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仪清接着向太子和大公主屈膝盈盈行礼。
太子面上未露丝毫情绪,按规矩抬手示意苏仪清起身。
苏仪清抬头和太子目光相遇,太子乌黑深邃眼眸中似有波澜,不过也就只有一瞬,便偏开眼神。
太子一向严慎稳重,即使和苏仪清已经定情,私下也从很少有逾矩之举,在公共场合更是谨言慎行。
而大公主刚才正说笑在兴头上,被苏仪清进来打断,面色不太高兴。
不待苏仪清落座,大公主已经转头,接着跟旁边的孟婉茹笑着说:“婉茹,这针线上的功夫,你就别谦虚了,你要是自称第二,咱们盛阳城里还哪里有人敢称第一呢?”
孟婉茹穿一件粉色百蝶半长袄,更显得玉软花柔,被大公主打趣着,她眼睛偷偷扫了一眼旁边的太子俊美侧脸,不觉羞红了脸,柔声说:“大公主总是打趣臣女。”
皇后笑着开口:“婉茹的女红自然是好的,比本宫这个娇宠的女儿强不知多少倍。”
大公主闻言,故意露出娇嗔之色,在太子身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闹着说:“殿下,你看母后总是偏向别人。”停了一下,歪头想了想,又笑着说:“也许很快就不是别人了。”
太子闻言,面色立刻冷下来,把手里的茶碗顿在旁边茶几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声,呵斥说:“大公主说话真是越来越随意了。”
屋内一时静默下来。
大公主宋静瑶是皇后亲出的长女,太子的亲妹妹,小太子两岁。
作为唯一的嫡公主,宋静瑶自小受到万般宠爱,为人自是任性娇纵。
长了这么大,她还从未被人这样当众斥责,立刻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旁边的孟婉茹原本怀着小女儿的一腔柔情,太子的这句斥责虽不是对她,可是排斥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她心中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脸上一直带着的娇羞笑意也挂不住了。
苏仪清坐在右侧下首,静静地看着斜对面的太子。
太子一身玄衣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姿,脸色白净,气质清冷,此时面无表情,让人看不透心中所想。
这时,倒是皇后缓缓开口:“好啦,静儿向来口无遮拦。城儿你也太认真了些,今天叫你们来,就是陪本宫闲聊说话,大家一起乐一乐,又不是在朝堂上,难道还要字斟句酌的?”
这话偏帮得就很明显了。
太子垂眸思索一瞬,起身回答:“母后教训得是,是儿臣偏激了。”
皇后点点头,又对孟婉茹说:“婉茹,你今天就留下,给本宫绣个帕子,这几日绣房递上来的都不好看,本宫还是喜欢上次你进上来的那条帕子。今天就照着那个样儿,再绣一条。明天本宫叫人送你回家。”
孟婉茹连忙起身行礼:“臣女遵命。”
在场的人心里都明白,朝廷现在正是用着孟家的时候,孟家女儿自然也成了红人,皇后这是亲自为太子收拾刚才的尴尬局面呢。
看来,孟婉茹这个太子妃人选的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
皇后这一通吩咐下来,大公主脸上也缓和了不少,她转到太子面前,屈膝福了一下,委委屈屈地说:“太子哥哥,刚才静儿说着玩儿的,殿下多担待吧。”
太子恢复温和神态,点点头,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
之后,大公主转身瞟了眼苏仪清,带着若有若无的嘲讽,走回右侧首座坐了下来。
皇后顺着大公主看到坐在下首,一直安静的苏仪清,开口问:“昌仪,听说你身子不太舒服,找过御医房的人去瞧过?”
太子立刻转头看过去,这才发现苏仪清脸色确实比往日苍白,愈发显出一双眼睛黑漉漉的,眼窝下也有一圈不明显的青色。
苏仪清起身回答:“谢母后关心,儿臣沾了些寒气,有些咳嗽,没什么大碍。吃了药,已经好多了。”
皇后点点头,说:“难为你了,身体不舒服,还来给本宫请安。既然身子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
大公主接着说:“是啊,寒气也是能过人的,母后和太子殿下都在这里,都是金贵之躯,郡主还是回去吧。”
皇后微笑着拿起茶碗,低头喝茶,对大公主的话不置评论。
太子眉头微微一皱,想开口说话,却看到苏仪清看向自己,目光沉静,有阻止之意。
苏仪清如常微笑:“今天初一,本该是来给母后请安的日子,的确是儿臣考虑不周,那儿臣就先回去了。”
这时,太子也站起身,面向皇后:“母后,儿臣政务繁重,还有很多战报需要处理,今日就先告辞了。”
大公主立刻开口:“太子殿下才来了一会儿,一碗茶还没喝完,怎么就这么急着走?婉茹进宫一趟也不容易,咱们再一起坐坐吧?”
