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李工你快回去陪儿子吧。”

　　 说话的是一个圆脸中年人，叫马昌营，也算是老李曾经的徒弟，如今是二矿安检科的组长。

　　 老李能从井下调到办公室，一来是年龄大了，二来就是这马昌营给帮了个忙。

　　 今天本不该老李值班，早晨老李的一个年轻同事给老李发信息，想和老李换个班，老李寻思自己也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他中午和马昌营一起在食堂吃了个饭，从吃饭就开始聊，一直聊到现在。

　　 “那我就走了。”

　　 老李看看表，也快四点了，“那个乐器的事我回去给你问问。”

　　 马昌营起身相送，“不着急不着急。”

　　 马昌营的女儿过年在春节晚会上看到了一个弹古筝的节目，好听，仙气飘飘的，想学，马昌营知道老李的儿子就是搞这个东西的，今天正好老李来替人顶班，便和老李打听了起来。

　　 可老李又不懂，“晚上就给你准信。”

　　 老李离开办公室，马昌营又坐回办公椅，和老李聊了一下午，听老李说李安现在一个月能挣两万，别提心里那个羡慕了。

　　 这话换作旁人，他心里指定觉得在吹牛，但整个矿上谁不知道，老李不说假话。

　　 他之前还是真有点小瞧老李了。

　　 你说在这犄角旮旯挖了一辈子煤，最后还能供出个在大城市搞艺术的儿子。

　　 这事找谁说理去。

　　 哎，人啊，都是命。

　　 -

　　 从菜市场出来，老李接着登上他的小电驴，慢悠悠的向家骑去。

　　 回家一路上，他的心思都在李安那边。

　　 一会儿寻思儿子的课上的怎么样了，一会寻思晚儿子几点能回来，一会儿寻思后天陪儿子去医院的事。

　　 老李心里明白的很，儿子费那么大心思无非就是想带他去医院看看腿。

　　 看吧，就这么个病，以前又不是没看过，可万一这次再检查出点别的问题，可咋办。

　　 老李也害怕。

　　 可他又不想儿子出门在外挂念他，再影响了自己的工作生活。

　　 左思右想，就当是为了让李安安心回去。

　　 去查查吧。

　　 上楼之后他就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安妈，安妈说肯定没事。

　　 安慰着还不忘吐槽说，“就你这么个折腾，要真有什么病，还能等到现在。”

　　 老李叹：“老邓不是刚退休就查了个肝癌。”

　　 安妈：“他那是家里遗传，他大姐前年长这个病走的你忘了，当时我们还去了呢。”

　　 “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没病迟早也担心出病，你就老老实实听你儿子的话，全身上下做个检查。”

　　 安妈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一大块冻好的羊肉，转身放到桉板上，“我也能安个心。”

　　 片刻过后，老李望着安妈的背影咧了咧嘴，“这块肉放起来吧，留着咱们自己吃。”

　　 安妈转头：“这块不是准备给他带走么，先让化一化，然后切好再给冻起来，到时候他们吃着也方便。”

　　 老李：“不给带了，我刚去菜市场问了，就咱们一老买的那家肉店，直接把地址给别就行，你要多少斤，要哪个部位，怎么切，钱一付，人第二天就给你寄到了。”

　　 “我是想着给季成光他们家寄点，就去问了问，结果一问人说寄得多的话，邮费还给便宜，那还不如连同李安的一起寄过去算了，肉新鲜不说，也省的他路上带着费劲。”

　　 安妈明白了：“那咱们晚上吃啥？”

　　 老李：“哎，我都不饿，你饿呢不是？”

　　 安妈：“不饿。”

　　 老李：“算了，不做了，晚上谁饿了就下方便吃去吧。”

　　 夫妇二人回客厅看电视。

　　 看着看着老李忽然问了一句，“你说李安咋给别上课的？”

　　 安妈：“我哪知道，你想知道去看看不就行了。”

　　 安妈只是一句玩笑，李老却当回事了。

　　 左右一合计，他起身就穿衣服。

　　 “干啥去？”安妈诧异。

　　 老李忍不住笑：“我也去听听大师课么。”

　　 安妈：“你去添啥乱，别让不让你进，你就去？”

　　 老李理直气壮的奥哟了一声，“我他爹我进不去？你去不？”

　　 安妈见老李真要去，忙起身阻拦，“知道在哪不？”

　　 “就老转盘那个新盖的文化馆么，他昨天不都说了嘛，”老李问，“你去不？”

　　 安妈犹豫了一下：“我就不去了。”

　　 老李心说不去拉倒，“我走了。”

　　 他倒是要去看看什么课，能收800块钱。

　　 个兔崽子前天晚上还把老子给教训了一顿。

　　 “路上慢点。”

　　 -

　　 老李想快也快不了，一路乐呵呵的哼着在银色的月光下，骑车到了文化馆门口，老远就看着院里楼前停着一排车。

　　 “师傅哎，能骑进去么？”

