远因果,并非我们这些后来人能左右。且也不必自责,这桩旧事早已超脱世间定数,以你我手段,无法提前预知,也并不丢人。想必陛下一会赶来,也不会责备老兄的。”
魏生德冷哼一声,说道:“你这老秃驴几十年间就只会这般劝人。这次与往常不同,是惊天大事,对了,昙彟大师令你前来神都,是否就是为这场异变做的准备?”
灰衣老僧淡然一笑,说道:“不错。”
魏老监正眼前一亮,一把攥住灰衣老僧的小臂,笑着说道:“那你还等什么,赶紧施展手段,改变那东西的轨迹,让它远离神都。只要不在神都落下,它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灰衣老僧不慌不忙,打趣道:“你不也是一脚踏入太极境的大修士么?怎么自己不动手,反而要借助老衲之力呢?”
魏老监正闻言,马上收敛起笑容,神色严肃道:“你这老秃驴,这么些年,你何时见老夫与人动过手,我这一身修为是潜心修行得来的,与你们这些武夫不同,我是心有余而力不逮啊。”
灰衣老僧笑着用手指了指魏老监正,而后再度望向天幕上那已如一柄利剑的一线,金线后云龙之势已成,火红铠甲也在逐渐成形。可老僧神色依旧轻松,只因他看到一道虹光自鹿林苑中拔地而起,磅礴剑气夺目璀璨。就连他也不禁感叹了一声:“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看来轮不到我们这些老家伙出手了。”
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高僧不必自谦,为国御守,除魔卫道,朕还少不了要仰仗大师。”
魏老监正与消瘦灰衣老僧连忙齐齐转身,一个稽首施礼,一个双手合十,与那声音的主人见礼。
来者正是大恒皇帝秦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