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一少年
六试探
江陌回警队的时候算是午休。前院跑外勤的警车就剩下一辆,食堂老刘抄着盛菜的铁勺从后院晃悠到前楼,挨着花坛背手望向大门口,看见江陌微蹙着眉头往楼里冲,远远地打了声招呼。
“江儿才回来?下午在队里吃一口不?”
江陌正溜号,回过神来放慢了两步,先提起唇角稍微致意,然后为难地摇头,老刘也不闹她,两手一抬轰她该忙啥忙啥去,转身继续沿着楼边闲溜。
江陌进办公室就瞧见肖乐天盘腿卡住办公椅的扶手,撑着桌面借力,从过道尽头的办公桌风驰电掣地滑到打印机跟前,一不留神用力过猛,倒撅着栽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队里人呢?”江陌揪住肖乐天的衣领把人提溜起来,扭头抄起她那个技术练兵优胜奖的搪瓷缸子接热水冲速溶咖啡,“旅店老板全撂了?”
非法购买发布案发现场监控录像诱导舆论事态恶劣,警方迅速应对,调查锁定视频发布位置,先把源头上那位啃食流量热度的“媒体蛀虫”堵了个正着,随后折返至师范大学对面商铺,“诚挚”地邀请提供并售卖监控录像的旅店老板去市局审讯室聊上一聊。
然而这位老板却不是什么一时迷茫误入歧途的小羊羔。
旅店老板看见江陌一身警服走进来的时候表情僵了一瞬,随后佯装着游刃有余地从柜台后面站起来,低头跟肖乐天警官证上的照片大眼瞪小眼,没等开口问话,先被小警察收回证件时腰间的铐子晃了眼,旅店老板明显一愣,随即“噌”地从柜台后面翻出来,抬脚把挡在门口的肖乐天猛地踹了个跟头,出门迅速扫视一圈,掀了一架烧烤炉横在半路,持刀劫持了一辆正停在路边的私家车,一脚油门就蹿到四通八达的巷道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肖乐天这一下捱得眼冒金星肋骨钝痛,脑袋发懵连咳带喘地跟着江陌追出来,上车拉响警笛联系指挥中心,被江陌不要命似的“巷道追击”颠得七荤八素——旅店老板的逃窜路线规划得颇有成效,从奉南新区到城郊临县,所过之处闹腾得遍地鸡毛,弃车逃跑还不忘给劫持的“免费司机”捅上一刀,市局上下连带着特警队大动干戈地折腾到后半夜才把人逮到。
“这老哥昨晚上连砸摊带伤人,高局说奉南那片儿连着出事影响不好,得抓紧审完发个警情通报以儆效尤,宣扬一下社会安定的正能量——谁成想摊上个事儿大的?这家伙偷偷卖迷药,在房间安装摄像头偷拍,拍完当小电影卖,还倒卖别的小旅馆的视频,卖不上价的就敲诈,缉||毒|的兄弟说收容||嗑||药也有他,之前在盛安北边犄角旮旯里猫着,跑到奉南一直没动静,以为东窗事发,见铐子就跑。师父他们从昨天下半夜审到今天早上——七个多小时呢,把他进货散货线上交易的渠道都刨出来了,这亏着撂得快,要是赶巧趁手,估计晚上能直接揪回来一串儿现行。”
“师父说咱俩就‘专心致志’地折腾程烨,琢磨个法子找找突破口。”肖乐天靠在打印机旁边整理卷宗文件,突然想起来,“对了师姐,医院那家属怎么解决的?”
江陌昨晚因工伤未愈,被顾形半路差使着跟救护车送挨刀子的无辜群众去医院,伤患腹腔轻微污染,刚到急诊就送进手术室,家属赶到时正撞见穿白大褂的喻洛拦着穿警服的江陌,规劝说伤患有慢性病征,需要确认既往病史,情况还没紧急到需要警方代替家属签字的地步——这话是喻洛遭过家属医闹之后吃一堑长一智地跟江陌掏心掏肺,但落到伤患家属耳朵里就成了落井下石见死不救。家属当场打电话叫了人,上至八十岁老母下至还在吃奶的孩子悉数到场,一大家子愣是在急诊室里闹出了“打砸抢”的阵仗。
“老耿和医院副院长倒是一起去协调了,但是出了点儿岔子——”江陌拆了一袋泡面,就着速溶咖啡掰碎了面饼干嚼,“闹了一宿要赔钱的一大家子其实是那大哥在外面养的小三家属,正牌夫人因为昨晚大哥没回家联系不上,今儿早上去报警才找到医院。”
肖乐天眨巴眨巴眼睛,听乐了:“不是拿大哥手机通知的家属吗?”
