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冲带着满腔怒火闯入了苗家,在会客厅外见到了那个他日日夜夜都想将之亲手杀死的仇人焦成远。
焦成远年近四十,身形高瘦,眉眼阴鸷,所谓相由心生,仅从相貌上就能看出此人绝非善类。
但那时,苗家会客厅里却并非只有焦成远一个人,除他之外,还有一个蓝袍老者,以及另外四个男人,再加上一个女人。
蓝袍老者,便是苗家主人,苗南天。
但那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却已经是一个死人,她倒在地上表情惊恐,白皙细长的脖子被人切断,正往外喷涌着鲜血,似乎刚死去不久。
厅中本来摆着一桌丰盛的酒菜,但那几个人却并没有把酒言欢而是全都站了起来,而且神情既愤怒又紧张,有两人甚至还握着兵刃,而苗南天却与焦成远怒目而视,在庞冲闯入时,他们似乎正在经历着一场激烈的争吵,几乎已经快要动上手,现场一时剑拔弩张。
一个倒地惨死的女人,加上厅中其他几人的奇怪举动,如此奇诡的场面,实在是让人猜不到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当他们看到有一个头戴斗笠相貌普通的年轻人突然闯入时,几个人都愣住了。
庞冲见到如此古怪的一幕时,也不由得愣了一愣,他当然也不清楚那几人到底出现了什么情况,可当他突然看到酒桌上有一封已经被拆开了的信和一块玉佩时,庞冲的心陡然一震。
可当他再次看到焦成远时,脑海里顿时一炸,他再也顾不及其他,他眼中只有焦成远。
没有等人问话,庞冲已经厉声喝道:“焦成远,可记得扬州庞伯之一家?”
原本一头雾水的焦成远闻声一怔,随即很快反应过来,顿时脸色一变。
苗南天神色古怪的看着庞冲,又看了看焦成远,似乎联想到了什么,顿时脸色一变,怒声叫道:“好你个焦成远,枉费老夫视你为朋友,你却不但睡了我的女人,还将尾巴都引到家里来了,你真是该死啊!”
焦成远神色大变,蓦然向后跳出。却在这时,庞冲已经再也忍耐不住,身形一窜弓腰掠起,犹如一只愤怒的猎豹般猛然扑向了焦成远。
焦成远早有防备,见此左手一挥,掌中飞出一口柳叶飞刀直射庞冲面门;同时右手一振,将衣袖里滑出的一口薄刃短刀握在手中。
庞冲身形如电,劈手一掌切向直奔他面门的飞刀。他怒火攻心之下,全力催动内力,心意刃意随心发,虽是以掌代刀,其劲之利却堪比真刀,瞬间便将飞刀劈飞。但他身势依旧不减迅猛,眨眼就扑到了焦成远身前。
庞冲厉声怒喝道:“恶贼受死!”右掌如刀横斩焦成远脖颈。焦成远已知来者不善,不敢心存大意,冷哼一声挥刀反削庞冲手腕。却见庞冲并不撤掌,掌刀挟着一片锐劲,竟欲以一只肉掌硬接刀锋。
焦成远见状心头惊诧,还未及细想,肉掌铁刀已然交接,便听得一声犹如金铁交击的铿然声响,庞冲肉掌非但毫发无伤,更将焦成远手中短刀震得差点脱手。
焦成远虽是一名大盗,但一身武功也颇为高明,否则以他屡犯大案的罪恶之身,又如何能在江湖和官府的通缉下逍遥法外至今?但尽管他久走江湖见识不俗,可除了听说武林中有金钟罩铁布衫以及佛门大罗金身神功这两种极为厉害的外家功夫外,还从未见过有人能施展仅凭肉掌与刀刃相接的武功,当即惊骇交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中原武林之中,若论外家功夫,自然当属金钟罩铁布衫以及佛门流传极久的大罗金身神功最强。大罗金身神功又被称为“金刚不坏”,这两种外门功夫练到高深境界,就算面对绝顶高手,也能刀枪不入。而武林中也有空手入白刃的武功,但那也只是手法和招数的小巧功夫,只能夺取兵刃,并不能真的以肉掌硬扛利刃。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能做到以肉掌硬接兵刃,那些武林中的绝顶高手,内家真力修炼到一定程度,也能催动无比强悍的气机以掌搏刃,但那样的人乃是真正的绝顶之流,如今中原武林之中,有此修为的人并不多见。
而这个突然闯入苗家的年轻人施展的显然不是金钟罩铁布衫以及佛门秘功,而他的年纪,也绝不像是具备那么高深的内家修为之人。
虽仅仅交手不过一招,便令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们都从未见识过那样的奇异武功。
焦成远被一记掌刀震开短刀,脚下更连退数步。他惊骇之下,未及反应,就见庞冲身形不停,左手握拳,一拳就朝他胸口击来。
蓝袍老者苗南天脸色一变,他武功极高,一眼就看出年轻人那一拳并非拳招,而是十八般兵器中的锤法!
