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慕璟归京后,除去当晚一家人聚在皇太后宫中其乐融融地吃过一顿家宴之后,秦慕璟就把自己关在东宫,美其名曰闭关修心,实则在将自己这几年的见闻写成一道道分门别类的奏疏,以便日后呈报父皇过目。秦慕羽不知道这些内情,他好几次跑到东宫来找秦慕璟,都被东宫属官挡了下来,没有见到哥哥。
这前所未有的待遇让秦慕羽大为恼火,但他又极为克制,不愿对这些太子府的属官们发火,只好对自己生起了闷气。离他的满岁礼还有不足月余的时间,关于去往成马山牧场挑选坐骑一事,太仆寺已派人询问过多次。之前在归京的路上,太子秦慕璟曾亲口答应弟弟,要陪他一同挑选坐骑,但归京后却一直闭门谢客,想来那个约定也被太子殿下抛之于脑后了吧。
秦慕羽越想越窝火,他重重哼了一声,负气离开东宫,与等在宫外的苏骧一同离开皇城,策马往太仆寺官署方向而去。大恒的太仆寺设在定州云中城中,专掌为朝廷牧养马匹以备军需。而皇城外的这座太仆寺官署是皇帝念及现任太仆寺卿曹六丁年事已高,为褒奖他多年来尽职尽责,任劳任怨,破例在神都专门修建,以供其养老之用。
这座太仆寺官署建于一处僻静之地,面积不大,门可罗雀,几乎无人前来公干。秦慕羽和苏骧常来这里玩耍,对这里的一切都轻车熟路。他俩从官署的大门进入,太仆寺官署为数不多的属官与仆人们见到他们,都停下手里的工作恭敬行礼。秦慕羽与这些人也十分熟络,一边微笑着与众人打着招呼,一边和苏骧绕过前堂正厅,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了曹六丁办公、居住的后堂。
他俩一跨进后堂的大门,就发现了在大白天饮酒的太仆寺卿曹六丁。秦慕羽和苏骧相互交换了个眼色,默契地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秦慕羽冷不丁地出现,一屁股坐在了曹六丁面前,伸手夺去了桌上的酒壶。年逾七旬的老寺卿被突然出现的身影吓了一大跳,险些把手里的酒杯扔出去。待他看清来人是洛王秦慕羽后,才松了口气,佯怒道:“小殿下,你差点吓死老朽哩。”
秦慕羽没搭理曹六丁,他将手中的酒壶晃了晃,听到壶中还有酒水摇晃的声音,便仰起脖子把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而后他咂摸咂摸嘴,品出了此酒的不同。“老爷子,这酒怎么回事,不够烈啊。”
曹六丁一把夺回酒壶,摇了摇,发现一滴不剩,便将这酒壶丢到一边,从怀中又掏出一壶全新的酒水,给自己斟满了一杯,乐呵呵地对秦慕羽说道:“小殿下,这是老朽为了调理身体的而泡制的蜜酒,属于药酒的一种,自然不会那么烈咯。”
秦慕羽想起了曹六丁那古怪病症,就“哦”了一声,关切地问道:“老爷子,这药酒效果如何?”