“兜里一部手机车里一部手机,大半夜的没证件没核对——小三连那大哥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孩子快周岁了,还没落户呢……估计是察觉到那大哥不想负责,所以借题发挥找茬要钱。”江陌停顿了一下,一脸的乏善可陈,“反正闹腾了一宿半天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外部斗争转化成了内部矛盾,正牌夫人比较明理,说处理家务事不劳警察同志费心,派出所的民警跟着,我和老耿也就撤了。”
肖乐天对于家长里短怀揣着满腔热情,感慨地砸吧了两声,“不过我看老耿到办公室的时候也就十一点出头,刚还问我去不去食堂吃饭,师姐你咋才回来?”
江陌皱起眉头,敲了敲噎住的胸口:“夏妍父母逼着她出院退学,我去看了一眼。”
网络媒体花样翻新地搞幺蛾子,夏妍的处境实在痛苦又被动,警方始终在尽最大的努力避免夏妍遭受外界过多的关注和侵扰,却阻拦不了夏妍父母保守的苛责和无理取闹。
“之前我垫付的医药费好像不够了,今天护士提醒缴费,夏妍父母就说他们家弟弟明年要上双语小学,得回去做买卖挣钱,非要出院,我到病房的时候她妈把夏妍滞留针都给扯了。”江陌提起这茬儿就来气,“派出所哥俩不好随便动手,她妈挠人闹得邪乎,我跟病区护士长俩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人隔开,勉强关上门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
夏妍父母骨头上刻着迂腐传统,始终认定夏妍的遭遇是自食恶果伤风败俗。江陌劝不动,也确实不好插手干预得太过,原本打算再帮忙交点儿医药费换个耳根子清净,结果到了缴费处窗口,大夫却告诉江陌刚刚已经有人帮忙垫付,预存款足够夏妍住院治疗到痊愈康复。
“师姐你先看一下这个……程烨之前满嘴跑火车的笔录和目前调查取证的文件我都整理了,因为卡簧刀上多出个第三人的dNA,师父和主任师叔还让我捋了一份儿近期失踪女性名单——不过人不少,没什么头绪……”肖乐天把一式两份打印出来的卷宗文件递给江陌,抱着胳膊往桌沿上一靠,“垫钱的人认识夏妍?从哪儿冒出来的?该不会是夏妍那没露面的男朋友吧?”
“那缩头王八巴不得划清界线呢,怎么可能是他……没看见正脸,但垫钱那个跟人大夫说他叫红领巾。”
江陌接过文件先大致翻看了几页,话赶话想起那个提着裤子几步路跑得像企鹅的背影,屈起指节揉了揉额角,觉得有点儿好笑:“呵,挺高的个子还跟人家说叫红领巾……估计说完自己也觉得丢人,从缴费处出去撒腿就跑。我看那后脑勺儿有点儿像你偶像……不太确定,离得太远,而且他好像昨天就该出院了。”
肖乐天一听这话茬跟他偶像有关,注意力立马原地跑偏,顿时痛心疾首起来,“这么快就出院了……我还以为能再跟你去趟医院呢,要个签名什么的。”
“合着你偶像住院不是你掏钱。”江陌隔空挥了小警察一拳,“按照老耿的做事风格,案子落定之后,他肯定得找茬儿邀请你偶像来队里一趟,再送个锦旗正式表彰一下,趁机给咱们局里搞宣传……你可以争取一下献花合影,握个小手什么的——准备准备,先去看守所会会程烨。”
程烨归案三天内接受大小审讯不下七次,除了连夜审问时跟粪坑里的石头一样臭着一张脸憋不出一个字,后续问讯简直对答如流,甚至很痛快地承认殴打伤害夏妍是他自己所为。然而在偶然得知夏妍因容貌损毁开放性骨折等重伤评定,单凭其实施伤害时未满十八周岁已经无法抵赖从轻之后,程烨琢磨了一个晌午,当即翻供称自己有身体残疾,且并无实质性性侵行为发生,伤害夏妍只是贪图美色一时糊涂,顺带着反咬江陌一口,嚣张地宣称袭警一事是因为江警官强制执法动手在先,他是正当防卫在后,如果警方坚持给他扣帽子,他就要申请精神和伤情鉴定。
“自打程烨上次在卫生间里听见那俩辅警在门外嘀咕有媒体抓着这案子不放,这小子现在就笃定那些之前就没敢报警的女孩肯定不会站出来指认他,供词一天一个样,嘴里就没一句真话,更何况他现在做完身体检查,还真就有生殖器残疾,主任师叔说跟被阉了没什么区别……”肖乐天盘腿坐在看守所接待休息室的桌子上,对着卷宗愁得挠头,“这咋审啊师姐?”