锤为兵器中的重型兵器,沉重威猛,自古非力巨者不能使之,通常只有在军伍战场中出现,自古以来,一些朝代中但凡有使锤者,无不是名传千古的骁勇悍将,所以武林中甚少有人能使如此兵器,其用法有涮、拽、挂、砸、架、云、盖、冲等。
而庞冲那一拳,便是锤法中的“砸”势。
拳法中当然也有砸势,但与锤法中的砸势相比,无论力量还是气势都不能相提并论。
苗南天震惊的是,那年轻人一拳砸出,他便恍惚间好像看到那不是一只拳头,而是一柄精铁铸成的重型铁锤。
焦成远立足未稳,对方来拳极快,他不及出刀反攻,仓促间运起内力左掌横封于胸,瞬间拳掌相撞,便听嘭地一声大震,焦成远只觉得击中自己手掌的不是拳头,而是一只千百斤沉重的铁锤!
焦成远脸色刹那苍白,他只觉胸腹欲裂目冒金星,不由得闷哼一声,口中同时呕出鲜血,整个人顿时被一拳砸得倒飞两丈,撞碎了厅中的两道屏风才止住身形。
所有人都惊愣在原地,脸上布满了惊诧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庞冲双眼通红,不等焦成远有丝毫喘息之机,身形如豹如虎再次欺身而上,左手并指如剑,一指直点焦成远咽喉。
剑指疾刺之间隐含凌厉剑势,更隐约闻听一声细微的锐啸之音!厅中几人只觉得那一指非但凌厉无比,更似一柄无与伦比的快剑。
焦成远未曾料到对方一拳竟有那般沉重的力道,一招不慎被一拳砸飞,已然负伤不轻,他一时神智恍惚胸口沉闷,还来不及略作调息,便惊见眼前人影一晃而至,一道锐利的劲气更直向他咽喉要害处飚刺而来。
焦成远先机已失更负伤在身,急切间哪里还有余力反击抵抗?他怪叫一声翻身向旁滚出丈许,虽是极为狼狈,却也险险躲过了致命一击。
可他刚要起身,庞冲却早已回身跨步,一记凌厉的转身鞭腿嘭地一声扫中焦成远后腰,将他再次扫得扑飞出去。
焦成远顿时眼前一黑,口中狂呕血水,浑身筋骨欲碎,砰一声撞在了墙壁上,几乎当场晕厥。
须臾之间,仅仅数个照面,便让焦成远几乎丢掉了半条命,更无半点招架还手之力。
厅中几人瞠目结舌,谁都没想到这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竟然会有那一身高深的武功,且出手招招狠辣,毫无半点留手之意。
所有人都已经看出,那年轻人如不将焦成远击杀当场,是绝不会罢手的。
庞冲怒啸一声,纵身扑出,双手成爪,凶悍无比的攻向焦成远。
命悬一线之际,焦成远惊得魂飞魄散,他拼起残力再次翻身滚出,一边滚一边奋力朝庞冲扔出两把柳叶飞刀,同时大声叫道:“苗兄,我有白银五万两,只要你能帮我宰了此人,银子就尽数归你……”
苗南天冷眼旁观,闻言只是冷笑不语,眼中布满了森冷之色。
庞冲双爪挥荡,震开两柄飞刀,同时身形略微一缓。焦成远得了缓和之机,奋力滚出数丈,见苗南天一动不动,顿时心头一沉,口中却急忙叫道:“苗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何必为了一个女人伤了你我多年的情义?这家伙说不定就是官府中人,如果今日我死在这里,你也绝不会独善其身,他能知道我的身份,难道就不能查出你们五兄弟的秘密么?”