　　 门口保安的年龄实际要比老李大不少。

　　 可远远望去，像是两个小老头在说话。

　　 本来保安老头没打算问什么，一下午了，不停地有人来，他都懒得问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领导在里面开会呢，结果老李一开口，保安就问了一句：“你干啥的。”

　　 老李笑的厚道：“来听音乐课的。”

　　 保安上下打量一番，心道这扮相的也来听音乐课，“进去吧，别乱停昂，有专门停电动车的地儿。”

　　 “放心。”老李右手一拧，小电驴derderder的开进了文化馆大门。

　　 停好车，老李早上台阶。

　　 一仰头就看见馆门前的红色条幅，啧啧，都成青年钢琴家了。

　　 老李走近，门口还有一大片海报。

　　 海报比他家墙都宽，气派是气派，海报正中间，李安就坐在一架大弹琴前，穿的漂漂亮亮的，是有点钢琴家的模样。

　　 这宣传图整的好，他心说，就是上面的字儿上了点。

　　 仔细一瞧，三行还不满。

　　 进门就是文化馆的大厅了，老李头回来，也不知道音乐厅在哪，环顾一圈也没啥人。

　　 忽然听到了南边楼梯有动静，他就走了过去。

　　 一上到二楼，他又看见了条幅和小型海报。

　　 是这没错了，因为他听见了李安的声音从海报旁边那扇大门内传来。

　　 门口坐着个挂着牌的工作人员。

　　 这次老李张长心眼了，见门大敞着，他也不问了，就直挺挺的走了过去。

　　 “哎大爷等等，等等。”

　　 “诶诶诶。”老李嘴上应着，左手拐杖一扎，停下了脚，可眼神还不停的往门内左右瞅。

　　 作人员将他拦下，小声道，“大爷，咱这可是菜市场，不兴乱逛，里面人大师上课着呢，不能进昂，您快换个地方去转。”

　　 等工作人员说完，老李指了指里面，低头也小声道，“孩子上课呢，我进去听听。”

　　 老李话音刚落，又被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工作人员问：“上什么课。”

　　 老李脸一蹦，收回目光看向工作人员，用教导的口吻说道：“钢琴课嘛，我懂，车尔尼贝多芬，我家客厅全是这些人的书。”

　　 “有这么一老摞。”说着老李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工作人员被老李的表情和话语弄乐了，心下便把老李当成了哪个孩子的家长，不由地多打趣了一句，“您会弹么？”

　　 老李摇头，接着神秘道，“但我儿特别会弹。”

　　 这大爷可真有意思，工作人员笑着摆摆手，“您老进去听听吧，听完您就知道什么是会弹了。”

　　 “谢谢哈。”

　　 老李拄着拐走进了门，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走进音乐厅。

　　 远远的，李安正拿着麦克风坐在台前的椅子上，举手投足间就和坐在家里沙发上看电视似的。

　　 “各位没有什么问题的话，那我们就开始下半场了。”

　　 上课说话的声儿也亲和的很么么。

　　 老李赞叹着，心里也是着实佩服，要是让他坐在舞台灯光下，拿着麦克风讲话，下面这么多人瞅着，有的还拿着手机拍摄，啧啧，他想想就浑身不自在。

　　 猫着腰坐到倒数第二排的空位，老李开始了观摩。

　　 这时一名扎着马尾辫的女孩举起手，接着站了起来。

　　 “李老师，我想问问您怎么练琴？”

　　 李安记的这名女孩，不是齐老师的学生，上半场上来弹了莫扎特的k457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弹得就像此刻问的这个问题一样，含湖不清。

　　 倒无疑贬低孩子和孩子的老师，只是问题这么问，太过笼统，尽管他知道对方想问什么。

　　 “嗯嗯，方便的话，可以把你的情况具体讲一下。”

　　 李安引导着，起身离开椅子，来到靠近女孩的舞台边缘，

　　 他打算就这个问题具体展开一下，因为他清楚这是在座大多数艺考生的问题。

　　 女孩：“李老师，我现在每天给自己定的练琴时间是四个小时。”

　　 李安：“不错不错。”

　　 女孩：“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分配这个时间，比如我一个小时音阶，一个小时练习曲，两个小时乐曲，我这样安排合理么？”

　　 果然，马尾女孩的问题引得台下一片骚动。

　　 如李安所料，看来大家对这个问题都有点想要表达的。

　　 “另外我还想问问您，怎么才能判断我现在弹得曲子是不是符合我现在的水平，我总感觉这个曲子对我来讲有点难，可老师说我没问题。”

　　 大概是觉得说了自己老师的坏话，女孩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顿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嗯嗯，明白了明白了。”

　　 李安微笑示意对方请坐。

　　 “先说句题外话，在练习过程中产生任何问题，第一时间先和老师沟通，尤其是当自己不清楚老师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做的时候，你不说你的老师会以为你ok的，我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我有一个学生，拿到我布置的练习曲，自己练的时候出现了和你一样的问题，她也不敢和我说，最后等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练出问题了。”

