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茱蒂丝失去了战斗的意志，凌依也停下了攻击。

　　如果是叶加濑的话，应该会一边说着耍帅的告别台词，一边毫不留情地终结她，杜绝一切意外发生的可能。但凌依不会那么做。

　　“我们……以利亚到底哪里做错了？四千年的传承……大自然的垂青……星辰与明月的指引……银之树的庇护……我们曾拥有那么庞大的财富、那么光辉的岁月……”

　　“你们没有做错。”

　　茱蒂丝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毁灭以利亚的凯尔特人后来也被昂撒人毁灭，只留下传说和遗迹。历史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便对吗？”

　　“不对。所以我们要让人类团结一致，就从我、从我们这一代开始。”

　　凌依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夜晚和死亡的冰冷逐渐逼近，茱蒂丝却仿佛感受到了一种热量。

　　……不对，不是仿佛。

　　凌依在茱蒂丝身旁坐下，掌心中托着一团细小却温和的玫红火焰，正靠在老人的脸侧给她提供温度，就像一场小型的篝火晚会。

　　“这个叫作闪能，就是你在拟似宇宙创世之初发现的那种红色无限力。”

　　“闪能……”

　　凌依东一榔头西一棒地给她科普：

　　“月球前线开发区已经实现了自循环。借助外星人的航线，人类的足迹最远到达了仙后座。涅普顿能源被发现是一支失落文明的遗体辐射，被移出无限力行列。新晋大魔导师、也是我的导师和战友，「灭剑的破械姬」叶加濑，将炼金术、无限力和机械结合成没有使用门槛的魔科学，正在全球推广……”

　　每一句的内容都是茱蒂丝无法想象的，可凌依的表情不像在说谎，也确实没必要。

　　四十年时间，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人类告别冷战，跨过多灾多难的20世纪，走进了全新的21世纪。虽然邪恶组织的压迫仍在、各大国之间的猜忌和内耗仍在，还是有人在浊流中奋勇前行，寻找希望和未来的方向。

　　——他们前赴后继所做的一切，正如暗夜中的灯火，夜空中的星星。

　　凌依略带感慨地说道：“你说得没错，人类内部纠纷和浩瀚的宇宙比起来，就是微不足道的尘埃。我觉得这是好事，意味着我们终会互相理解，然后……就坐在一起仰望星空吧。”

　　至少此刻，刚才还在殊死搏斗的凌依和茱蒂丝，正确确实实地望着同一片银河。

　　茱蒂丝释然地笑了。

　　“我们那代人，总会时不时地想象未来……抛去阵营的对立，当我们谈论宇宙，谈论火箭能飞多高、星门能开多远的时候……总有一些纯粹的人，并不为了证明什么。而是觉得，在离开地球母亲的摇篮、与文明的童年作别时，我们自己也成为了星星。”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有些虚幻。落银树庭的大女巫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其实她的生命早已和梦境深刻连接。

　　“统合无限力很可能只需要一个方程，但想让人类团结起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可惜，这两件事我都见证不到了。”

　　……

　　“——很抱歉打扰你们聊天，”

　　伊瓦莉丝一脸好麻烦啊的表情，抱着刚擦干净羊水的月神之子走了过来。

　　“但是现在我要带这龙崽子去月球寻个亲，凌依，只能麻烦你陪着奶奶了。”

　　“不麻烦，不麻烦。”凌依摆手道……

　　……等等，去月球寻亲？

　　就现在？就在这里？

　　凌依本能地觉得这女人又要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破坏美好的静谧氛围了，念头还没完全形成，只见伊瓦莉丝直接腾空而起！

　　“那回头见！”

　　“等一下，这里还是梦境中啊！梦境——”

　　明明古老月神已经死去了，为什么落银树庭还存在着？

　　凌依低头看向茱蒂丝，等她给一个解释。

　　“梦境是月神和大女巫共同维持的。我本就预测祂会在今晚逝去，还能坚持一会儿……”