此言一出,苗南天顿时神色一变,其余四人也都同时浑身一震,眼中一起露出了杀意。
那四个人,便是曾横行西南一带的凶寇恶贼“五道风”中的其余四人,苗南天就是他们的老大。
庞冲正杀得兴起,满心满念只有杀念,哪里会顾及其他,冷叱一声飞身掠向焦成远。
“好!那就先合力将这小子料理了,再算我们的账!”苗南天脸色阴冷,冷声喝道:”兄弟们,宰了他!”言罢率先一步纵出,一掌就向庞冲挥去。
其余四人同气连声,纷纷抢身而起,瞬间便将庞冲团团围住。
庞冲见有人横加阻拦,生怕灭门仇人趁机脱身,顿时怒不可遏,厉声喝道:“挡我者死!”身势不停,对着苗南天也随手挥出一掌,两人掌力相交如击败革,庞冲飞扑的身势被逼得一顿,同时手臂传来一阵酸麻,惊怒间不由心中暗凛道:“此人好强的掌力!”
而苗南天也肩头一颤,只觉对方掌力如刀似斧,如不是自己内力精深,这一掌只怕就会让一条手臂筋骨俱碎!惊诧之下,心头凛道:“这小子好生厉害,却是万万不能让他活了。”口中同时提醒道:“大家小心,点子扎手!”
庞冲一心只在焦成远身上,不想错失良机,当即抢步欲突!那四人见状齐齐动身,两人赤手空拳,一人用剑,一人使一口窄刃长刀,尽向庞冲攻去。
焦成远见终于说动了五人,顿时松了口气,趁机退后几步大口喘气,同时眼珠乱转,目光看向厅外。
苗南天见状冷笑道:“姓焦的,你若敢跑,我兄弟五人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焦成远见自己的心思被瞧破,心中一沉,他脸上却毫无异色,一横手中短刀,喘息着道:“苗兄放心,我只是守住出口,事成之后,焦某绝不食言。”
庞冲身陷四人围攻,不由又急又怒,偏偏四人俱是武功不弱,联手之下更增威势,庞冲几次欲寻破绽突围皆被逼回,当即再不保留,全力运转自在心法内力,将心意刃的功夫尽数施展开来。
庞冲虽赤手空拳,但心意刃的宗旨本就是将人体潜能转化为兵刃之力,所以尽管他手无寸铁,可当他一经使出心意刃,便是掌如大刀指如长剑,间或起腿踢扫,便似长枪重戟,四人虽身手不弱且有多年配合默契,但一轮合攻之下,竟被庞冲尽数抵挡拆解,四人哪里见过如此古怪凌厉的武功,一时惊骇无比。
刹那间,五人又斗了一轮,怒喝声中只见刀光剑影拳来脚往,厅中众多摆设支离破碎,战况一时胶着激烈难分胜负。
苗南天却随着战团不断游走,他并未着急出手,而是在暗中观察着庞冲的出手招式,但看了两轮,却只见庞冲身形迅猛,出招却毫无章法,一会出掌如刀劈斧砍,一会又如钩似叉,时而腿出似鞭,时而指出如剑,仿佛他双手双腿皆能化为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等诸般兵器,当真令人防不胜防捉摸不透。苗南天一边掠阵一边看着,却是越发心惊不已。
焦成远在厅门处见四人合攻不但没能杀掉那年轻人,更连他一片衣角都没沾到,顿时惊得汗流浃背,一颗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而庞冲见久久不能突围,一时更焦躁狂怒。他虽身负奇功,且曾有九名高手为他授艺喂招,但今晚却是他武功有成以来首次与人交手,那九名高手虽都是身怀绝学之辈,但喂招指点只是点到为止,无法与这般与人搏命相提并论,所以在实战方面庞冲并无太多经验,加之他又是含怒出手满心杀念,早已失去了该有的沉着冷静,是故一时难以脱身。
五人翻转腾挪,转眼又过一轮交手,庞冲气血上头,忽然一个闪身不及,被一剑划破了小腿,顿时血流如注。他吃痛之下,身形略缓,后背又中一掌,将他震得一个踉跄,口中几乎吐血。
庞冲眼前一阵迷糊,一口真气几乎续提不上,不由暗道:“不好,难道真要报仇不成就先没命了么?”念头未完,眼前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他心口刺来!
