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噼啪啪”
火花作响,弥漫出淡淡的焦灼味。
赵雅眯着眼,盯着火光一动不动,她听说眯着眼,眼中带泪时,能从跳动的火焰上看到七彩的光。
她想知道她生命中还能不能见到那种光彩,但在外头她不敢哭,就算哭,也只是乔饰楚楚可怜,让对方放下戒心的伪装。
只有在这,在万尸坑中她才敢试试。
可她盯了许久,盯到眼眶发酸,也只看到一双白多黑少、无神凸起眼睛。
那眼睛属于一只在火上烤到半焦的青蛙,此时了无生气的直对她,似在怜闵,又在嘲笑,庆幸着它已经死了,而她还活着……
赵雅不喜欢被这种眼神看着,她决定待会先咬破这双眼,混着眼球中的浆液吞下它的眼珠子。
这是她第四次进入万尸坑,除却第一次外,之后的几次都算得上轻松。
谷玄牝将虫苗丢入万尸坑,以他们为蛊,来养出合用的蛊奴。
但若虫苗在万尸坑里团结起来,合力求生,虽也造不成威胁,但也会减慢炼蛊的效率。
所以每次都有蛊奴被派遣混入虫苗之中,负责煽风点火,挑起冲突。
这次负责的蛊奴是她,而她也做得很不错,不知原因被丢入万尸坑的虫苗、故作镇静的团结、暗藏私心的角斗、不安、猜疑、绝望在不见天日的深坑酝酿,而她只是混在其中,不动声色的拱拱火,绝望便被点燃,化作疯狂,在黑暗中燃烧。
不管开局如何,每次也都是走向相同的结果,但赵雅仍是看不腻。
原来看着别人在悬崖边游走,最终跌下万丈深渊,竟也是一件分外畅快的事。
只要你本来就在深渊之底。
不过这乐趣也快到头了,现在,虫苗彼此全无信任,或三五一组,或独自行动,照往常经验,不出半个月,这场规模庞大的养蛊就能结束,而她的蛊奴同伙又将新增一名。
而她吃完这只青蛙,就打算结束任务,不被察觉的退出这场厮杀……
青蛙照例烤到半焦为止,她其实并不饿,也不想吃,但这是她惯用的提醒自己的仪式,提醒着她第一次卖了自己,就只换了半只烤焦的青蛙,而她之后又把自己卖了越多次,转手越多,只会更贱。
记住这点很重要,许多蛊奴就忘却了这点,蛊奴的“奴”字,还不足以提醒着他们在谷玄牝眼中的地位,竟以为成为蛊奴便是得了谷玄牝的恩宠。
那时,谷玄牝不吝亲自提醒他们,而提醒的手段,赵雅稍一回想,就恶心到要将胆汁呕出。
“谁?”就在回忆到恶心的东西时,赵雅猛然察觉异动自侧方拐角处传来。
混入万尸坑虽被视为轻松的任务,但仍曾有蛊奴死在内中,成为其他蛊奴口中的笑谈,赵雅可不想死成一桩笑话,提声之时,已然戒备。
便见火光尽出,一道身影怯生生走来,“姐姐,是我……”
一名女妖拖着虚弱步伐踉跄走来,赵雅对她有印象,前几日众虫苗还没分崩离析时,赵雅曾假意照顾她几次,却也记不清她的名字。
在万尸坑中需要被照顾的,本就不值得记住名字,反正很快就会死了。
女妖身形纤细瘦小,看起来弱不禁风,走到火光附近就停下脚步,双目不再看她,只直勾勾的火架上的烤青蛙,幽黑的瞳孔里跳动着火光,好像要用眼睛把它吃掉一样。
油脂滴落炎上,发出“滋滋”声响,蛙肉的焦香和空气中的腐臭味一同弥漫,瘦小的女妖一言不发,与昏暗的洞穴,半焦的青蛙,定格成一副熟悉的图景。
熟悉到赵雅恍了神,一眼望去,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将烤青蛙串向扔给了那女妖。
赵雅惊讶自己的作为,但很快给出了解释,“比起饿死,还是让她绝望挣扎后,再无力的死去更加有趣。”
那小妖接住烤青蛙,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身体却无半分停滞,未多发一言就埋头狼吞虎咽,像只饿极了的小兽。