曹六丁看了秦慕羽一眼,说道:“也就那样吧,老头子我这身体虽然谈不上硬朗,但一时半会还死不掉。”
秦慕羽的目光落到了曹六丁身后的书案上,看见一摞摞草纸已堆积如山,他安慰道:“老头子,身体要紧,那书慢点写,也不妨事。”
他突然又想起了秦慕璟爽约的事,心里又烦闷了起来,便低头沉默不语。曹六丁看出小殿下在生闷气,想来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便让手下人端上瓜果糕点蜜饯等吃食,并招呼一旁的苏骧也落座,一老二少就着吃喝,聊了起来。
在聊过一些家常之后,秦慕羽瞥了一眼悠然饮酒的曹六丁,开口说道:“三日后吧,三日后启程去成马山牧场。”
“不改时间了?”曹六丁问道
“不改了,再拖就来不及了。”秦慕羽语气坚定地说。
“太子殿下,答应陪小殿下去了?”曹六丁接着问道。
秦慕羽摇摇头,说道:“自从哥哥回京,除了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三天后,苏骧还有洛王府的亲卫们,随我去成马山。”
曹六丁听到这,略做沉思,片刻后说道:“那就三天后吧。老朽一会就让人去给马监武监牧送消息,让他做好迎接小殿下的准备。”
随后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秦慕羽和苏骧吃着糕点,曹六丁饮着药酒,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秦慕羽的眼神时不时打量着曹六丁,当曹六丁察觉他的眼神看向自己时,秦慕羽飞快地将眼神移开。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秦慕羽吃完糕点起身告辞,苏骧也随之起身,但曹六丁却没有要起身相送的打算。
在走出几步之后,秦慕羽忽然转身,言语真诚地说道:“曹老爷子,你可一定要到榆阳,参加我的满岁典礼啊。到时你走不动了,就算用马车拉,我也要把你拉到榆州去。”
听到秦慕羽的邀请,曹六丁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心想多好的孩子啊。他在内心中感叹着岁月流逝,这个昔日还需要自己抱着才能爬上马背的孩子,一眨眼就变成了一个神采飞扬,相貌出众的翩翩少年郎。而自己却已如风中残烛,只能靠药物勉强度日,不知何时将燃尽生命的最后一缕火焰。
老人突然叫住秦慕羽,让他等等再走。他指了指不远处书案上的一摞草纸,示意苏骧去给自己拿来。
苏骧将书案上的那一摞草纸拿到曹六丁面前,老人细细摩挲着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的草纸,欣慰地说道:“小殿下你看,老臣最后的一点心愿,马上就要完成了。”
秦慕羽从曹六丁手里接过那一摞纸,仅仅翻看了三四页,就眼中一亮,而后郑重其事地对曹六丁作揖行礼,说道:“恭喜老爷子,你的《六丁游记》终于要完成了。”
曹六丁扶着桌子,连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还礼,看着少年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高兴,老头子的心中也颇为激动,这么多年来,要不是这个稚嫩少年用亲王身份在诸多地方予以方便,别说现在,就算再给他十年,甚至穷其残生,可能都无法写成这部凝聚自己毕生心血的《六丁游记》。