　　 说着李安有意无意的看向了第一排左手位置的小季。

　　 小季汗颜。

　　 无疑了，老师说的必定是那两首克拉默的练习曲的速度。

　　 看着小季挠头吐舌的模样，李安心笑哪里还有刚才演奏月光三的那股劲，刚才像个冷面杀手，现在就一娇羞少女。

　　 “不过。”

　　 李安话音一转，“她备考期间每天能练八个小时以上。”

　　 台下哗然。

　　 八个小时以上！

　　 天哪！

　　 八个小时以上！

　　 不愧是李老师的学生，也太拼了吧！

　　 老季都听出来了，李安说的就是季洋，回头看了看身旁，见季洋脸都红了。

　　 “她甚至还不止一次夜里偷偷起床练琴。”

　　 这次台下沉默了。

　　 而李安并没有跑题，以季洋练琴为例，他要告诉台下的孩子们，到底什么是练琴。

　　 “作为老师，我敬佩这种刻苦精神，但我不提倡这种方式。”

　　 “劳逸结合，保证休息才是我们在备考期间对待练琴的正确态度。”

　　 一顿。

　　 “有一次上课前我就问她。”

　　 “上次不是给你说了么，不要大半夜的练琴，怎么昨天晚上又熬夜啊，你不考虑你自己，你考虑考虑你爹你妈啊，白天听你弹就够了，夜里做梦也不能安神一会儿？”

　　 台下不少随行的家长都笑了，胡蓉也边笑边点头，李安是说到她心里去了。

　　 “她当时可不敢笑。”

　　 “我当时很严肃，我问，为什么大半夜的还要练，然后她告诉我说——”

　　 “她有问题还没有解决。”

　　 “我一听，心里还挺乐呵，我觉得孩子终于会练琴了，我就接着问她，什么问题啊。”

　　 “她说月光三开头那段琶音，弹过的同学都知道，那一段不容易弹出颗粒感。”

　　 李安来到钢琴前做了段没有颗粒感的示范。

　　 “她说她不想第二天练琴的时候再听到这样的开头。”

　　 示范完李安接着拿起话筒笑说，“她说听到这样的开头，会影响她练琴的心情。”

　　 台下爆笑。

　　 此刻的小季头已经锤到胸口。

　　 没脸听。

　　 “当时听到这样的回答，我挺无语的，心想你是不是有什么强迫症，而且关键是我没有听到我想听的内容，那我自然得接着问下去啊。”

　　 “我问，你怎么练的。”

　　 “好家伙。接下来她开始给我上课了，开始给我讲了，怎么练怎么练。”

　　 “边说边手舞足蹈，那场面我没办法给你们描述，你们自己脑补。”

　　 “什么手指弹完要立马回到原来的状态，什么抬指的目的不是为了抬得高，是要落得快啊”

　　 “要体会到手指尖抓住琴键的感觉。”

　　 “我边听心里就边想啊，这说的太对了，这不就是我成天往她耳朵里喂的么。”

　　 “她说完了，傻啦吧唧的看着我，老师，怎么样？”

　　 “我说行，看来你今天心情不错啊。”

　　 “她挠头，冲我呲牙，说自己也不清楚。”

　　 “我就指了指钢琴，说，来听听。”

　　 “她往钢琴前一坐，抬手落指，那琶音响起来之后，我那个心情啊。”

　　 季洋记得很清楚，老师训她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也不瞒大家，我当时心里很满意，特别满意。”

　　 季洋一瞬抬起头，满眼委屈啊....

　　 “但是为了避免她以后再大半夜起来练琴，我当时批评她了，我说你就好好熬夜练吧，手指头都落不稳了。”

　　 话音接着再转。

　　 “大家听明白这个故事了吗？”

　　 李安渐渐收起笑容。

　　 “k457同学提出了一个相当优秀的问题——”

　　 “我们应该怎么练习。”

　　 “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练习的同学，不妨先问自己三个问题。”

　　 “第一，我练的是什么？”

　　 “第二，我为什么要练？”

　　 “第三，我该怎么去练？”

　　 李安的三个问题像是带着某种魔力，一瞬又让台下安静了下来。

　　 每个艺考生都陷阱了深深的思考。

　　 “小j同学，知道自己练的是月光三的开头部分的琶音，明确如果不能将这段琶音弹出颗粒感就会严重影响整段音乐的听感，最重要的是她已经非常清楚练习的方法。”

　　 李安的话像是再提示所有人，又像是在鼓励着一个人。

　　 他再次看向季洋的方向。

　　 师生二人四目相对。

　　 “从她的身上，我也学到了一种练习的方法。”

　　 “谢谢她。”

　　 -

　　 ‘季洋的师生指数提升至102——’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