“血仇未报,我绝不能先死在此地!”庞冲恍惚之间,一股气血猛冲入顶,心中除了一个“杀”字再无半点杂念,就在剑尖堪堪刺到心口不到半寸之际,他本能的变掌为爪,自在功内力窜涌之下,他一爪扣住剑锋,五指扭转中,一口精铁长剑被他瞬间扭断,随即他顺势反手向后挥出断剑,将正扑向他身后的一人的喉咙刺了个对穿,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脖子仰身而倒,眼见难活。庞冲同时弓腰踏步,右掌化刀,以一个极为诡异的角度自下而上反掌撩出,心意刃锐劲犹如利刃,瞬间便将那持剑之人的一条手臂硬生生切了下来,顿时血如泉涌。
那人厉吼一声,浑身浴血地倒退而出,数步后难忍巨痛瘫倒在地。
瞬息之间,四人便一死一伤,合围之势立刻被破。庞冲见包围已破,又重创两人,当即信心暴涨,他厉啸一声,飞身就向焦成远扑去。
焦成远见他如此凶悍,登时浑身一震,慌不迭地向厅外急退而出。
苗难天见顷刻之间兄弟一死一伤,脸色大变,惊呼一声脱口大骂道:“狗娘养的,你真该死啊!”他再也按捺不住,纵身扑出,掌出如雷般劈向庞冲。
而另外两人惊怒之下同仇敌忾,纷纷怒喝抢身纵出,一人凌空掠起,长刀力劈华山砍向庞冲头顶;一人贴地翻出,双手抓向他下阴,竟全是狠辣阴毒的招数。
庞冲见焦成远退出厅外,一时惊怒交迸!而那两人的上下夹击却逼得他不得不停身应付。眼见下身处爪劲临体,庞冲急忙拧足转胯,但那人掌指功夫极为迅猛狠辣,庞冲虽已避过要害部位,但大腿内侧依然被一爪撕开五道血口,顿时皮开肉绽。庞冲痛得怒哼一声,足化鞭劲连环飞踢,将地上那人踢得双手骨头尽断,随即足尖一旋化为枪劲,嘭地一脚踢在那人的后心。那人大叫一声弹飞而出,随后双眼暴凸而亡。
庞冲又杀一人,不及转换内力,头上锐风盖顶而落。他不退不避,双脚猛一蹬地,整个人迎着刀锋弹纵而起,双掌后发先至,将那握刀的手腕架住。但那一刀凌空而落势大力沉,庞冲虽封住了那人的手腕,却挡不住那凌厉的刀劲,只听咔嚓一声,头顶斗笠应声裂成两半,刀劲余势不减,将庞冲头顶发髻激散,顿时满头乱发飞扬。
那人全不料对方竟会如此舍命而为,手腕一时难动分毫。就在那人震惊之际,只听庞冲一声怒吼,竟以霸王举鼎之势将他整个抡起,随即凌空扭转身形,借势将那人猛然甩飞出去。
嘭地一声大震,那人如炮弹般被飞砸在厅门旁的石柱上,顿时脑浆迸裂,当即毙命。
同时间,苗南天暴怒之下的雷霆一掌轰然而至,庞冲再无任何招架闪避之机,在胸骨断裂的咔嚓声里,他像断线的风筝般被一掌击飞数丈,狂呕着鲜血摔落在院中。
本已准备夺门而逃的焦成远见状,果断停步回身,他眼现凶光,握刀缓缓逼近倒地的庞冲。
焦成远已经在庞冲手中连吃大亏,此刻已经多了一个心眼,就算庞冲已经重伤不起,他也绝不敢再轻易出手,一定要有绝对把握才能将之一刀毙命。
“狗杂种,竟然连杀我四个兄弟,老子不将你碎尸万段,便不叫苗南天!”
怒骂声里,苗南天面目扭曲狰狞,他一步纵出数丈,随后双掌饱提真力,咬牙切齿的走向庞冲。
却见口吐鲜血的庞冲忽然发出一阵狂笑,他缓缓挣扎着站起,看着焦成远厉声道:“就算要死,我也会拉着你们一起!我庞家满门数十口,都还在等着你下去给他们陪葬啊!”
焦成远闻言,眼神浮现一抹惊恐,随即又嘿嘿一阵冷笑道:“老子已经知道,你一定就是当年庞家的漏网之鱼,不过那又如何,现在二对一,你根本没有报仇的机会了!”
“原来他只是你的仇人,并非官差捕快!”苗南天咬牙切齿的道:“焦成远,看来我们之间的账又多了一份了。”
焦成远目光一闪,冷笑道:“苗兄不必废话,先将他宰了,银子再多分你两万两,如何?”