“感谢殿下盛邀,老臣一定赴约。”曹六丁思考再三,还是答应了秦慕羽的要求。
秦慕羽点点头,再次对老人施礼后,带着苏骧离开了太仆寺官署。
待秦慕羽、苏骧二人离开后不久,曹六丁就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案前落座,展开一张纸,开始奋笔疾书。大概是太过于专注,他并没有注意到一位身着朱衣的老者悄然出现在这座后堂之中,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室内的精巧摆设后,坐在了刚刚秦慕羽落座的地方,他用手捻起一块盘中的糕点,放入自己的口中,在将这块糕点咽下后,老者发出一声满足的赞叹。
就是这声赞叹让曹六丁发现了这个人的存在。他定睛观瞧,在认出了来人的同时,不禁惊出一身冷汗。这名朱衣老者正是奉皇帝密令出宫的大宦官廉公。
廉公这么无声无息出现在太仆寺官署内,让曹六丁心中惊骇不已,他的出现无疑代表了皇帝的态度,当某一个官员不再受到皇帝信任时,身为皇帝近臣的宦官们就会出现在这个人面前。在代替皇帝质询并得到想要的信息后,这个人就会被这些号称帝皇鹰隼的宦官处理掉。区别在于,与其积极配合,被处理的将只是涉事官员本人;若被其发现有所隐瞒或负隅顽抗,被处理的则会是涉事官员及其家人。而廉公就是站在这些宦官制高点的少数几人之一,他在阴影中操控着这些神秘的大内高手们,执行着皇帝的意志。能让他亲自出手,必定是非常棘手之事。
所以明智之人,都会选择乖乖与宦官们配合,用自己一人身死换取全家安全。而这类事情难免会被以各种方式泄露到民间,再被一些演义、平话等民间艺术稍加改动,用来取悦大众。久而久之,杀人不眨眼、诬陷忠良、擅权弄权诸如此类的标签就被牢牢粘在了这些大恒宦官们身上,这种大恒民间对宦官们的刻板印象,却让廉公这类皇帝近宦们甘之如饴。在他们眼中,只有皇帝的认可才是他们所渴求的,至于其他人的任何评价,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他们太明白自己手中的权力从何如来,自己又该为谁尽忠,为谁服务。
“不错,不错。小殿下对曹大人是真好,皇宫里的糕点都能赏赐给你,可是羡煞咱家了。咱家辛苦伺候了小殿下这么些年,可从来没有得到过殿下赏赐的点心呢。”廉公的话语里带着一丝嫉妒。
曹六丁没有搭话,只是强做镇定,不动声色地轻轻放下手中的毛笔,给自己倒了一杯药酒后,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拎起酒壶走到桌前,给这位不请自来的老宦官也倒了一杯后便坐在他的对面。
廉公端起酒杯,轻晃酒杯,细细端详着荡漾的杯中物,琥珀色的液体在光影中变化,精彩纷呈。“你这药酒跟那传说中的金仙醉一样稀有啊。”说罢,廉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把酒杯放下,脸上的红晕一闪而退。他神采奕奕地看着曹六丁,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沉默片刻后,他开口说道:“曹大人不必担心,我这次来并非是奉陛下之命,而是有一桩陈年旧事,需要从你这里得到一些线索,说不定还要从你这里借走一样东西。”
曹六丁闻言,轻抿一口杯中酒,不急不慢地问道:“不知廉公欲取何物?”
