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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慈母手中剑

  伏灵三年仲夏,五月二十五。

   烈阳毫无保留,将全部热量悉数倾泻至人间。

   江河断流,草木衰败,古道被照耀的发光,以至人眼不敢直视。

   天地间蒸汽腾腾,人间恍若一具正在腐烂发臭,干枯塌陷的尸体。

   桐丘镇镇口。

   古柳树荫下,一位身着道袍的道士声音高亢道:“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众列,且来免费领取观音土喽。”

   “食我观音土,入我黄天门。修得长生果,人间逍遥客。”

   墙根阴凉下,横七竖八躺着十数难民。

   一位穿着破旧袈裟的老和尚蹲下身子,轻轻握住一位古稀老翁煞白的僵硬手掌,嘴中念念有词。

   一刻钟后,老和尚起身,轻语道:“老人亡魂已被老衲超度,诸位请便。”

   十数难民挣扎着起身,抬着老翁尸体往不远处的一条小巷走去。

   “一尸消,十人生。”

   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镇口东南角矗立着一尊龙王石像,龙头人身,头戴人间帝王冕旒。

   龙王像前,有三足青铜大鼎,鼎内香火烟柱滚滚,直冲云霄。

   三足大鼎前,成百上千人虔诚叩首。

   宏大愿景化作劲风,吹得麦浪起起伏伏,现实在眼前波动,希望在遥远处呐喊。

   悦来客栈一楼门窗紧闭,二楼却传出士族老爷公子们的欢声笑语。

   一大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食者,于高窗下长举缺了口,裂了缝的大白碗。

   许是被乞食者苍蝇一样的嗡嗡声扰了雅兴,许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许是起了一丝玩心。

   一位锦衣玉服的俊美公子出现在窗口。

   举起手中茶壶便往楼下倾倒。

   一股温热茶水哗哗落下。

   渴了许久的乞食者如一窝雏鸟,赶忙张嘴。

   风中,隐隐飘来一丝骚味。

   骑在老黄牛背上的小屁孩一指指向俊美公子。

   “姐姐,那不是茶水,那是尿。”

   苍雪轻轻捶了一下小屁孩摇来晃去的腿,“噤声!”

   不一会,青石长街的远处,屈易清腰悬两柄鸳鸯剑,衣裳下的腰肢鼓鼓囊囊,向着镇口位置的苍雪与苍雨走来。

   鸳鸯剑是虞姬用来给霸王舞剑的,而今却被女人用来震慑宵小。

   一段不长的路,女人走的心惊肉跳。

   沿途,难民们的眼神压根不像人,简直比豺狼虎豹还可怕。

   看着义母将缠于腰肢的粮袋抽出,迅速塞进木板车上的陶罐内。

   苍雪忍不住询问道:“娘,粟米什么价?”

   屈易清轻叹一口气,道:“太平十斤肉,乱世一斤粟。”

   女孩不由瞪大眼睛。

   太平一斤猪肉,便宜时约莫六七枚铜板,贵时十七八。

   ……

   牛车嘎吱嘎吱,缓慢驶离小镇。

   小屁孩询问道:“娘,咱们要去哪儿?”

   苍雪也问道:“娘,咱们是南下还是北上?”

   古道上,屈易清望望南,又望望北。

   东西南北各望了好一会。

   背对两个孩子的女人,显得不知所措。

   南下魏都,还是北上别国。

   这是个问题。

   沉吟了好一会,女人从衣袖里摸出一枚铜板。

   喃喃道:“字在上,南下。图案在上,往北。”

   轻轻抛起,快速落下。

   女人定睛一瞧,图案在上。

   “且……一路向北~”

   ……

   伏灵三年仲夏,五月二十九。

   娘仨路过渭桥村时,结识了一位年逾古稀,唤作薛槐的老人。

   老人一双儿女,数位孙子孙女,十来位重孙子重孙女,全部逃难去了。

   屈易清问老人为何不跟着儿孙们一起逃荒。

   老人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笑而不语。

   老头很善良,将家中水窖最后剩余的两桶水,灌满娘仨数口陶罐。

   水窖之水难以下咽,喝进口中满嘴的黄土味,但娘仨不敢浪费丝毫。

   在渭桥村休整三日后,娘仨继续上路。

   慢行牛车上,苍雪忽然回头。

   却见老人拄着拐杖,挣扎趴下地头。

   滚滚蒸汽,肉眼可见。

   老人伫立自家旱地中。

   身旁,是一处浅浅葬坑。

   热风吹起满头白发。

   老人缓缓跪了下去。

   随即慢慢俯身,亲吻黄土。

   最后,老人手脚并用爬进葬坑。

   那一刻,土地吞噬了老人。

   如娘亲将孩子拥入怀中。

   ……

   伏灵三年季夏,一年中最热最难熬的月份。

   六月十七,烈阳好似与人间近在咫尺。

   古道上,灾民如龙。

   龙头处遥遥望不见,龙尾处绵延无穷尽。

   晌午,太阳过于毒辣,人龙难以寸进,俱是躲于树荫下避暑。

   小屁孩四仰八叉躺在木板车上,耷拉着小舌头。

   苍雪不时为篝火添柴。

   屈易清则将寻来的柔软树皮撕成一条条,放进沸水中。

   伏灵三年季夏,六月二十五。

   浩浩荡荡的灾民犹如蝗群过境,几乎将古道两旁的树皮扒干净。

   嘭的一声闷响。

   老黄牛再也支撑不住,连带木板车,重重侧翻在地,砸的尘土飞扬。

   只一瞬间,人群骚动。

   无数难民将老黄牛与娘仨团团包围。

   几秒钟前还空洞麻木的眼神,刹那便疯狂充血至猩红。

   屈易清握住鸳鸯剑剑柄。

   又颓然松开。

   “这是我的牛!”

   女人厉声道:“我只要一条后腿~”

   老黄牛为苍家操劳了十来年,女人唯一能做的,只有亲手送它上路。

   真被灾民们活活千刀万剐,无异于酷刑。

   鸳鸯剑第一次见血。

   女人将森然剑尖深深刺入老黄牛脖颈。

   小屁孩抱着苍雪,将小脸蛋埋进女孩胸口,呜呜哭着。

   苍雪最后一眼,看见义母肩膀微颤。

   一直看着义母的老黄牛,牛眼里忽地流出两行泪。

   旋即。

   乌央乌央的豺狼将老牛和义母淹没。

   ……

   伏灵三年,七月十一。

   屈易清拉着木板车,苍雪与苍雨卖力推着。

   转眼已是日上三竿。

   山林间,树荫下。

   疲倦乏累的屈易清倒头就睡。

   “姐,我饿。”

   小屁孩撩起麻衫,肚子深深塌陷,肋骨清晰可见。

   苍雪从戏箱里取出一个陶罐子,里面装着观音土。

   “少吃点,切记,别喝水。”

   “土遇水成泥,粘在肠子上拉不出来,会把肚皮撑破的。”

   苍雪将陶罐递出。

   “知道了姐。”

   小屁孩猛抓一大把。

   直将灰白色土壤往小嘴里塞去。

   伏灵三年,七月十六。

   苍雪病了。

   病得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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