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番外五
元微七年,天下初定。
伊赫人被驱逐出中原后,元微帝谢繁青命宋宪出征关外,将伊赫残余势力逼至吉原,彻底阻断了呼延氏与西北部落结盟反扑的可能。
南黎,终复昔日大黎荣光。
时年四月,大黎皇后戚氏令官府于业城撷云崖上开市,一手促成南疆与大黎的经商往来。
为减轻汉人与南疆人之间的顾虑,皇后戚氏下令,入撷云崖经商的南疆人不可携蛊,汉人则不可偷下撷云崖,冒犯南疆风俗。
此为铁律,撷云崖内专设商司,其中半数汉人半数南疆人,共同管辖两方经商事宜。
时年六月,南疆奉大黎皇后戚氏为月女,明月与朝阳于大黎都是一样的意义非凡,而南疆人永远只崇信月亮,戚皇后成为南疆月女,昭示着南疆与大黎隔阂将破,永世交好。
元微八年,帝后出游。
在曾被北魏强占去的半壁河山里,就有鹤洲。
鹤洲雨水丰沛,四季如春,其奔月山上的腕夕泉闻名天下,曾有先朝文人雅士言,腕夕泉之水至清至纯,当属世间煎茶第一味。
时值五月,奔月山上草木葳蕤丰茂,叶尤绿,花极盛,晨间的雾气稍浓,在竹楼前缭绕浮动,犹如人间仙境一般。
“娘亲,我们什么时候去摘果子呀?”
小孩儿稚嫩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整个梦境。
“等你父亲醒来,等天再亮些,我们就去。”柔软的女声仿佛刻意压得低了些,小小声的,隐约不清。
隔着一扇半开的窗,躺在床榻上的青年睁开眼睛,定定地盯着上方的素色幔帐片刻,眼底的惺忪睡意在窗外时不时传来的说话中逐渐消退。
他后知后觉地坐起身来,侧过脸时,便透过半开的窗望见院中的人。
“星星可以自己擦脸吗?”
年轻的女子藕荷色的裙袂被微风轻扯着散开些褶痕,更显轻盈,素色的披帛被她用来挽起宽大的衣袖,此时她方才捧了盆里的水洗了一把脸,那张白皙秀丽的面庞沾着水珠,一双杏眼清澈透亮。
“可以。”
和她一块儿站在水盆前的小孩儿还没有放置水盆的木架子高,他点点头,接了她手里拧过水的布巾来,乖巧又认真地擦自己的脸。
仍未亮透的天色呈现出一种暗青的色泽,小院之中的草木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女子抬眸,对上那扇窗内青年的眼睛。
相比少年时,他的轮廓线条更显流畅,此时乌浓的长发披散着,他的面庞冷白,眉眼明净又漂亮。
而她身边的小孩儿也有着一双与他极为相似的眼睛,都似琉璃剔透,令人惊艳。
“父亲。”
小孩儿一转头看见他,便站直身体唤他。
“嗯。”
谢缈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轻轻地应了一声。
这竹楼是徐允嘉向山上的猎户赁来的,他们已在奔月山上逗留了小半月,朝饮腕夕泉,夜酌吹花酿,山中野趣,惬意十分。
山上的樱桃已熟,昨日他们自腕夕泉回来的路上便见了一片樱桃林,红红的樱桃满挂枝头,十分喜人。
附近的农户家有用竹篾编的小篮子,戚寸心昨日特地给谢濯星买了一只小的,今日他才洗漱完毕,吃过早饭便迫不及待地提着自己的小篮子催促她,“娘亲,摘果子!”