廉公没有着急说出是何物,反倒向曹六丁唠叨起了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他缓缓开口:“曹大人不必着急。如果咱家没有记错的话,章元元年,咱家与曹大人第一次见面时,你还在定州太仆寺里任职马监,对么?”
曹六丁点点头,思绪也被带回十多年前。“是,那时我还是信州太仆寺里的一个小小马监,管理着定州境内大大小小十余个官办马场,不过那也是我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除去支援陛下北征用马二十余万匹之外,辖下还共有备用马匹约三十万。那年陛下刚继位就率军北征,在得胜后曾到我管辖的各大马场视察,那里也是我与廉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廉公眼神中也流露出对昔日的缅怀。“是啊,那时曹大人虽然年过五十,但还是有着满腔热血的少年心性,陛下念你养马有功,便将升至太仆寺卿,又在几年后,将你调回神都。不知当年你意气风发,立志要写的游记可否已经完成?”
听到这儿,曹六丁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回头指着书案上那一摞摞草纸,说道:“草稿已成,再稍加润色,即可大功告成,赶在小殿下满岁大礼时定要成书,这也是老朽要送给殿下的最后一份礼物了。
谈到秦慕羽,廉公眼神中多了一丝笑意。“不错,不错,对于小殿下来说,这将是一份难得的礼物。”
停顿片刻,廉公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当年在视察完马场之后,陛下一时兴起要在马场周围打猎,而那次打猎,陛下的马队曾与周围十数名猎户起了冲突。我记得当时你我都跟随在陛下左右,不知曹大人对当时的情景可还有印象。”
想起那桩旧事,曹六丁脸色一变,眼神阴沉了下来。“廉公,怕是年月久远,您记差了吧,那可不是什么冲突,而是一场刺杀。蛮族刺客化妆成猎户,提前潜伏在马场周围,见陛下马队后,跟踪其后,伺机而动,欲刺杀陛下,要不是你我拼力死战,陛下当时怕是要遭遇不测了。”
廉公听完,拍了拍自己的头巾,自嘲笑道:“哦,对对对。哎呀,看我这个脑子,年纪大了有些事是记不清了。”
但话锋一转,廉公接下来的一段话,让曹六丁瞬间如坠冰窟。“那么曹大人有没有想过,这帮刺客是如何确定陛下当时在哪个马场里,又于何时出场狩猎呢?根据事后对太仆寺自卿以下各级吏员的排查,我们追查到一些线索。当时你手下有两名监牧,一个叫丁丑儿,一个叫冯钦。在陛下躲过那次刺杀启程回京后不久,突然各得了一笔重金,不久便辞官而去。丁丑儿只给自己留下足够的盘缠,便将所有钱财送给了冯钦,而后独自从信州出关,去往了五原蛮族之地,从此音讯皆无;而冯钦在得到了丁丑儿的赠金后,带着全家在去往符州路上,被盗匪截杀,全家无一人幸免。”
说完这段话,廉公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而后慢慢将杯中酒一点点饮尽,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对面的曹六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脸上的变化,一点点揣度着此刻这位老寺卿内心的想法。
等了片刻,不见曹六丁出言辩解。廉公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继续说道:“这个去往蛮族腹地的丁丑儿。原本以为他躲在北边,这辈子都不会再踏上大恒的国土,那条线索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断了。谁成想在去年,一支由蛮族燕部南下的商队,自信州入关,过榆州,然后达到了神都,落脚在风塘邑。之后,你那位曾经的下属就迫不及待地来见你,你也热情地接待了他。他与你回忆当年亲如兄弟的情谊,临走时还赠你蛮族的皮革与珠宝。哦对了,还有,一箱黄金。”
说到这儿,廉公再次停顿,他又一次抬眼,看到了曹六丁脸上的复杂表情后,很是满意。
他接着说道:“那箱黄金是在丁丑儿离去后,以资助你完成书稿的名义送来的,起初你坚决不收,但经不住儿子儿媳的劝说,最终还是收下了。后来,你再也没有和丁丑儿见面,但是却常以书信往来,这一年间,你们之间书信日益频繁,信中内容虽说五花八门,但丁丑儿几乎每个月都会在信中无意间打听陛下和朝中之事,而你则也会在信中将你的见闻据实告之。前几日,太子归京,一日内连遇两次刺杀,而据我们收集到的各方谍报表示,丁丑儿是幕后参与者之一。曹大人,咱家说的够明白了吧。”
曹六丁此刻,已脸色煞白。铁证如山,他无法靠辩解来自证清白,那笔资助与那些书信都是无法辩驳的事实。老人的双手颤抖着抱拳,艰难开口:“廉公,我,我……”
廉公一手抓住了曹六丁的手腕,示意他不要激动,坐下说话。待曹六丁瘫坐回座椅后,廉公提起酒壶,给曹六丁斟了满满一杯酒,曹六丁把酒一饮而尽,仍觉不过瘾,夺下廉公手中的酒壶,一口气将酒喝干。而后老寺卿却安静了下来,闭目不语,一副随你处置的姿态。
这让廉公觉得有些好笑,他用细长的手指敲了敲桌子,说道:“曹大人,咱家方才就说过了,这次来不是陛下的意思,还听不明白么?”
曹六丁听到这话,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他精神为之一振,猛地睁开眼睛,问道:“既然不是陛下的旨意,那么我……”
