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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随风而逝

  黎明将至。

   东方天际开始发白,群星随之匿去光辉,寥廓的天空被染上了一层梦幻般的玫瑰色。

   屋内的黑暗,似乎被晨风吹走。

   少年身着青衫,手持毛笔,坐在书桌旁边,清俊的面庞仿佛早晨的露水般澄澈干净。

   “陆小姐,”顾旭轻声开口道,“其实我不介意。真的。”

   陆诗遥的残魂没再回应。

   静谧的房间里,只有她压抑的啜泣声。

   顾旭叹了口气。

   他知道,人是一种神奇的生物。

   他们可以很坚强,必要的时候可以承受任何难以想象的痛苦;但最终却总是轻易栽在很柔软的地方。

   比如陆诗遥的残魂,为了复仇的执念,在这漫长的黑夜里坚强地等待了十五年,却在看到黎明曙光的一刻,再也抑制不住想哭的冲动。

   顾旭觉得,自己应该尝试安慰一下这个痛苦的女孩。

   根据她在彩色花笺上的心情记录,在她母亲死后,她就几乎没有展露过笑容。

   因此顾旭希望,当她消散在世间的时候,能够暂时放下曾经的忧伤。

   “陆……诗遥小姐?”

   “……嗯?”

   “以前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名字很好听?”

   “没……没有。”

   “这是你父亲为你起的吗?”

   “不,是……是我的母亲。”

   “那现在,我想认真地对你说,”顾旭转过身,脸上的笑容灿若朝阳,“‘陆小姐,你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谢……谢谢。”

   “因为……在第一次听说你名字的瞬间,我曾想到了一句话——‘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陆诗遥没有吭声,但啜泣声却忽然停了下来。

   她在认真地听他说话。

   “器灵曾说过,因为我们没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她感到很可惜,”顾旭停顿片刻,接着道,“其实……我也为此感到很遗憾。

   “因为,如果我们生在同一个时代,我至少会有个在才学方面旗鼓相当的竞争者,能够体会到棋逢对手的乐趣。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一个人站在山顶上,独自感叹‘无敌是多么寂寞’。”

   陆诗遥突然笑出了声。

   她的笑声就像她的人,轻柔,内敛,克制。

   但顾旭却能感觉得到,她的心情似乎变得轻松了不少。

   “公子真是自信啊。”她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多谢夸奖。”顾旭笑着回应。

   楚凤歌站在一边,默默听着两人的对话。

   “顾旭这小子,怎么变得比我还会吹牛了?”他心里不禁吐槽道。

   …………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素雪苑的时候,顾旭站起身来,与楚凤歌一同离开这间流过眼泪、也流过鲜血的屋子。

   在跨过门槛的刹那,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然后坚定不移地朝前方走去。

   他还急着赶去青州府驱魔司,领取属于自己的功勋,用来兑换丹药,提升自己的修为。

   伤感,惆怅,对他来说无疑是极为奢侈的情绪。

   他在这个世界的人生,刚一开始,就已经是黄昏。

   他必须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不遗余力地向前奔跑,才能在死亡追上他之前,抓住那一线渺茫的希望。

   …………

   走过游廊,穿过院落,途径穿堂和垂花门,绕过色彩斑驳的南门影壁,顾旭和楚凤歌终于走出陆宅大门。

   青州府千户魏九思早已备上马车,在大门外等待他们。

   而那些曾经被困在凶宅里的驱魔司修行者,此时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这座可怕的寒冰牢狱,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顾大人成功解决了凶宅里作恶多端的鬼怪,实乃我青州府的大功臣,”刚一见到顾旭,魏九思立即把他迎上马车,热情地说道,“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年轻有为、智勇双全。

   “司首大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顾大人,在你返回衙门之后,他想与你用传讯法阵进行一次隔空对话。”

   魏九思是五品千户,顾旭是八品经历。

   按理来说,魏九思可以对顾旭直呼其名。

   但是,或许是觉得顾旭背景不凡,或许是被顾旭一夜之间解决陆氏凶宅的惊人效率所震撼,或许是想到了顾旭即将得到司首大人的嘉奖和重用,他却在不经意间用了“大人”的称呼。

   “魏大人过奖了。”顾旭嘴角微扬,但他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历史果然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不经意间,那个孤独忧郁的少女,成了“作恶多端的鬼怪”;而虐杀无辜的唐荟,成了大义灭亲的君子。