“小公子不急。”
将茶具等杂物收拾好,年轻的女婢回头瞧见那粉雕玉琢的小孩儿站在太阳地里,便不由露出来一个笑容,“这就走了。”
子意两年前便嫁给了涤神乡的副乡使顾毓舒,这女婢便是后来跟在戚寸心身边的大宫女春喜。
徐允嘉也已成家三年,他家中有一个两岁的小女儿,如今抱起三岁的谢濯星也算得心应手。
“缈缈,抱星星。”
可临走时,戚寸心却拽了拽谢缈的衣袖。
谢缈步履一顿,看了看她,又回头去看被徐允嘉抱在怀里的小孩,他想将小黑猫装在他的小篮子里,可奈何猫太胖,他的小篮子根本装不下。
小黑猫利落地从他怀里跳下去,十分熟练地爬上了谢缈的肩头坐着,还喵喵叫着,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他的脖颈。
小孩儿的目光随着小黑猫往上,一时间,他们父子之间四目相对。
谢缈微抿着唇,沉默地走到徐允嘉面前伸手将谢濯星接过来,回头撞见戚寸心的笑脸,他眼睫眨动一下,神情似乎也变得沉静。
父子俩之间一向寡言,一路上谢濯星也只是偷偷地望着他的侧脸,连看风景也忘了,回过神已经在樱桃林里。
戚寸心带着谢濯星寻着低处的枝叶摘了会儿樱桃,小孩儿精力旺盛,蹦蹦跳跳地不知疲倦。
将他交给春喜带着去玩儿,戚寸心便在谢缈对面的石头上坐下来,他适时递上来一碗茶,是昨夜用腕夕泉水冷泡好的,一直密封着,如今入口也还是凉沁沁的,十分解热。
阳光不燥热,清风也徐徐,她舒展眉眼,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心中赞叹这样的日子。
或许是瞧见谢缈在看被小黑猫追着跑的谢濯星,她一手撑着下巴,盯着他看了会儿,直至他垂下眼睛饮了一口茶,枝叶的影子投在他的侧脸,他纤长的眼睫随风微动,她忽然出声,“缈缈。”
他一下抬眼,看向她。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她说着,握住他的手,侧过脸去看向那个跑来跑去开心恣意的小孩,“所以你可以慢慢来。”
他随着她去看那个开心都写在脸上的小孩,听见她的后半句话,又蓦地偏头来看向她。
樱桃林的南面有一汪湖水,谢濯星跑到那儿去了,戚寸心喝了会儿茶,才吃了两块糕点,便去湖边寻他和春喜。
“夫人。”
春喜正和谢濯星用石子儿打水漂玩儿,听见脚步声回头一见是戚寸心,便笑着唤了一声。
戚寸心朝她点头,也笑了笑,然后走到谢濯星的身边接了他手里的石子儿来和他一起玩儿。
春喜提着装满樱桃的小篮子回去,湖边便只剩下戚寸心和她的小孩,她正琢磨着怎么才能打出漂亮的水漂,却听谢濯星忽然问,“娘亲,父亲是不是不喜欢我?”
戚寸心一顿,她转头看向他。
“他抱我的时候不笑,也不和我说话,”小孩抬头望着她,“他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
戚寸心摇摇头,将他抱到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下,才摸了摸他的脑袋,认真地说,“父亲怎么会不喜欢星星?他不说话,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跟星星说话。”
小孩儿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并不能理解她这句话里的意思。
戚寸心想了想,问他,“星星是不是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嗯!”
小孩儿重重地点头。
“可不是所有的小孩都能像星星一样,”她抬头,望着被风吹皱的清凌湖面,“你父亲像你这么小的时候,每一天都过得很不好。”
她又对上他的眼睛,说,“他甚至还没有娘亲过得好,娘亲小的时候,身边有你的外祖母,可他什么也没有。”
他的眼睛大睁了一点,似懂非懂。
“他不是不喜欢星星,只是第一次做父亲,不知道怎么跟星星相处。”戚寸心鬓边的浅发微拂,她伸手轻轻勾到耳后,朝身边的小孩儿笑了一下,“他已经在努力地靠近你了,你也要再努力一点靠近他。”
出了樱桃林,再沿山野小径走一段路便回到了竹楼小院,谢濯星和小黑猫在院子里玩儿,谢缈正在室内翻看从月童送来的信件,而戚寸心瞧见桌上的两个油纸包,她“咦”了一声,走过去打开来。
一袋是奶酥烧饼,一袋是麻糖。
她抬头见谢缈坐在罗汉榻上,仍低垂眼帘看信,手中捏了一会儿茶盏也未放下,她放下油纸袋,走过去捧起他的脸。
谢缈被迫仰头的瞬间,她的亲吻来得这样突然。
手中茶盏骤然扣在案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她蜻蜓点水便要退开,却被他扣住后脑深吻。
风炉内的茶水煮沸,热烟不断缭绕而出。
她不慎被热烟烫了一下手背,她才皱眉,他便松开她,随即握住她的手腕,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里,他看见她白皙的手背上添了微红的一片。
“疼吗?”