廉公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曹六丁心中所想。这时曹六丁几乎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又跌回了肚里。他伸手在额头上抹了抹,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廉公有些嫌弃地看着他,从袖中抽出一支芳香宜人的手帕递给曹六丁。“擦擦吧,瞧把你吓的。你呀,一见咱家就疑神疑鬼的,完全没有认真听咱家说话嘛。”
曹六丁接过手帕,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连连称是。待他擦拭停当后,曹六丁说道:“廉公,是否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丁丑儿的事情。”
廉公嗯了一声,“劳烦曹大人回想一下那丁丑儿与你会面时的情形,以及你们二人通信中是否觉察到有哪些古怪的地方,尽可能地详细道来。”
曹六丁回忆片刻,便将去年与丁丑儿见面的所有细节以及在书信往来中察觉到的一些可疑之处,向廉公一一道出。
大约半个时辰后,曹六丁终于讲完。廉公一直沉默着听完,然后在心中仔细梳理着其中脉络。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廉公起身告辞,在离开前,廉公对曹六丁说道:“曹大人,这几日不要出门,也不要见客,尽快完成你的书稿。待小殿下满岁大礼时,我会安排车马送你一家去往榆州,之后你便不要回京了,留在榆阳安度晚年吧。皇上那边,我自会替你请辞。”
曹六丁长呼出一口气,施礼送别廉公。
廉公在离开太仆寺后,直接去往了大明台。在大明台高楼第七层的书斋内,他见到了再此等候的太子秦慕璟和他的伴读苏起。廉公将从曹六丁处得到的关于丁丑儿的情报,完完整整告诉给了秦慕璟和苏起。
在沉默片刻后,秦慕璟与苏起、曹六丁说道:“从曹寺卿所言之中,至少能得到这么几个有用的信息。其一、丁丑儿这些年没有躲在燕部北扶摇州,而是在高阳州居住了近十年,虽然高阳州现在被燕部占据,但此地百余年来事蛮族各部流放罪人之地,据此可以判断,此人并非是燕部之人,而他此次随燕部商队南下,就是为了混淆视听;其二、结合从定州、榆州送来的通关文牒与这只商队进驻风塘邑后上报的货物清单来看,他们带来了皮革、珠宝等珍贵货物,据此我们大致可以锁定与他们有货物往来的商铺,看看能否找到风塘邑中“猎鹿人”的接头人和潜伏藏匿的窝点;其三,应该紧盯这批货物的流向,尤其看这些货物是否流向神都各级官员与其家人手中;其四嘛,我不放心曹六丁的那个儿子……”
说到这儿,秦慕璟看向廉公,廉公立刻会意,他说道:“殿下放心,我已安排大明台谍子监视曹六丁那对儿子儿媳的一举一动。”
秦慕璟接着说道:“不光是曹寺卿的家人,之前及之后但凡发现与这只蛮族商队有过关联的神都各色人等,都要密切监视,不要害怕将无辜之人卷入。我倒要看看,这三年来,屡次向置我于死地之人,背后到底能牵出什么牛鬼蛇神来。”
廉公点点头,说道:“殿下放心,老奴定会将此事办的妥帖。”
秦慕璟嗯了一声,轻呼出一口气,对廉公柔声道:“这几天有劳廉公多费心了。”
廉公欣然受命,转身离去。
待廉公离去,秦慕璟便对苏起说道:“既然小羽决定三天后去成马山,那么我就在半路上给他个惊喜好了。”
苏起却冷冷地回了两个字:“不可。”
秦慕璟拍了拍苏起的肩头,说:“放心好了,当下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对我再度出手。即便他们还想对我出手,也需要一些时间谋划和准备不是?这么短时间里,我想他们没这个能力再聚集起相应的人马。即便他们得知了我要陪着小羽去成马山的消息,还敢来行刺,正好能试试他们在神都的势力到底如何。”
苏起皱起眉头,“你又要以身作饵?”
秦慕璟看着苏起,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又被你猜到了?
苏起眉头锁得更紧,却没再说什么。他将一个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光牢由掌心中变化而出,放在身前的书案上,光牢中有一团小小的白色光球,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光牢中四处乱撞。这是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另一件重要工作,来场直击灵魂的审问。
秦慕璟看着这团白光,有些担心地问苏起:“这个状态,放出来不会逃走吧?”
苏起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说道:“你放心,我已剥离她的一魂一魄,这剩余的神魂是断不敢逃得。神魂不全,她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听到苏起的这番话,秦慕璟才放下心。他点了点头,示意苏起打开光牢。
苏起一只手按住光牢顶部,另一只手掐法诀,随着苏起口中念念有词,光牢缓缓打开。那团白光终于找到了出路,蓦地化成一道白烟腾起,在半空中逐渐凝聚成形,最后化成一个脸色惨白,身形枯槁的女子形象。
她缓缓睁开眼睛,环视一周,看到了那个将她杀死后,又将神魂剥离的黑衣煞星后,马上跪倒在苏起面前,哭诉起来,“仙师饶命,仙师饶命啊。”
苏起无视女子阴魂的哭诉,厉声说道:“红妆,把你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乖乖听话的话,我可以考虑把一魂一魄还给你。你听清楚了吗?”
