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发肤阵阵都在颤抖,迸跃的心跳擂打在他胸前,小家伙的情绪压抑了太久太久,此刻便像巨坝决堤,涌入他的心中!
他终于明白,原来“悸动”早已出现在踏入极北洞口之时,“呼唤”同样如此!
然而这里是大魔天!是魔天大妖们的巢穴!是一切极恶秽生之地!是无论如何敌视、如何畏忌都不为过之的所在!
阿布心智尚幼,如此剧烈的惶惑却要搅拌着无可否定的渴望,必然就会催生出难以言喻的迷茫与无助!何况他这位不负责任的“主人”根本没有察觉,也根本没有给予过它半分慰藉!
可是小家伙却独自捱到了现在!不但如此,它还时刻都在关注着他,时刻都想帮助他,温暖他!
——懂事的教人心疼!
眼前这具黑浓躯身越发千疮百孔!魔气阴森,毫无虚假!
却是这位存在不远万里长驱而至,从“断头台”上救了他们!
他早已认出,黑浓躯身挣扎而出的门洞正是凤鸣山遗迹中唯一那座殿门!在他的挚友亡故之后,这座鸟型山峰连同宫殿便不知去向!这位几乎全然入魔,却依旧残有一丝清明的强大灵体既然可以掌控山峰,很有可能就是凤鸣山遗迹的真正主人!就连那株七香蛇兰、那间喂养小家伙的密室都很有可能是它布置!
这位大魔天中徘徊未去的存在,很有可能就与阿布血脉相连!
岂能眼睁睁地看着祂陨落?!
对了!他还有光!
——独属于他这块至善祖玉的光!唯一能够祛除魔气,拯救这位存在的光!
模糊惨淡的九则誓文再度微弱亮起,疮痍溃碎的书室盔铠再度显形披挂,羸弱至极的发带之中,再度传来“琳”毫无保留的微弱回应……
他再度倾尽全部力量,可是他的光仅仅透出了一丝,竟戛然断止!
毫毛般的微光透过无数阴风虚影,黑浓便像剪水退散,露出小半张明显属于女性的面庞,但却仅仅只能破开如此狭小的部分!
周遭魔气转眼间就再度侵染回去,缓缓吞噬起柔美中透着威仪的轮廓,吞噬着那只峨黛斜飞的殷殷凤目!淹没着猩红却早已晦弱的眼波之中,无与伦比的那些温柔与热烈!
半点朱唇在魔气阴燃中颤颤张开,仿佛很久很久都没吐露人言,无比艰难地说出几个字!
“孩……子……我……我的……孩子!”
亮如黑曜的一双眸瞳早已投向那张面庞,触电般又缩了回去,然后抬头望他!
雪白的身子蜷缩在他怀里,战抖更加剧烈!
“布谷……”
小家伙只是弱弱朝他喊了一句,就没再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听来却如刀绞一般!
刺骨锥心!!!
亲生母亲的魂体不久之前才消失在他面前!甚至就是死在他的手里!这等惨痛他比谁都感同身受!这样的惨事他如何忍心让幼小的阿布经历?!
可是,任凭他如何集聚力量,如何催动所能催动的一切精神,他的光竟然再也没有出现,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这位存在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小半张面孔眼看就要复归黑浓,他后脑深处那样东西却不知从何时起,居然没了那些狰狞黑刺!居然成了一颗深暗至极的黑丸!
那黑丸上毫无罅隙!简直就像铸铁坚冰一般!!!
浩淼芦荡陡然掀起万顷白涛!无以量计的雪色绒花飞扬而起,他的心绪便是这片天地中唯一的意志!呼吸之间,整座白芦海洋都在倾力呼应!
无以量计的纤细之物争先恐后聚拢到他身边!温顺而又坚决地涌入他的后脑!在深暗丸体上汹涌奔腾!
然而黑丸竟然丝毫无法撬动!反而像在一具前所未有的熔炉中,像被前所未有的铸锤狠狠锻打!
那颗黑丸居然迅速缩小下去,眨眼间细若微尘!
连他自己都找寻不到!即便被七道闸具扣死、黑刺撩张之际都还存在的,宛若一体的感应,此刻竟似全然绝断!
仿佛他的“元轮”根本没有存在过!和他曾经与生俱来的光芒一样!!!
“……不用为我费心了……尊者大人……”黑浓躯身挣扎着抬起头,轻轻道:
“您能让我看看他么……”
他连忙冲上前去,俯身靠近黑浓躯身,小家伙紧紧蜷缩在他怀里,依旧没有离开,宽大的肉耳紧紧拥抱着他!
可他早已听到阿布心里浓烈如同火山的渴望!深深扎根在血脉与灵魂深处!却在深深清楚即将永远失去的偌大恐惧之中,脆弱如纸!
残缺不全的一只手臂艰难抬起,伸向他的胸前,然后迅速引来更多阴风虚影的洞穿,继而大半消失在飞扬不绝的绒花里……
“他……他叫阿布……对吗?”
黑浓躯身低声问道,他连忙点头。
“很亲切的名字……总比‘黯凰’好听很多……”
“您……可您不是……”
“是的,我早就死了,几年前‘暴怒’要求我贡献出一半本源,我没有服从,便被它召集所有魔天大妖击杀了,不过我也没让那头老魔占到便宜,本源之力一点都没留给它们……”黑浓躯身缓缓道。
几年之前,岂不正是他被魔天首次暗算的时候,难怪他对黑浓躯身的气息没有记忆,原来那枚“魔种”里并无“黯凰”参与!
