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雪,快停了。”
“四周还是一片静悄悄。”
钟子期掀开门帘往外看了眼,完全没有分毫期待的样子。
——真是寂寞啊。
他身上拥有旅者所有的气质,唯独求知欲非常式微,在逐渐习惯冰天雪地、杳无人烟之后,五感会变得迟钝,自然会缺失“灵性”。
“真搞不懂,爹娘从前为何热衷于来往北镇,我记得他们每次回家后都特别高兴,难道北镇真的有那么多宝藏吗?”钟子期掩上帘子,回到暖和的火炕旁。
自迎来新的住客,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三天两夜。
“是时候出发了。”钟子期心想罢,随即整理行装,把作画工具一并带上,对白凤一行人讲道:“我要走了,白兄愿意呆多久便多久吧,这顶帐篷是我的,胡人至少会照看住在这顶帐篷里的人一个月,所以白兄和两位姑娘不必担心。不过嘛……我是再也呆不下去……”
“难道子期兄要去寻‘宝藏’吗?可是你连藏宝图都没有,怎么找?”白凤如此打趣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可不会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钟子期义愤填膺,说:“你看看这个地方,除了雪原和天空还有什么?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或许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会对一望无际的原野感到惊奇,对广袤无垠的天空充满向往,但是,那统统都是假象!”
——那只是在掩盖内心深处的失望。
“没有找到。”
“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我什么都没看见……”
钟子期忽然变得惆怅不已,说道:“我只想知道,能够让我爹娘开心的事情到底会是什么?我找了快半年,依然想不明白,所以能让商人开心的事情便只剩下发现举世罕见的‘宝藏’了。”
白凤站起来举手相邀道:“子期兄,我带你去看一件东西。”
“阿珂,你和嫣儿留在此地,不要随意走动。”说罢,白凤和钟子期一起走到外边,脚下的路被半尺高的积雪覆盖,异常难行。
他们走到一个小坡上,遥望远方。
“看见了吗,几百里外的阴山山麓,居然会在我们眼里变得这么渺小。”白凤意味深长地讲道:“子期兄,你还没有到过北镇,完全对北镇一无所知,我甚至可以断言,你从来都不了解自己的父母,你跟他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
钟子期马上反驳说:“你凭什么说我不了解?”
白凤道:“看看阴山,可曾听说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
庞大的阴山山脉像花瓣洁白的荷花似的,雪线勾勒着它,崎岖延绵,才露尖角,别具美感。
钟子期仍然不解,不过他倒是第一次仔细观察阴山,虽然距离很远,但有一股特殊的吸引力,足以让他放下了心中的芥蒂,问道:“听过又如何?”
“去阴山吧。”白凤道。
“阴山?”钟子期说:“可我听说那里战乱频频,普通人过去就是送命啊。更何况,现如今北镇与中原剑拔弩张,我这种中原人过去岂不会……”
“去阴山。”白凤再度重申:“只有去过阴山,你才会了解北镇、了解自己的父母。”
钟子期继续质问道:“你想我去死吗?白兄,我确实不懂北镇,这半年也只在其中两个军镇中逗留过,但是,真的有必要去那种地方吗?”
“我已经给过建议了,至于采纳与否,全由你自己。”白凤话毕,回首便走。
须臾,一位牧民急匆匆地从坡下跑来,告知白凤道:“这位公子,有北镇士兵巡逻至此,他们说奉命寻找身怀‘紫鞘宝剑’与‘脚系铜铃’之人,他们听闻我们这里来了几位中原人士,二话不说便闯进公子的营帐,我们实在拦不住!”
“可恶!”白凤暗骂一句,狂奔回营,钟子期紧随而至。
是时,营帐四周尽是全副武装的兵士,他们咬牙切齿地看向营帐,帐内不时有惨叫传来。
“别,别这样!姑奶奶,我让他们放你们走。”
“外面的人听好了,千万不能动手啊!你们要动手,我就没命了!!!”
“是……是,对,两位高贵的小姐,并不是我们要找的通缉犯。”
白凤果断拔剑出鞘,发出战吼声:“谁敢拦我!”