那女子鬼物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她神色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个黑衣煞星。自从她的肉身被苏起杀死,魂魄被拘押在这个光牢之后,她就不止一次尝试逃离这个煞星的魔掌,但都未能如愿。而苏起为了撬开她的嘴,给她开出了十分优厚的合作条件,女子鬼物却不以为然。
敬酒不吃吃罚酒,在苏起的耐心被耗尽之后,他便以霸道的手法,将女子鬼物的一魂一魄从神魂中强行剥离。他故意将放慢速度以延长神魂剥离的时间,让这种犹如被人活生生扒皮抽骨的痛苦感觉成倍放大。女子鬼物承受不住这种直击灵魂的痛楚,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随着神魂的剥离,她身上的灵力也在一点点消散,身上随之冒出缕缕黑烟。她哀嚎着求饶,但苏起对此却都无动于衷,继续耐心地完成这神魂剥离的秘术。近一个时辰后秘术完成,那个女子鬼物神魂所凝聚的小小光球,也变得漆黑一片,暗淡无光。
回想起神魂被剥离时那种切肤之痛,早已被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女子鬼物,哪敢有半点隐瞒,她哆哆嗦嗦地点点头,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小女名为红妆,是出身金海吞鲸岛的一名野修。近百年来,在江湖上过着打打杀杀的日子,时间久了,手下就聚集了不少亡命之徒,建立了一个规模不大的帮派,做些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买卖。这些年自身修行与买卖做的还算顺遂,在江湖上积累了一些名声。
去年冬天有人上山,自称慕名而来,说有一桩大买卖要做,让我在今年初夏时,截杀一位自桃李州归京的神都富家子。说事成之后,将送我一件对修行大有脾益的仙家重宝作为回报,我当时以为就是杀一个普普通通的富商子弟,没多想就答应了下来,没想到居然遇上了两位仙师。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求两位仙师恕罪啊,求两位仙师恕罪。”说着,这个名叫红妆的女鬼又开始抽泣了起来。
秦慕璟听完女鬼的自白,和苏起交换了个眼神,苏起立刻心领神会,马上问道:“具体说说那个到山上与你接头之人。”
女鬼红妆抬头看了苏起一眼,但马上就把头低下。她略微思索后说道:“那个人是个身材不高的中年汉子,相貌平平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听声音应该是从北三州而来。”
秦慕璟听到这儿,终于来了兴趣。他温和地问道:“红妆姑娘,你怎么能肯定他是从北三州而来?”
女鬼红妆看着这个笑容温柔的男子,又看了看一旁的苏起。苏起示意她老实回答,女鬼红妆大着胆子,但又有些羞涩地说道:“禀仙师,小女子生前刚从吞鲸岛来到大恒那些年,就是在信州到定州的商路上,单打独斗干着打家劫舍的买卖,后来被仇家追杀,不得已找了个信州当地的大马贼做男人,随着他学了不少北三州的方言,还有些蛮话。所以,我可以断定,这个人不仅来自北三州,还是来自靠近蛮族边界的地方。”
秦慕璟听着很满意,这让他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决定亮明大恒太子的身份与这个女鬼做一桩买卖。主意打定,秦慕璟就说道:“红妆姑娘,实不相瞒。前几日你要刺杀的目标就是在下,而我的真实身份乃是大恒太子秦慕璟,不管你信与不信,我现在有一桩让你稳赚不赔的买卖,你想不想做?”
女鬼红妆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看了看秦慕璟,又看了看苏起,那位煞星的脸上没有半点戏谑的表情,默认了秦慕璟的身份。女鬼红妆顿感五雷轰顶,她勉强维持着自己的道心不致崩碎,但心里却已然翻江倒海,明白自己惹下了多么大的一桩祸事。心里又暗骂这个黑衣煞星当时还不如给自己一个痛快,让她神魂俱灭算了,省得留下神魂受苦。这可是大恒太子,未来的凡间君王,将来大恒境内千万修道之人的共主啊!杀他?开什么玩笑,给自己一万个胆子都不敢啊!想到这儿,女鬼红妆心里又把那个把自己推入火坑的矮矬子骂了一万遍,恨不得挖地三尺把他找出来,生啖血肉,挫骨扬灰才能解心头之恨。
秦慕璟当然不知道女鬼红妆心里那万千变化,笑着说道:“为表诚意,我们可以先拿出一点点合作的态度。”
秦慕璟话音刚落,苏起便从袖中掏出一支精致小巧的白玉瓶,透过瓶壁可以看到一颗明亮的光球正悬浮其中。“这是从你神魂剥离出的一魂一魄,现在还给你。”说着,苏起将白玉瓶打开,那个明亮的光球从瓶口浮现,随着苏起一指,迅速飞向女鬼红妆,没入她体内。
不多时,女子鬼物惨白的脸色逐渐有了恢复了些许光彩,身体也明显起了变化,皮肤不再干枯,变得饱满起来。跟让她欣喜的是,她明显感觉到神魂被剥离时已枯竭的灵力也同时恢复了起来。女鬼红妆摇身一变,为自己幻化出一袭绯衣,遮蔽起自己恢复大半的曼妙身姿,她看了看自己的样貌,心想,总算有了些昔日的风采。
“多谢殿下大恩,小女红妆以后唯殿下马首是瞻。”红妆激动地向秦慕璟使了个万福。
秦慕璟摆摆手,说道:“红妆姑娘不必多礼,现在可以谈谈我们之间的买卖了吗?”