“那您为何没有服从?”他忍不住问道。
凤目深处,猩红之光陡然转盛,却转瞬又弱,黑浓躯身低声道:
“或许是我心里还有一丝不甘心罢……如果背叛人间……身为‘黑流之黯凰’的我还有‘心’的话……”
朱唇轻启,继续说道:
“‘黯凰’一族血脉传续极为困难,一生之中能有一枚卵胎就是莫大幸事,可是我却意外滑胎,导致卵胎先天有疾,生存希望极其渺茫……无奈之下我只好倾尽全力加以布置,指望有朝一日我这可怜的孩子能够破壳而出,尽情享受人间乐土,‘黯凰’一族寿命虽久,可直到寿元将近我都没能等到,那个时期三位古代圣灵突然离开,人间动荡,那位负心之人又弃我而去,一气之下,我便主动引魔入体,成了一头与生我养我的故土互为死敌的污秽存在!
“无数年来,我的手上不知沾染过多少人间血肉!只知杀戮只知毁灭的我,也不明白为何那时竟敢忤逆魔天君王的命令,魔天碎空之后我被派来看管那些生存在这里的人间血裔,与您诞生之地的白芦海洋不知对抗过多少回合,或许也是这个原因,在被击杀之后,我的一点残魂便留在了这里,和数千年来在这里死去的人族生灵们一样,魂魄踟蹰难去,却与某种不知从何处来的古怪之物融合起来,成了这处虚空中浑浑噩噩的一条‘墟鬼’……
“直到一两年前这座山峰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终于清醒过来,我这孩儿进入魔天之际我便心有感应,可我只剩这点残魂,无奈之下,我也只好再次吞噬魔气引魔入体,这才能够引动墟鬼大川……”
“……凰姨……谢谢您!”他低声道,万顷白涛丝毫没有停止浪涌,无以量计的白芦花絮依旧还在涌入!
但却只能在他后脑之中翻滚,所有汹涌此刻全然落了空处!
“对不起……”他也只能这般说道,因为那点面庞终于消失在黑浓之内!
小家伙依旧紧紧依偎着他,可是他的胸口早已被泪水浸透!
浓浓污暗之下,凤目中蓦然射出深沉如海的眸光!
只见黯灭之前,一点猩红刺透黑暗,倏然没入雪白体内!
小家伙瞬间陷入了沉睡,他能感知到回归卵胎般的安宁,同样的,还有挥之不去的缕缕忧伤!
阿布的身体在猩红光晕笼罩中渐渐变得纤细,柔软的毛发也渐渐变得坚硬,伏披在它身上仿佛华美而又玄奥的纹刻,然后光晕散去,沉睡中的小家伙却像乳燕投林,缠绕在他腰间!
“……这样就好……这样就足够了……”只听“黯凰”的声音竟从鸟型山峰里响起,带着深渊也似的悔恨,却能听出不可磨灭的满足与欣喜,似乎还有几丝若有若无的缅念之意!
“我可怜的孩子……我已为你开启了种族进化,你身为黯凰,又有那个人的血脉,等到苏醒之后,务必要成为尊者大人的助力,这也算是替我这位不负责任的母亲,为我黯凰一族赎上一点罪孽吧……”
“黯凰”继续道:
“尊者大人,在引动墟鬼之前,我已将一点魂魄存入山峰里面,您只需带着阿布进入其中便可引动,这座山峰会循着一条隐秘孔径传送到魔天之外,就和多年以前成为妖魔的我进入魔天界域那样,这条孔径是我无意中发现,出口远在魔天之外,没有妖魔知晓,可以作为您跟阿布的一条退路,不过我也不知出口处距离人间尚有多远,那时便只有靠您自己了……”
短暂言语间,黑浓躯身已完全消失,阴风虚影们被雪色巨钟净化,纷纷回归到虚空中去。
他轻轻抚着腰间,刚想再说些什么,耳中竟然钻进一声冰冷无比的怒吼!
“想逃?!”
他霍然望去,只见在那虚空与黑暗分界之处,竟是女童魔躯暴然接近!
黑幡就像一座天幕缓缓凸出!无数根黑色锁链从女童身上散开,密如蛛网交杂混叠,统统深入黑暗中去!
虚空中再度现出数不清的人族面孔,绝大部分却被蛛网分割吸引,滚滚魔气在锁链上给养不绝,竟无一根锁链被墟鬼们切断,更加无法阻挡“暴怒”前进!
数息之后,女童魔躯竟已来到白芦荡中!
雪色巨钟狠狠砸将过去,女童手中罥索连挥,转眼便碎成绒雪漫天!
无数白绒裹住他的身体,冲向鸟型山峰,女童伸手只是一指,他的后脑竟轰然剧震,只见片片芦花竟像滚油入火,赫然腾起冲天黑焰!
只听女童喝道:
“至善!你真以为来到这里便得救了么?!”
女童猛然站起身来,赤躯露体,露出一身惊心动魄的熔灼疤痕!
“便是你不来,我也会提着你的脑袋过来!没有这座白芦荡,你这块令我作呕的玉,如何能够祭炼成现在这副模样?!
“哼!原本就是最后一道‘工序’罢了!”
分界处早已现出六张森然面孔,响起六道满含欲望的嗤笑声音!
女童抬起手掌,对他再度一指!
冲天黑焰竟又化成那座断头之台,他便如同待宰猪羊,跪压在地!
后脑之上,铡锋欲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