   在登上马车的时候,顾旭最后瞥了眼废弃的陆氏旧宅。

   只见其墙垣颓圮,寥落无人。

   冰雪早已消融。

   鲜血的痕迹也早已淡去。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时候,顾旭突然发现自己的衣兜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淡粉色的花笺。

   他将其掏出来,发现上面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了一行字:

   “愿公子一切安好,得求长生。”

   …………

   与此同时,素雪斋内。

   “惊鸿笔”器灵站在窗前,望着东方的天空。

   在她的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姿纤长的少女。

   她身体呈半透明状,飘在距离地面三寸的高度。

   她穿着染血的素白色长裙,半边脸庞清丽绝伦,但另外半边脸则血肉模糊、凹陷变形,伤口狰狞可怕。

   在她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对沉重的镣铐。

   伤痕,镣铐,还有嘶哑的声音,都是仇恨在她残魂上留下的印记。

   这些年来,正是这些仇恨使她成了青州陆宅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魔。

   但现在,她却望着冉冉升起的旭日,脸上挂着痴痴的笑容,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在她的脚边,还散落着二十多张被撕碎的彩纸。

   纸上写着各式各样的留言。

   比如“一路福星,召鼎齐钟,富文瞿铄,富贵寿考”,比如“人生乐在相知心”,比如“知音者诚希,念子不能别”,比如“公子笑起来像极了晴天”……

   但她都感到不满意,将其统统撕成碎片。

   最终,她送到顾旭衣兜里的,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愿公子一切安好,得求长生。”

   “阿鸿,你知道现在最让我感到快乐的事情是什么吗?”她对器灵轻生说道。

   “小姐,是什么?”

   “我没让他看到我这般丑陋的模样,”她微笑着说道,“这样一来,他心头记住的我,将会是壁画上那个完美无瑕的我。”

   器灵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家小姐一直在冷漠缺爱的环境下长大,任何来自外界的一点点善意,都会被她牢牢地记载心里。

   就比如当年的书砚,很大程度上也不过是在履行丫鬟的本分罢了。但陆诗遥却把她当作了真正交心的朋友,把她形影不离带在身边,生怕她离去。

   今日刚离去的这位“长生公子”,或许也同样如此。

   别人都以为,她是大名鼎鼎的“胶东第一美人”,是陆家最耀眼的才女,是掌握着名器的天之骄女。

   但其实,她只是一个在酷寒冬季里瑟瑟发抖的女孩,蜷缩在墙角,渴望着初春的阳光。

   “阿鸿,你要知道,他是个很耀眼的人,”只听见陆诗遥轻声说道,“像这清晨的太阳一样,能驱散一切阴翳。

   “站在他身边,像我这样被仇恨扭曲了的人,真的会自惭形秽……”

   “小姐……”器灵轻叹一声,静静抓住她的衣袖。

   太阳渐渐升起,温暖光线投在她们身上。

   这一瞬间,陆诗遥手腕的镣铐消失了,裙子上的血迹消失了,脸上的伤痕也消失了。

   她重又恢复了曾经清丽绝伦的模样。

   “阿鸿,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对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与器灵一起,化为梦幻般的金色泡沫,然后渐渐消散。

   …………

   沂山之巅。

   这是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堆积着千年不化了冰雪。

   这里是雪女的领地,也是人族的禁区。

   此时此刻,一个少女站在山顶,居高临下俯瞰着大地。

   她身姿纤长,穿着素白长裙,赤足站在皑皑白雪之上,黑色长发随风飘舞。

   在她身上,只有两种颜色——最深邃幽远的黑,和最纯粹明亮的白。

   在这片雪地里,她看上去格外纯净剔透,肌肤泛着柔和的光泽。

   完美得像是冰雕刻成的人偶。

   而在她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格外冷漠。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

   “真烦。”

   她的声音空灵,悦耳,飘渺,没有掺杂丝毫感情。

   一如这寒山的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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