赵雅则好整以暇的看着她,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但样貌却不错,让赵雅不由恶意的想着,是否该以食物为要挟,逼她与自己虚鸾假凤一番。
她虽无这方面爱好,但却想再重历下当年的经历——以高高在上的施暴者视角。
那档子事她后来又经历了许多许多,每次带给她的都只是污秽与屈辱,她也曾好奇究竟有何魅力,让那群家伙像牲口一样乐此不疲。
或许该换个视角,说不定她也能体会到其中欢愉。
“姐姐,给你留的,还有,多谢……”就在这时,女妖怯生生的声音又响起,打断她邪恶的绮想。
而那串青蛙再度映入眼中,竟还剩了一半,那小妖只吃了焦黑的半边,剩下酥黄的半边一口未动,原样递了回来。
赵雅又愣住,恍如隔世,忽然记起这世上除了掠夺,还有分享,但——
“你这样活不长啊……”赵雅长长叹了口气,她突然忍不住多话,压不住心绪,想要教一下这小妖。
“嗯?”半只青蛙虽少,足以熄灭小女妖双目中的火光,让她眼神变回澄澈,不解赵雅为何会这么说。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赵雅边说,边用修长手指从青蛙上撕下一条带着血丝的蛙肉。
“听他们说这里叫万尸坑……”女妖说着,畏惧的打量黑漆漆的四周,“这里有很多死尸吗?”
赵雅慢条斯理的撕着蛙肉道:“活着的尸体有很多,至于死尸?死了就只是滩肉而已,吮剩的骨头都留不下几根。”
“难道其他妖会吃尸体?”小妖说着面色一白,急捂着嘴,不让刚咽下的蛙肉呕出。
赵雅心知妖族之间亦有妖的伦理,即便是血妖,若有选择也不会以其他妖为食,何况眼前小妖身上毫无血气,应是采天地灵气修行的灵妖,可赵雅却平静道:“你也会吃的。”
小妖闻言大惊,正要反驳,赵雅白皙手指已捻着撕成条的蛙肉伸进她口中,堵住她涌到嘴边的话,随后又听道赵雅呓语般的呢喃:“这里几百号的妖,青蛙、老鼠、蚯蚓、甚至苔藓都很快会吃光。很快能吃的只有尸体,和那些将要变成尸体的,你刚捱过饿,应该知道饿上几日,你就不是再用脑子思考,而是用胃。你脑中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轰鸣,那就是你肚子叫声。不停不歇,无止无休,催促着你吃吃吃吃,不管什么,不管用什么方式,把眼前能吃的撕碎、嚼烂、咽下就行……你知道吗?用胃思考的妖,眼睛都是红的,就像你方才那样……”
小妖躲闪赵雅目光,垂下了头,含糊不清道:“我……我没有……”
“不用羞愧,不用低头……”赵雅食指托起小妖下颌,拇指犹在小妖口中,强行让她的视线与自己齐平,小妖的虎牙刺破了她的拇指,她也浑然未觉,任鲜血从拇指肚流入小妖嘴中,“你本没有做错,错只错在没有坚持,明明只差一点就能蜕变成虫,为何又让自己变回妖?你这样子,下一个被吃的,就会是你啊……”
赵雅将拇指从小妖口中抽出,摩挲向小妖的脖颈,看着殷红血液在她白皙皮肤上晕开,“你脖子的线条真好看,我若是他们,一定从这里下口。一边在你身上侵犯你,等待快感攀升到巅峰时,再一口咬断你的脖子。”
赵雅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神情,但女妖好似开始害怕,手指在脖颈上摩挲到何处,何处便绽起一粒粒鸡皮疙瘩。待她脖颈上的寒毛都竖起时,终于尖叫一声要退闪开。“不要……别吃我,别吃我,……我不想死!”
