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目光不由自主往下落去,随即,眼睛越睁越大,隐隐带著一丝难言的惊喜与诧异。
“这,真的是那小子所写的吗?”
“他居然有这种才华?”
没有落款,可这北海城中,知道他即将离开,并知道他身居书虫斋,离别之时,又有可能送来这一雪白长卷的,不可能有别人。
“只是……”
他忍不住轻轻,一字一句,将这雪白长卷上所书的文字,缓缓念诵了出来。
“散尽浮云落尽花!
到头明月是生涯。
天垂六幕千山外,
何处清风不旧家?”
声音念出,似有奇特的凤鸣,隐隐响起,随即,纸页之上升腾起浓烈的白光,白光之上,一道小小的虹桥,不知何时,竖立于纸页两端,并散发著一阵奇妙的香气。
这香气,如书香,如花香,亦如自然草木的清香。
“这是,诗道第四境?”
老者眼中,略带讶异,伸手一抚,顿时,这些神奇的异象,就全被抹去,没有招来旁人的围观,他手中的长卷依旧是那一幅雪白长卷,看起来普普通通。
可是老者已经知道,它异于旁人。
“散尽浮云落尽花……”
这世间种种,皆如梦似幻,无论此前何种执念,昨夜一朝消散,由此无挂碍无执著,只若消散之云、远逝之风,不再挂怀。
所以浮云散尽,众花亦落,凡圣无碍,不落彼端,不昧此端,万缘放下。
最终,了无可得,只剩头顶那一轮明月,永存心中。
明月照万籁,心中所求也被点亮,心念会转,无物常驻,正若月下的云与花,开落有时,生灭有时,明灭有时。
被照彻之物终是会归于空寂,唯有明月是亘古不变的生涯,照破凡圣,亘古清亮。
千山之外,夜幕低垂,雾霭苍然。
明月朗照,清风涤荡,心国灿然。
天垂六幕千山外,
何处清风不旧家?
世人心猿意马,狂性不歇,妄自寻求,于本我家乡却不知,只有息下妄念执着,直下认取,则明月清风自是吾家田园,又何需向外寻觅呢?
所以,我这一去,何愁之有?
天地皆家园,无论是北海,亦或州城,我人在哪,家就在哪。
“好,好!”
“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尽管这天地再大再宽,却也没有这清风去不了的地方。而有这清风相随,我又何愁自己所去,不是自己想象的家园呢?”
神秘老者这一刻,连连拍掌,目光炯炯,脚步突然就变得轻松起来。
他将画卷郑重背于背后,目光朝身后的城墙上某处望了一下,忽然笑著摆了摆手:“走了!”
“谢谢你的诗,小子,镜州州城见,我等你!”
说完,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张洁白如玉,散发莹莹青光的纸张,随手一折,折成一只小小的纸船,然后朝空一扔。
纸船迎风变大,竟然眨眼化为一艘丈许的小舟。
神秘老者身形一闪,冲天而上,眨眼落入纸舟之上,脚下一道文气灌入纸舟之中。
纸舟竟然迎风飞起,然后眨眼破开浓雾,飞越城墙,朝著北海城南边,疾速飞去,眨眼越飞越远,越飞越远。
直到最后成为一道小小的黑点,再也消失不见。
而在他身后,城墙之上,顾谨言站在下了一夜的积雪之中,倚墙而望,目睹老者消逝离去的背影,亦不由伸出手,向著什么也看不见的虚空挥了挥手。
在他文海中,剧烈翻滚的灰雾,已经退出一大片距离,文海再次扩大。
而滚滚的文气,化作了晶莹的池水,一方长方形的白玉之石上,不知何时,已多了四个灿灿的金字。
“北海送行!”
……
老者还是离开了,将书虫斋留给了顾谨言。
于是,顾谨言继续周而复始的每日往返于书虫斋与家中。
老者虽然走了,可是好像又没走。
柜台后的方桌,藤椅,顾谨言一样未动,全都保持著老人离开时的模样。
只希望老者有朝一日,突然想念此处回来时,还能在这里看到原来的模样。
不过随著雪越下越大,一连数天,俱是天降大雪,顾谨言有时实在懒得冒雪赶路,就夜宿在了书虫斋中。
后来他发现,书虫斋中也没什么不好,比自己的家更大,也更方便自己看书炼字,还省得每天两头跑。
于是干脆,趁著一天雪小,招呼郭兴扬一起,将家中的东西全部用一辆小板车拉了过来。
至于家中,反正也不剩什么东西,就算有小偷进去了,只怕也能哭著出来。
于是,顾谨言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随手拿了把铁锁锁住,有空的时候就回去住上一两日,没空回去就在那放著,反正也没损失什么。
而当郭兴扬得知,这书虫斋的掌柜竟然已经将这偌大一间书虫斋交给顾谨言掌管时,自然毫不意外的也兴奋起来。
顾谨言把这当家,作为他唯一的好朋友,经常来找他,岂能不也把这混得烂熟?
于是,老者经常坐的那个藤椅,有时就成了他睡觉的地方。
还好郭父郭平福对顾谨言比较放心,知道郭兴扬是来找他后,来这书虫斋看了一次,倒也没有反对什么了。
只是让郭兴扬真不回去时,记得提前告知一声。
而时光匆匆而过,眨眼间,大儒王朝一年一度的年关便终于到来了。
街上的积雪已经洗尽,而楼阁街道间,俱都挂上了一盏一盏大红的灯笼。
家家开始除夕前的除尘工作,贴春联,贴窗花,贴福字,贴年画,儿童俱穿新衣,大街上一派喜气洋洋。
书虫斋中,顾谨言倚在窗前,望著街上欢欣热闹的景象,不由得目露憧憬。
世界都热热闹闹的,好像只有书虫斋中,一片冷清。
平时嫌弃郭兴扬来了吵闹,此时顾谨言却有点格外想念他。
不过他也知道,今日郭家也是一片繁忙,大团圆的日子,郭兴扬估计走不开,因此也只能想一想。
微微一笑,翻出一卷纸笔,顾谨言正准备炼字。
只是,当他刚刚铺开纸卷,突然门就被“砰砰砰砰……”一连串的敲门声给惊醒了。
当他打开门,就看到换了一身崭新蓝色棉衣,肥胖胖的脸上满是红光,手中提著一幅对联,一个福字的郭兴扬,突然就出现在门前。
那一刻,顾谨言发现,突然之间,自己也没那么寂寞了。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所过的,第一个年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