“紫……紫鞘宝剑!”众兵士异口同声:“先把他拿下。”
话毕,各路刀枪剑戟通通转向白凤,然而白凤只是站在原地,摆好架势。
“一个!”
——他剑挑敌人手腕,挥鞘重重拍在对方脸上,士兵登时昏了过去。
“两个!”
——他举重若轻地挥剑挡开下一波进攻,顺势掷出飞刀,士兵反应不及挥手阻挡,又一声惨叫。
“还有人要来吗?”白凤如此讲道。
有士兵问道:“你……你到底是谁,怎么如此厉害!”
“在下白凤。”他回道:“御夷镇的士兵,还认得我吗?”
“白凤?!”举众哗然。
白凤款款走回营帐,掀开门帘,但见俞珂浴血浑身,膝下跪着一名士兵,手里的匕首正对着士兵的下颌,后续赶来的钟子期见状,骇然不已:“小姑娘?怎么会这样……”
“阿珂,把人交给我,这次多亏了你。”白凤伸手相援,俞珂的上半身几乎全是血,不过在她身上没发现任何伤口。
“义兄,他突然闯进来要把慕容姐姐带走,我就……”俞珂话到半晌,忽然晕了过去。
“小姑娘!”钟子期过去帮扶一下,白凤挟持负伤的兵士走了出去,续道:“我不会为难各位,但是,御夷镇只派你们出来抓我,岂不是小看在下?你们回去喊来更多帮手,下次再见我可不会再留情,这次,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时人皆对此议论道。
“白凤将军……真的是白凤将军吗?”
“听闻白凤将军背叛御夷候,早已将北镇抛诸脑后,我不信!”
“一年前,御夷镇之围,是白凤将军救了我们,我兄弟就是跟着白凤将军回来的。”
白凤将挟持之人放归给他的同伴,然后挥挥手让他们走,兵士们依依不舍。
见不速之客退却,白凤旋即回营告慰慕容嫣,慕容嫣回道:“赵括不可能知道我们会来到这里,他是猜的,他猜到我们会这么做,因此提前布置人手,等待我们自投罗网。”
紫鞘宝剑、脚系铜铃,并未明确指出是任何人,但这确实是白凤和慕容嫣身上最为显着的特征,而且只有作为朋友的赵括最为熟知。
“嫣儿,没时间了,我们必须赶快离开。”白凤让牧民拿来一套合身的衣服给俞珂,又与她讲道:“阿珂,你做得很棒!没有逞一时之快而杀掉对方,若是杀了镇兵,我们会连累此地牧民,届时更加声名狼藉,走到哪都会被歹人盯上。”
他用手擦了擦俞珂脸上的血迹,安慰地笑道:“能站起来吗?”
“可以。”俞珂也虚弱地笑了笑,看来和士兵搏斗用去了她一整天的精力。
钟子期惴惴不安地看向满身是血的俞珂,不断咬着手指:“小姑娘,你何必如此……可能士兵真的找错人了?不不不,总而言之,你不该这样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
白凤替俞珂答道:“子期兄,这便是北镇,这里确实什么都没有,但是总有人为了守护自己的想要守护的东西不得不拿起剑,即便她只是个小姑娘。”
——我们回家吧。
钟子期呆呆站在那儿,仿佛听见父母曾无数次说过的一句话。
——我们终于回家了。
“他们的前半生,就是这样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吗?”钟子期喃喃道:“原来,他们当时只是在强颜欢笑,怪不得我完全理解不了。”
远方根本没有“宝藏”,因为“宝藏”一开始就在起点。
“钟公子?”慕容嫣关切地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钟子期道:“我很好,谢谢你们。”
“我觉得,我知道要怎么画了。”
“我要先留在这里一阵子,之后有机会,我们阴山再见吧。”
“白兄、慕容姑娘、阿珂姑娘。”
钟子期拱手敬道:“各位保重。”
流浪画家登上高坡目送三位旅者离开牧民营地,看着白雪连天蔽日,直至他们消失在阴山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