女鬼红妆毕恭毕敬地说道:“不敢与殿下谈什么生意,有需要红妆效劳的地方,请殿下尽管吩咐。”
秦慕璟说了声好,便将自己的想法与女鬼红妆和盘托出。“我希望红妆姑娘能秘密潜入风塘邑内,在一旬的时间内找到那名与你接头之人。事成之后,我不但可以保证还你自由,还可以给你两条出路任你选择。其一,若你不嫌弃以鬼物之身继续修行,我可以将你介绍到一处适合鬼修修行的门派,其二,你若不愿再以鬼物之身行走人间,我便让苏起放你进入轮回去投胎转世,你看如何?”
恢复绯衣之姿的女鬼红妆毫不犹豫地说道:“殿下既然开诚布公,那小女岂有不从之礼。殿下能不计前嫌,红妆定当竭尽全力为殿下效力。至于殿下所言的两条出路,自然是继续以这副残躯苟延残喘了。说实话,失去肉身无非是跌境而已,假以时日,勤加修行,终有境界恢复的一日。能一死放下凡间种种恩怨,重新开始,专注于大道一途,何乐而不为呢?至于转世投胎,一切都是未知数,唯一可确定的是,那时的我将不再是我,万事休矣。所以殿下,我当然选择第一种了。”
秦慕璟也很满意女鬼红妆的选择,他说道:“红妆姑娘果然是个聪明人,虽曾误入歧途,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从即日起,你就跟随在苏起身边,在这一旬内,他将是你在神都城里最强力的后援,若发生意外,一切由他来处理。”
红妆一听又将自己交给了这个命中煞星,心中恐惧万分,但又不敢名言,用眼神求助秦慕璟,希望他能收回成命。
秦慕璟自然知道她的顾虑,笑着说道:“姑娘放心,既然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你大可相信苏起,他极有分寸,不会故意刁难姑娘的。”
苏起冷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以示不满。
秦慕璟哈哈大笑了起来,在与红妆又聊了些关于委托人的具体细节后,他挥了挥手,说道:“辛苦红妆姑娘了,请姑娘先去歇息吧。”
红妆领命,再次对秦慕璟使了个万福,而后消散于无形之中。
苏起忽然觉得袖中一沉,原来女鬼红妆自己跑回了那个光牢之中。苏起心中一动,而后抹去了光牢上的禁锢法术,让她可以自由出入。
而后苏起以心声对女鬼红妆说道:“殿下愿意和你冰释前嫌,希望你好自为之,如果让我发现你有负殿下厚恩,你知道后果。”
女鬼红妆在苏起面前犹如老鼠见了猫,她怯生生地说:“苏先生请放心,小女绝不会做有负殿下之事。”
苏起冷哼一声,“看你以后的表现了。”
秦慕璟在将女鬼红妆交代的信息反复咀嚼后,对苏起说:“与你之前所言大概一致。看来,这些杀手也只是拿钱办事,但其幕后主使是谁还是个未知数。不过当下能确定的一点是,他们消息来源一定在这王域之中。”
苏起也赞同秦慕璟的看法,“不错,我们从桃李州回京的路线在去年冬岁大典前,就已由信剑秘密送回神都,能接触到信剑内消息之人,在王域内也是屈指可数,即使是各部尚书都无权知晓信剑中的内容。”
秦慕璟心中一沉,心想:难道会是父皇身边的亲近之人?随即他想起了另一件事,“那日在白虎门前被一封匿名书信蛊惑的官吏们还关在诏狱么?”
“还关在诏狱?”
“可有审过?”
“神都尹亲自提审。”
秦慕璟点点头,而后大步流星走出书斋,苏起随之跟上。“苏起,我们去神都尹官署,我有几个问题想当面询问神都尹。”
刚走了几步,秦慕璟就突然停下,喊道:“来人。”
阴影中一个头戴青铜面甲的身影走出,秦慕璟对这个身影下令道:“去将兵部侍郎常何在请到神都尹官署,就说孤要见他。”
那个身影沉默着点头,瞬间就消失不见。
秦慕璟和苏起快步离开大明台,前往神都尹官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