皇后放下茶碗,没言语,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眼帘看手上的碧玉扳指。
孟婉茹柔声说:“公主,太子心系国家大事,自是有很多事要忙,咱们还是别耽误了正事。”
皇后这才抬起眼,含笑说:“还是婉茹识大体,这马上要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再大的事,也不能不吃饭,所以城儿留下陪本宫用完午膳再离开。”
皇后语气不急不缓,却是丝毫不容商量的意味。
苏仪清抢先开口:“母后说的是,太子殿下留下午膳吧,昌仪就先离开了。”
孟婉茹亦起身,乖巧地说:“婉茹一直想去看望郡主姐姐,今天看到姐姐来,婉茹还没来得及跟姐姐说话。不巧姐姐今日身子有恙,下次婉茹专程拜访,再跟姐姐好好说说话。”
苏仪清转身看向孟婉茹,这个娇滴滴的候门贵女向来跟大公主交好,跟自己没什么来往。今天示好,无非也是因为想在皇后和太子面前做做样子,以表示她是个宽容大度,能容人的太子妃罢了。
苏仪清唇角弯了弯,没说什么,只是对孟婉茹点点头,然后向殿内其他人屈膝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出了正殿,苏仪清深深吸了一口外面清凉的空气,内心又一次涌上深深的疲惫。
每次来给皇后请安,跟这里每一个人虚与委蛇,苏仪清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抬头看着被宫墙圈起来的四四方方的天,让人窒息。
外面天色依旧阴沉,雨却是停了。
苏仪清没有坐轿辇,让南璃扶着自己慢慢走回去。
凤微宫位于后宫正中,而鸿禧宫在东南最偏僻的角落,距离不近。
路上南璃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苏仪清看不过去,笑着说:“好了,有什么就说吧,这里前后没人,索性让你说个痛快。”
南璃立刻说:“我就是替郡主不值,那个孟婉茹不就是仗着有个当将军的爹。要说身世,郡主的家世哪里比不过她,要不是苏将军当年英勇,咱宋国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苏仪清没说话,垂眸继续缓缓走着。
宫里青色石板路被雨水洗刷得干净,红色的宫墙在灰色天空映衬下,愈发鲜艳醒目,像是涂了鲜血一般。
十年前,宋国内有乱民起义,虽然是流寇,却慢慢成了气候。几个月间,叛军势如破竹,直接攻进盛阳城,打到了皇宫脚下。
苏家是将门之家,苏仪清的父亲和兄长为了保卫皇宫,和叛军殊死战了一天一夜,苏仪清的兄长战死,父亲在最后时刻和叛军首领同归于尽,导致叛军溃败,保住了宋家的王朝。
只可惜,这一场恶战之后,苏家只余一名孤女苏仪清。
皇上下旨,封当时只有六岁的苏仪清为昌仪郡主,接入宫中,由皇后抚养,赐公主同等待遇,以示对苏家忠烈的抚恤。
苏仪清刚入宫时,皇后对她还算是亲切,放在身边,和自己亲出的太子和大公主一起教导。
苏仪清不爱女红,不好装扮,跟张扬霸道的大公主玩不到一处,反而喜欢读书对弈,和内敛沉稳的太子相处得很好。
两个孩子整天窝在书房里,不是谈诗论经,就是下棋,甚至太子去练习骑射,还偷偷带着苏仪清去了几次。
后来太子年岁渐长,性格愈发清冷孤傲,和任何人都有距离感,甚至对自己的生母也不亲近,却偏偏对苏仪清越来越亲密。
皇后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
只是苏仪清虽是功臣之后,但毕竟只是一介孤女,太子未来任重道远,这样一个太子妃能帮得了太子什么?
因此,皇后对苏仪清的疏离隔阂,也一日胜过一日。
终于太子十五岁那年,皇后说孩子们已经成年,终是男女有别,因而向皇上请示,将苏仪清挪出了凤微宫,让她搬入皇宫最偏僻的鸿禧宫。
苏仪清六岁入宫至今,一晃十年。
当年的战乱已经成为史书中的寥寥数字,也成为宋家皇室最不愿提及的屈辱历史。
这十年的太平盛世,皇宫中雕梁玉柱,奢靡之气渐盛,每个人都对皇权歌功颂德,又有谁还会记得十年前倒在皇城红墙下的苏家父子?
苏仪清思及至此,又想到宋国如今和北夷的战事节节败退,胸中忧虑气闷,不由又咳嗽起来。
南璃知道是自己的话引得郡主伤心,不免内疚,连忙轻轻拍着苏仪清的背,劝解道:“郡主,太子对您还是好的,刚才跟大公主发的一通脾气,打了所有人都脸,看着真解气。”
苏仪清笑了笑,她自是相信太子的。
只是孟婉茹身后有孟家作为筹码,而苏仪清自问,她只有和太子十年感情。
从金碧辉煌的凤微宫回来,对比之下愈发显得鸿禧宫的寒酸清冷,屋里凉飕飕的,没一点儿热乎气。
南璃心下不满,却也不敢多嘴,只是手脚麻利的热了个手炉放在苏仪清怀里捂着,又在她腿上搭了块薄毡毯。
用了简单的午膳,苏仪清又去了她最常去的东暖阁书房。
苏仪清喜欢读书,不限种类,涉猎极广,太子知道她喜欢,经常从宫外给她买来各种各样的书籍,现在这个书房里已经块放不下了。
让南璃在青花缠枝香炉里放上日常用的梅蕊香,苏仪清在书柜上翻了一会儿,找到一本《北历游记》,回到书案旁,认真读起来。
这本书讲的是宋国的掮客在北夷做生意的经历,里面记录了很多北夷国的风俗人情。
刚刚读了三四页,突然听到南璃在院子里给太子行礼的声音。
苏仪清刚起身,只见太子身穿暗龙纹黑色披风,从外面大步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