　　茱蒂丝说着说着就停下了，凌依心里咯噔一声，顺着她的眼神又抬起头。

　　只见伊瓦莉丝飞到一个极高的高度之后，似乎撞到了梦境的边界空气墙，原地停了几秒，蓄了个力，直接一拳打在虚空中！

　　然后那天幕就碎了。

　　星空碎成蜘蛛网般细密的碎片，洒下晶莹的碎屑，额外增添了一丝神秘的美感。

　　伊瓦莉丝从裂缝中钻出去，消失不见。

　　凌依和茱蒂丝全程目击她的犯案过程，却都没感到多惊讶……看来她从小就没变过。

　　“我突然有个主意，我们一起跟上去，带你看看真正的宇宙，如何？”凌依邀请道。

　　茱蒂丝感受到了好意，但并不觉得她能做得到，只当是一种临终关怀，摇头婉拒道：“我太老了，无法承受太空航行了。而且，宇宙的演变我已在银之树上观察过无数次……”

　　“好啦，别小看我的服务精神，说带你看就一定让你看到。”

　　凌依拍拍屁股站起身，浑身忽然激荡起澎湃的红蓝双色涡流，在茱蒂丝不解的眼神中，原地变成了一条银黑色的机械巨龙。

　　她呼出一口赤红的吐息，棱角分明的龙眼盯着茱蒂丝，瓮声瓮气地说道：

　　【巴尔法露特号巨龙航班即将启程，请乘客尽快上车，扶稳龙鳞，不要随意走动。本次航班目的地是月球前线，预计用时不知道。】

　　“月球……前线……”

　　【人类在月球上的第一座城市，也是目前唯一一座。以后会有更多的。】

　　凌依的龙爪小心翼翼地托起老人的身子，将她放到自己脊背上，刚好在两只铁翼中间。

　　“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是第一次骑在银龙的背上。”

　　【是机械龙。】

　　很好，感觉气氛不错……

　　十分钟前一老一小还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现在却可以驮着去太空观光，大概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一种表现形式吧。凌依是个感情和同情都丰富到有点泛滥的人，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把后背暴露给了茱蒂丝。

　　巴尔法露特伸展铁翼，准备喷射闪能——

　　——咔、咔嚓。

　　…………

　　又怎么了？

　　一人一龙的视线同时转向异响的来源，凌依好像未卜先知地知道了即将发生什么——

　　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响起。

　　【I'mthestormthatis——】

　　哗——！！

　　只见银之树树冠平台侧面的空间，竟然像玻璃幕墙般被直接打碎！

　　露出现实世界凌晨夜空的同时，

　　一辆涂装夸张的摩托车，被赤色的火焰和飞散的玻璃碎片包围着，从缺口处飞了进来！

　　而在那摩托车的座椅上面，将已经被伊瓦莉丝沉重打击过的宁静氛围彻底破坏殆尽的不速之客——

　　【——approaching！！】

　　…………

　　驾驶摩托车的人，是一个女仆。

　　至少看上去是。

　　设计朴素、裁剪得体、用料厚实，已知是职业女仆界的极品了，被风压卷起的裙摆下方，白色连裤袜和光可鉴人的圆头小皮鞋再次彰显了主人的品位。

　　茱蒂丝震惊得说不出话，只有凌依的声音在树冠上方回响：

　　【博士？！】

　　砰！！

　　没有任何缓冲动作，摩托车就直接硬着陆在巴尔法露特的前爪附近。

　　皇家女仆人偶、降临！

　　她用豪迈的动作从座席下来，乳胶制的美丽脸庞上依然是那副永远不变的娇羞微笑，配上身后还在轰鸣的摩托显得非常潇洒。

　　声音从面具内部隐藏的扬声器中传出，纠正凌依的说法：

　　“是莉姆莉尔。”

　　【……是，莉姆莉尔小姐。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新产品的压力测试。”

　　【压力测试？！】

　　“如何，动作很流畅吧？”

　　【呃，有一说一确实，但是……】

　　话说，新产品？“莉姆莉尔”不是人偶师爱丽丝的作品吗，难道博士又做了什么魔改？

　　叶加濑轻巧地跃上龙背，在呆立原地的茱蒂丝面前，行了一个标准的提裙礼。

　　“您好，老前辈。”

　　“……你是……”

