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确认舞台上真的只有一堆魔导零件和水晶阵列之后,巴林伯爵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这所谓“新式戏剧”的本质。
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新技术,但他仍然要称赞一句,这是个了不起的点子。
将传统的戏剧记录在留影水晶中,然后利用魔网终端可以反复播放、大范围播放的特性,将一幕戏剧变成能够不断复制、不断重现的“商品”,廉价的魔导装置让这种“戏剧”的成本瞬间降低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而其效果却不会打折扣。
因此,才会有这样一座颇为“大众化”的剧院,才会有原价只要六埃尔的门票,才会有能让普通市民都随意观看的“新式戏剧”。
毫无疑问,这符合高文・塞西尔陛下力主推广的“新秩序”,符合“技术服务于大众”以及“量产奠定基础”的两大核心。
怪不得这东西会得到政务厅的大力支持,以至于能够在帝都如此声势浩大地宣传推广起来。
巴林伯爵能看出这些,在场的其他人基本上也都能看出来――跟在维多利亚身旁的皆不是愚蠢之辈,而且在旧王都维持政务厅运作的过程中也接触了很多有关魔导技术的案例,至少从理解能力和联想能力上,他们可以很轻松地猜测到这新式戏剧是如何实现的――那技术本身并不令人意外,但他们仍然很赞赏能想到这个好点子的人:在这么个发展日新月异的时代,能想出好点子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
想明白这些之后,巴林伯爵调整了一下在椅子上的姿势,准备以一个相对舒适的角度来观赏舞台上即将呈现的内容――周围挤满了人,座椅也不够宽绰,且周围没有提供服务的高级仆人,没有消遣时光的甜点和私人露台,这并不是舒适的观剧环境,但未尝不能成为一次新奇有趣的体验。
而在他刚调整好姿势之后没多久,一阵铃声便从不知何处传来。
舞台上则有光亮升起。
前一刻还显得有些乱哄哄的大厅内,人声渐渐减低,那些第一次进入“剧院”的平民终于安静下来,他们带着期待,紧张,好奇,看到舞台上的水晶阵列在魔法的光辉中逐一点亮,随后,全息投影从空中升起。
很多人都明白过来,这和街头播放节目的魔网终端应该是类似的东西,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紧盯着投影上呈现出的内容――
一个介绍科德家事通公司,表明科德家事通公司为本剧投资者之一的简短广告之后,魔影剧迎来了开幕,首先映入所有人眼帘的,是一条乱糟糟的街道,以及一群在泥巴和沙土之间奔跑打闹的孩子。
没有城堡,没有骑士,没有来到民间游玩的公主,也没有从庄园露台俯瞰下的花园和喷泉。
只有一个又一个生活在市井坊舍的,游走在街巷之间的,努力维持着温饱的角色出现。
巴林伯爵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他身边的好几个人都困惑地皱起了眉。
维多利亚・维尔德则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镜头在那纵横交错的陋巷之间移动,在大声讲价、辛勤工作、有哭有笑的人群中穿过,这仿佛不是一个安排好的舞台,而只是一双从某座老城中穿梭而过的眼睛――这座城并不存在,但真实无比,它平铺直叙地展示着一些在巴林伯爵看来有些陌生,在大厅中大部分人眼中却十分熟悉的东西。
那是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以及他们曾经的邻居――还有曾经的他们自己。
……
放映大厅旁边的一间房间中,高文坐在一台监控器旁边,监控器上呈现出的,是和“舞台”上一模一样的画面,而在他周围,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魔导装置,有几名魔导技师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设备,以确保这第一次放映的顺利。
高文的目光从监控器上收回。
他已经提前看过整部魔影剧,而且坦白来讲,这部剧对他而言实在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它只是讲述了几个在北方生活的年轻人,因生活困苦前路渺茫,又遇上北方战争爆发,所以不得不随着家人一同变卖家产背井离乡,乘上机械船跨越半个国家,来到南方开启新生活的故事。
在这中间则穿插着移民船上的人间百态,讲述着一系列小人物的经历――
一名沉默寡言的钟表匠,因性格孤僻而被诬陷、驱逐出故乡,却在南方的工厂中找到了新的安身之所;一对在战争中与独生子失散的老夫妇,本想去投奔亲戚,却阴差阳错地踏上了移民的船只,在快要下船的时候才发现始终待在船底机械舱里的“齿轮怪人”竟然是他们那在战争中失去记忆的儿子;一个被仇家追杀的落魄佣兵,偷了一张船票上船,全程努力假装是一个体面的骑士,在船只经过战区封锁的时候却勇敢地站了出来,像个真正的骑士一般与那些想要上船以检查为名搜刮财物的军官周旋,保护着船上一对没有通行证的兄妹……
在这部魔影剧里,菲尔姆和他的朋友们没有追求任何耸人听闻的宫廷阴谋或空洞的说教隐喻,他们唯一在做的,就是尽一切努力去讲好故事。
让它们仿若真实发生在身边。
“它的剧情并不复杂,”高文转过头,看着正站在不远处,满脸紧张,坐立不安的菲尔姆,“通俗易懂。”
“是,是的,陛下,”菲尔姆有些慌张地说着,“它……确实有些简单……”
高文笑着摇了摇头:“不,我不是在挑毛病,相反,我认为这恰到好处,第一部魔影剧,它需要的就是通俗易懂。”
这并不是在安慰菲尔姆,而是他心中所想确实如此。
高文并不缺什么惊悚离奇、曲折精彩的剧本思路,事实上在这么个精神娱乐匮乏的时代,他脑海里随便搜罗一下就有无数从剧情结构、悬念设置、世界背景等方面超出当代戏剧的故事,但若作为第一部魔影剧的剧本,那些东西未必合适。
第一部魔影剧,是要面向大众的,而这些观众里的绝大部分人,在他们过去的整个人生中,甚至都没观赏过哪怕最简单的戏剧。
故事过于曲折离奇,他们未必会懂,故事过于脱离他们生活,他们未必会看的进去,故事过于内涵丰富,隐喻深远,他们甚至会认为“魔影剧”是一种无聊透顶的东西,从此对其敬而远之,再难推广。
在高文看来,让一个“当地人”来编写给“当地人”看的故事,远比他自己从脑海里搜罗几篇异世界传奇要合适的多――后者他还要费尽心思加工的符合本地世界观,加工完还不一定能引起民众的兴趣。
“说实话,这个故事里有很多东西我是第一次知道的,”菲尔姆身旁,伊莱文带着一丝略显腼腆的笑容说道,“父亲说的很对,我是应该出来见见世面,学些东西。”
一边说着,这位西境继承人一边看了另一旁的好友一眼,脸上带着些许好奇:“芬迪尔,你怎么了?怎么从刚才开始就心神不宁似的?”