他抬眼。
“只是这么熏了一下,也不算疼。”戚寸心摇了摇头。
他盯着她的手背,忽而低首轻轻地吹了吹。
凉凉的风拂过,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在这样明亮的天光里,她打量着他的面容,忍不住扬起嘴角。
“缈缈,你怎么会忽然给我买奶酥烧饼啊?”她问。
“你昨晚梦呓,说了三次‘奶酥烧饼’,五次‘好吃’。”他的嗓音清泠动听,说罢又吹了吹她的手背。
“……我说了吗?”戚寸心面露疑惑。
他又抬起头来看她,“说了。”
“那麻糖呢?”
戚寸心凑近他,故意问,“麻糖好像不是我喜欢吃的,你买给谁的?”
他抿起唇,不说话了。
戚寸心忍不住笑,又亲了一下他的脸颊,说,“缈缈,送礼物要自己送,不要假手他人,我可不会帮你。”
正值午时,春喜在厨房里忙着生火做饭,戚寸心纵然做皇后做了六七年,却也总不避讳庖厨,如今在外游山玩水,她更没什么拘束,只在房里和谢缈待了一会儿,便打算去厨房亲自做两道菜。
“星星。”
路过廊上,她瞧见在底下院子里抱着猫玩儿的谢濯星,便朝他扬了扬下巴。
谢濯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大开着的房门。
他乖乖地放下小黑猫,走上阶梯,站在门口往里头望了望,他看见身着苍青锦袍的青年端坐在桌前看书饮茶,神情疏淡。
或是听见脚步声,谢缈抬首,正见谢濯星走到他的面前来,双手扶着桌案的边角,用那样一双与他相像的眸子望着他,“父亲。”
他站得端端正正,在谢缈面前不自觉地就守礼很多,像个小大人似的,鼓起勇气,“我可以跟您一起看吗?”
“嗯。”
谢缈先是一怔,随即便朝他招手,待他走过来,谢缈便将他抱到自己膝上坐着。
三岁的小孩哪里认识那么多字,可谢缈见他认认真真地在盯着书页上的字痕,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他翻页的动作一顿,开口道:“看得明白?”
“不明白。”
小孩仰头望向他。
父子之间一时无话。
谢缈抿着唇,轻瞥桌上的油纸包,他想起戚寸心的话,捏着纸页的手指半晌没动,隔了半晌,他才开口,“那是麻糖。”
小孩儿先是抬头望他,又随着他的视线去看桌上的油纸包,小孩儿立即伸手去拿,可他太小了,桌案对他来说有些太宽阔。
谢缈伸手将油纸包拿过来递给他。
小孩儿将其打开,便看见里面的长条麻糖,他的眼睛亮起来,拿出来一个才想吃,可却又停顿一下,将麻糖递到谢缈嘴边,说,“父亲先吃。”
谢缈对上他的眼睛,到底还是张嘴咬了一口。
大抵是吃麻糖吃得开心了,小孩儿坐在他膝上晃荡着腿,问他,“父亲,母亲说您不是不喜欢我,是不知道怎么和我说话。”
谢缈闻言,目光再度从书页间落在他的身上。
“那我和您说话,您也会和我说话吗?”小孩儿的字句充满稚气与天真。
谢缈眼睫动了一下,“嗯。”
“娘亲说,我今天能看到的花花和小草,还有那么甜的果子,都是父亲您很努力才换来的,”谢濯星学着大人的口吻,一张小脸皱起来,看起来滑稽又好笑,“父亲以前过得不开心,所以很多的人今天才能过得开心。”
“我长大了也要像父亲一样。”
他说。
“你不需要。”
谢缈说。
“为什么?”小孩儿歪着脑袋望他。
“因为你在太平盛世。”
谢缈伸手,在半空停顿片刻,还是落在了小孩儿的脑袋上,他的语气沉静而温和,“你只需要守住它。”
小孩儿还听不懂他的话,只能胡乱点头,然后隔了会儿,又说,“我也想让父亲开心。”
谢缈盯着他,“那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啊?”小孩儿好奇地望着他。
目光又落在书页上,手指翻动一页,谢缈的语气轻盈了些,“入夜便不要再缠着你娘亲,既是储君,便该多加约束自己,趁早习惯自己就寝。”
小孩儿的眼睛大睁起来。
谢缈没听到他说话,便抬眼瞥他,“怎么?谁教得你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
宫里的老师好像教过这个成语,小孩儿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它的意思,他抬头望向他的父亲,有点委屈,又只能小声说: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