但赵雅却扣住了她的后颈,幽幽双眼直视着她:“不想被吃,那你就要把自己变成虫子。”
“虫子?”女妖眼睛睁大。
“没错,其他妖都是行尸走肉,而你太弱了,只能当虫子,依附在尸体上,以腐肉为食的虫子,只需舍了这身皮囊……”赵雅一手抚摸着她,口中话语如恶魔的诱惑,“试一试吧,你这人皮本就是修行得来的,所谓皮囊,不过尊严、廉耻、道德结成的蛹,咬破这张蛹,你就能将自己解放……”
小妖眼神困惑,似还在揣度赵雅话意,而赵雅顺势撕下更多蛙肉,又塞进她嘴中,“然后你会发现,万尸坑里那群活着的,死去的尸体,都只是你的食物,你选一个强大的尸体依附,一点点的蚕食,直到把他吃得骨头渣都不剩,再去依附下一个,就这么不停的去吞噬,去撕咬,去把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吞进嘴里。”
赵雅说着,手上逐渐用力,把蛙肉往小妖嘴里杵,狠狠得杵。直到小妖激烈挣扎,涕泪交流的将蛙糜咳出,赵雅才松开手,一脸歉意道:“呀,不好意思,姐姐喂得太急了,你也吃得太慢了,不过,还好,你这皮囊很漂亮,天赐了你两张嘴,用另一张嘴,或许能不知不觉间,将他们吃得更快,更干净……”
赵雅不知道这懵懂小妖能否听懂她恶意的玩笑,若是听得懂,活到最后的机会应该会再增加几分。
“可这样活着,有意思吗?”却听小妖喘顺了气,忽然问道。
“啪!”赵雅手上的蛙肉了地。
但赵雅很快又将沾了你的蛙肉捡起,一口一口,将它慢慢吃下,然后:“这样死去,更没意思。”
“难道不能从这逃出?”小妖问道。
“逃?逃到哪里?”这个问题,赵雅在心中问了自己千百遍,可从万尸坑离开爬出绝非脱离苦海,而是迈向更深一层的地狱,等她真与其他蛊奴有了接触时,才发觉与外头相比,万尸坑真的只是培育虫苗的温床。
她在外曾有一个朋友,是另一个女性的蛊奴,也曾动过这念头,还为此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并用身体从其他蛊奴们那里交换来了南疆的守备情况,一切准备就绪后,还拉她入伙,想趁夜带她一起逃走。
可第二天,谷玄牝就召集所有蛊奴,展示了他的新虫巢。
赵雅看到了她的朋友,被砍断了四肢,养在了罐子里,曾经平坦的肚子高高鼓起,好像要涨破般,透过撑得近乎透明的薄薄肚皮,能看到无数虫子在她内宫中纠缠,
从那时起,赵雅每天都要负责从她七窍内采集新爬出的虫子,悉心照顾着这个虫巢。直到她进万尸坑前,她的朋友还没有断气。
顺带一说,那位朋友的计划,是赵雅出卖给谷玄牝的。
而她没有一丝后悔,因为若她真听信了朋友的计划——那个表面一起逃走,实际让她分散注意,吸引追兵的计划,现在被养在罐子里的就是她了……
然后。赵雅说出了早已知晓的答案,“不可能的,整个南疆都是一个蛊罐,所有生灵都是谷玄牝的虫子,万尸坑内,万尸坑外,都在彼此撕咬,我们只能争着做对他最有用的那只……除非……”
“除非什么?”小妖急忙追问。
“没有除非,谁说除非了,没有任何除非,快停止一切幻想!”赵雅心神预警,在心中一遍遍呼喊着,要将接下来的言语扼杀在喉中,可那念头就像一颗种子,一旦种下就迅速抽根发芽,而她的身子不堪重负,无法自制,竟擅自说着那千百次自问后,紧接而来的千百次绮梦。
“除非有个天都拘不住的强者,杀死那杀不死的怪物,将这蛊罐砸个稀烂,让着黑漆漆的天地透出光来!”
“可能吗?”小妖的眼睛似也被点亮,带着期冀。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赵雅大叫一声,心中不停的否定,要将自己从美梦中唤回,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不要留有任何期望,不要残存一丝幻想。
那是罂粟的艳,是鹤顶的红,美丽诱惑却致命,会让你死得更快!
没有谁回来救你,你也不配拥有救赎,恶是自保的武器,贱是求生的资本,当你的心肠与蛊罐一样漆黑,你便没资格渴求光明。
赵雅环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好像要把自己封回茧中,眼泪滴在她膝盖上。
终于,她说服了自己,开口道:
“不可能。”
忽然!
一声震天轰响,随之乱石崩云。
好似天塌一般,无数碎石沙土自不远处的头顶落下,万尸坑内,得见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