“我……没什么,大概是错觉吧,”留着银色短发,身材高大气质阳光的芬迪尔此刻却显得有点紧张担忧,他笑了一下,摇着头,“从刚才开始就有些不好的感觉,似乎要遇上麻烦。”
菲尔姆顿时紧张起来:“你是说今天的‘首映’会出问题?”
强大的超凡者往往也会具备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直觉预感”,菲尔姆对此不甚明白,只以为这种直觉会是类似“预言”一样的东西,因此在听到芬迪尔言语的时候忍不住便有些紧张。
“不,不是这方面的,”芬迪尔赶紧对自己的朋友摆摆手,“自信点,菲尔姆,你的作品很优秀――看看琥珀小姐的表情,她明显很喜欢这部魔影剧。”
监控器旁边,琥珀正眼睛不眨地看着全息投影上的画面,似乎已经完全沉浸进去,但在芬迪尔话音落下之后她的耳朵还是抖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道:“确实不错――起码有些细节挺真实的。那个偷船票的佣兵――他那招虽然粗浅,但确实讲究,你们是专门找人指导过的?”
“我们为此去了好几趟治安局,”菲尔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个演佣兵的演员,其实真的是个小偷……我是说,以前当过小偷。”
“不错,”高文笑了起来,“我是说你们这种认真的态度很不错。”
一边说着,他一边转过头去,视线仿佛透过墙壁,看着隔壁放映大厅的方向。
不光菲尔姆等人制作魔影剧的态度不错。
芬迪尔的直觉……貌似也挺不错的。
……
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放映中,大厅里都很安静。
这对于一群初次进入剧院的平民而言,对于初次和如此多的平民坐在一起的巴林伯爵等人而言,都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魔影剧过半的时候,巴林伯爵就意识到一件事:除了作为画面中的背景之外,城堡、庄园、宫殿之类的东西大概是真的不会出现了。
除了那个假扮成骑士的佣兵和明显作为反派的几个旧贵族骑士之外,“骑士”应该也是真的不会出现了。
旁白诗篇,英雄独白,象征神明的教士和象征睿智贵族的哲人学者,这些应该都不会出现了。
这个故事并不复杂,而且至少在巴林伯爵看来――它也算不上太有趣。
里面的绝大部分东西对于这位来自王都的贵族而言都是无法代入,无法理解,无法产生共鸣的。
但他仍然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整个故事,并且注意到大厅中的每个人都已经完全沉浸到了“魔影剧”的故事里。
当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那艘历经颠簸考验,冲过了战争封锁,挺过了魔物与机械故障的“高地人号”终于平安抵达了南方的港口城市,观众们惊喜地发现,有一个他们很熟悉的身影竟然也出现在魔影剧的画面上――那位深受喜爱的女巫小姐在剧中客串了一位负责登记移民的接待人员,甚至连那位鼎鼎大名的大商人、科德家事通公司的老板科德先生,也在码头上扮演了一位指路的向导。
而整个故事的结尾方式则更新奇:在“数年后”的字幕闪过之后,画面上出现的是已经在南方地区安家落户的移民们,他们用回忆的方式叙述着自己之前在船上的经历,在新家园开始生活的经历,魔影剧的最后一幕,是数十个截取的小画面拼在一起,数十个角色在投影中异口同声地说出最后一句台词:
“是的,我们就是这样开始新生活的。”
画面渐渐黯淡下去,演员的名单开始浮现在全息投影的画面上。
巴林伯爵轻轻舒了口气,准备起身,但一个轻轻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的座位上传来:
“是的,我们就是这样开始新生活的……”
巴林伯爵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循声转头,便听到更多的声音从附近传来:
“是的,我们就是这样开始新生活的……”
许多人仍然看着那已经熄灭的水晶阵列的方向,许多人还在轻声重复着那最后一句台词。
这座城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移民,或者说是流民、难民。
他们经历过故事里的一切――背井离乡,漫长的旅途,在陌生的土地上扎根,工作,建造属于自己的房屋,耕种属于自己的土地……
没有哪个故事,能如《移民》一般打动坐在这里的人。
渐渐地,终于有掌声响起,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渐至于响彻整个大厅。
在周围传来的掌声中,巴林伯爵突然听到维多利亚・维尔德的声音传入自己耳中:
“他们来这里看别人的故事,却在故事里看到了自己。
“巴林先生,你觉得这个故事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