　　女仆？人偶？

　　这个骑摩托的新闯入者……脸庞完全是人造，笔直看着前方的无神双眼也是类似宝石的材质，从中并不能感受到视线；提起女仆装黑白色裙摆的双手，机械结构完全没有隐藏。

　　现在的机器人已经这么智能了吗？

　　事到如今茱蒂丝已经麻木了，没有什么再能让她吃惊了。

　　叶加濑用着凌依闻所未闻的谦卑语气说道：“小辈名叫叶加濑，姑且算个搞无限力的。您的著作《一种螺旋力在超体中的线性膨胀方式》，作为为数不多的螺旋力系统性研究，令我受益匪浅、记忆犹新……”

　　……不是说叫莉姆莉尔吗？

　　不过凌依也不是不能理解叶加濑面对科学家老前辈时想要报出真名的想法，没有多嘴。

　　茱蒂丝突然被唤醒了久远的记忆，不可思议地喃喃道：“那篇文章……明明已经让论文库删除了，应该只有初版印刷才有……”

　　“好文章从来都不怕埋没。”

　　叶加濑才不会告诉她自己是在一座远离尘世的图书馆里看到的，解释起来太麻烦了。

　　“我说凌依啊。”

　　【嗯？】

　　“整个事情的走向呢，我从情报里差不多猜了个大概，刚才也看到伊瓦往天上飞去了。”

　　【哦……】

　　敢情你们还在梦境外打了个照面呢？

　　“茱蒂丝女士想看星星的愿望就交给我。你应该还有其他事情要完成吧？”

　　【其他事情？没有啊？我……】

　　叶加濑不由分说地背起茱蒂丝，跳下龙背，把老人放在摩托车后座上。

　　【你要摩托载人航天？！】

　　“会开慢一点的。老前辈，抱紧我的腰！”

　　【不是慢不慢的问题吧？喂！】

　　抛下一头雾水的凌依，叶加濑拧了拧车把发动引擎，闪能在吃灰数月的「潜行者」的气缸里涡旋燃烧，化作一声响彻树庭的轰鸣。

　　——然后从推进器喷了出来。

　　茱蒂丝一辈子也没坐过几次飞机，差点没有抓稳，幸好叶加濑给她背后补了一张海伦浮碟，撑住了老人的身子。

　　两人一同向头顶的星海飞去。

　　随着摩托加速升空，轻柔的晚风逐渐变成掠过脸庞的锋刃，而后被随手造出的浮碟挡在外面。茱蒂丝望着渐渐靠近的天幕，终于有空主动提问：“……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你为什么……要实现我的愿望？”

　　“因为「英雄」就是人类愿望的结晶呀。没有道理只回应一部分人，您的愿望我自然也听到了。”

　　“我没有说过……”

　　“您说了。那篇issue里面，每个字都是人类仰望星空的梦。——终点站，就选在月球背面可以吗？”

　　“…………”

　　女仆人偶的皮肤传感器和正常人别无二致，因此叶加濑感觉到茱蒂丝的额头靠上了她的后背，大概肩胛骨之间的地方。

　　她的时间不多了，不仅仅在于身体方面。

　　大女巫的概念和落银树庭深刻绑定，今夜过后，她和她波澜壮阔的过往将从所有人的认知中彻底消失，就像一个早晨回忆不起来的梦，在刷牙时稍纵即逝。

　　叶加濑怕来不及，甚至都没有顺路去伊瓦利斯城拐上西蒙斯过来让两人见最后一面，因此作为补偿，才问她终点站要选在哪里。

　　茱蒂丝没有提出异议。

　　几乎没有什么震动和阻碍，潜行者的车头撞碎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梦境边界，闯入了现实世界的夜空。

　　到处都是光污染，根本找不到几颗星星，比树庭里的难看多了。

　　茱蒂丝却像是第一次抬头望向夜空、从此便被吸引住的懵懂儿童一般，睁大浑浊的双眼，将所能看到的一切都纳入视野。

　　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

　　穿着黑色立领制服的黑发少年登上图书馆的螺旋楼梯，在阁楼里找到了她。然后，他给她唱了一首早已遗忘名字的歌。

　　“天到底有多高阔呢……”

　　“风到底有多强劲呢……”

　　“水到底有多清澈呢……”

　　想和你、一起去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