江陌挑了下眉梢,没直接搭这个话茬儿,转身打量着墙上已经落了一层灰的盛安市地图,伸手要来卷宗文件,在地图上比照着来回比划,“程烨现在估计是猜准了警方手里的证据链不完整,所以才拿着已经确认既定事实的事儿在这儿瞎折腾,图的就是让你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这个人身上,跟他掰扯这些没什么用,着急反而容易被他牵着鼻子走。”
肖乐天转身从桌子上蹦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江陌,“没懂。”
“袭警的事儿执法记录仪上有记录,夏妍案不管怎么说也有可以作为直接证据的监控,板上钉钉,来回翻供对他没好处——”江陌没回头,思忖半刻继续道,“师父的审讯记录上有两点一直没有详细追问过,应该是想晾着程烨,先找证据做突破,顺便看看他能不能沉得住气。”
“没细究的……犯罪动机?程烨不一直说是一时冲动?冷却期不固定,目标也相对随机——”肖乐天揣着手鼓起腮帮子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巴掌:“还有那把刀上的血迹!”
嫌疑人程烨小二十年的人生履历循规蹈矩,从小成绩优异,成功考入省重点就读实验班,在母亲去世前没有过任何针对女性的恶性事件记录在册。虽说尾随骚扰的立案事实直到今年才出现,但对于程烨而言,从安分压抑到有规划的实施犯罪,这三年间必定有迹可循,犯罪动机绝非冲动行事那么简单。
“程烨虽然刚刚成年,但根据履历来看,他妈妈是老师,程烨应该从小接受的就是类似精英教育,再加上他爸表面上人五人六,私底下又是个混社会放高|利|贷|的,程烨耳濡目染,社会阅历绝对不浅,他说话之前会权衡利弊,冲动犯罪这事儿,我觉得不可尽信,最起码,目标选择不一定是绝对的随机。”
“三组那哥几个在抓捕现场看见三中校牌掉出来的时候,表情都跟噎了狗毛似的,程烨几乎是当时就确定,他可能未成年的学生身份会很棘手,所以当晚连夜审讯,程烨始终坚持着一个原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如果目前警方展示的证据对于实施犯罪当时还未成年的他无法造成威胁的话,他可以一直保持沉默——递我一支笔。”江陌咬开笔盖,试了试划在塑封膜上能不能擦掉,随后提笔在地图上圈了几处,“但是自从试探到了袭警和夏妍重伤评级确认成立之后,犯罪当时是否未满十八岁这件事儿本身对于他的量刑而言就无关紧要了,程烨抓着不放来回闹腾,为的就是察言观色投石问路,揣摩咱们有什么底牌,他该作何应付——所以你跟他吹什么风,他就说什么话,怎么审都像是在绕圈子。问题就在这,一般来讲现行犯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事实都摆在眼前,但如果他非要千方百计的拖延……”
“就证明避而不谈的这部分绝对有问题,很有可能事儿还不小!那刀上第三个人的血迹和指纹……不会真闹出人命吧?”肖乐天不自觉的猛一哆嗦,拧巴着一张婴儿肥的小圆脸儿自顾自地琢磨了一会儿,忽的恍然大悟,噘着嘴小声嘀咕:“合着师父放咱俩去审程烨,就是为了麻痹敌人,让他放松警惕的……你跟师父都想到了,就我没想到……”
“程烨归案这两三天哪有消停的时候?记者一茬一茬地找事,刀从哪儿来的还没查到。”江陌看见小师弟郁闷的表情有点儿想笑,吸了下鼻子勉强忍住,把手里的文件拍在他肚子上:“看一下这几处有过立案的案发地点,再比对一下程烨的生活轨迹,有什么发现?”
“按照报案的时间顺序……第一起案发地点在原三中校址和附近卫校中间的一条小路,也就是夏妍说过的,有同学被骚扰过的地点;第二起……是在程烨家附近;诶?第三起好像离他小姨家没多远——”
肖乐天忽然愣了一下。近几年盛安市区划调整,很多细致划分的街道小区地址并未即时更新,分局撤并之后支队对于部分区划街道还不熟悉,单看案发地点的地址文本很容易忽略案发地点和程烨生活动线几乎完全重合的问题。肖乐天这两天抱着卷宗整理来整理去,只顾着闷头研究这几起案子会不会有什么遗漏的蛛丝马迹,竟然一时忘了他还是个受教育管理约束的学生,他选择的犯罪地点很难完全跳出他的生活轨迹。
肖乐天呼噜了一把头发:“等等——这么一看,第四起没监控的案子在化工街附近……这地儿跟他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啊,他去那儿干嘛?”
话正说着,看守的警察许厘隔着玻璃悄么声地跟正对休息室门口方向的江陌挥了挥手臂,见她视线偏过来就推开门,熟稔又规矩道:“江哥,小天儿,程烨带过来了。”
江陌点点头,卷起卷宗敲了下肖乐天炸了毛的脑袋。
“程烨说话是真是假不用太在乎,今天的审讯纯粹是为了搞他心态,你按规矩问,我负责找茬挑事儿,放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