“老夫好心收留你,你非但不感激,还色胆包天睡了我的女人,如今更引火上门,白白折了我四个兄弟,这两笔账的确要与你好好算一算!”苗南天冷哼一声,目光如刀盯着焦成远,“你也身负重伤,料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又望向几乎站立不稳的庞冲,冷声道:“小杂种,领死吧!”言罢提掌便要劈向庞冲。
岂料他还未动手,庞冲便已猝然发难,他蓦然欺身而起,左掌发刀招,右手化剑势,刀剑之劲狂风般攻向苗南天。
庞冲虽被一掌震碎了半边胸骨,但他身负自在心法内功,无论体魄还是内力运转都异于常人,所以心脉和几处重要经脉受创较轻,暂时还能勉强运转功力。而他在逼命之际,心知若要杀死焦成远,就必须先解决苗南天,所以他当即抢先出手,意欲先发制人。
苗南天不料庞冲受了自己全力一掌竟还能有余力抢攻,当即又惊又怒,只得挥动双掌见招拆招。初时他还能游刃有余,但十几招一过,庞冲攻势非但不减迅猛,反而越发凌厉诡异起来。他以掌为刀时,刀招大开大合中却隐藏毒辣刁钻;以指化剑时,剑势张狂邪意,且他双手刀剑之势更能随时变换,简直让苗南天应接不暇防不胜防,惊心之下更添暴怒。
原来庞冲心知以眼下的情况,自己绝难久战,而且苗南天无论功力还是经验都明显要比他高出甚多,自己唯一的机会便是速战速决,用心意刃诡谲难测的招数寻找机会一击而中。当下便果断施展出当初自己认为太过狠辣诡异而不愿轻易使出的刀剑之招,果然让苗南天一时无法适应,只能且战且退,虽有防守之力,却无还手之功。
要知当年那位佝偻老者和那名嚣狂邪意的蒙面人,他们传授给庞冲的刀法剑招皆为攻敌夺命之式,尤其是剑法,不但杀气张狂且无比诡谲邪意,真正虚实难辨又无章法可寻,再加上心意刃的凌厉锋锐,可谓相辅相成如虎添翼。
饶是苗南天功力精湛杀人无数,此刻面对诡刀异剑之招,渐渐也觉力不从心,左支右拙之下,被庞冲一记剑指戳中腰肋,剑劲入体,顿时多了一个血窟窿。他厉吼一声,正欲出掌反击,肩头又被掌刀劈中,一大块皮肉连同肩衣同时被削掉,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苗南天逼不得已只得胡乱怒挥双掌,将上身防守得密不透风,岂料腹部一阵剧痛,又被庞冲贴身一记顶膝撞得几乎五脏离位,差点连晚饭都吐了出来。
苗南天怒不可遏,空有一身深厚功力,却在对方怪异凌厉的快攻下不但无法占得先机,更毫无主动出手的机会,愤怒之下越发方寸大乱。突然间他疾退丈许,意图与庞冲拉开距离,不与他近身缠斗。
岂料庞冲却如跗骨之蛆,竟紧跟着贴身而至。苗南天对他心意刃的招式极为忌惮,怒提内力,疯魔般挥荡双掌,以雄浑劲气护住周身。
庞冲虽攻势连绵迅猛,但体内真力却在极速耗损,尤其胸膛的伤势更让他雪上加霜,可他依然牙关紧咬,两人在院中一攻一防近身缠斗,庞冲血浸衣衫乱发飞扬,模样状似癫狂。
苗南天一边全神应付庞冲的凌厉快攻,一面恨得牙痒痒,暗想:“此人年纪虽小,可一身武功却如此诡异厉害,当真难缠得紧!我隐藏在此多年,几乎无人清楚我的身份,今日若被他逃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正暗忖间,忽然察觉庞冲攻势虽依然迅疾,但力道却大不如前,当即心头大喜:“料想这小杂种也是强弩之末了,正是趁机结果他的好机会。”
苗南天顿时精神大振,雄浑内力催动,一时掌影如山上下翻飞,逐渐将庞冲逼退近身范围。
庞冲口中涌出血沫,出手已见疲软。
远处的焦成远冷眼旁观,同时察觉激斗中庞冲的异样,他眼珠子一阵乱转,忽然眼神一冷,心中已有主意。
激斗中,庞冲一招剑势走空,正欲起腿踢向苗南天右腰破绽处,但心念虽起,内力却运转不及,那一腿便踢得疲软无力。苗南天瞧准时机,弓腰进步,一招“野马分鬃”,双掌交错拍出,猛然击中了庞冲胸腹之间。庞冲再受重创,脚下连退一丈,顿时气血如沸,脑中轰鸣如炸!
苗南天厉笑一声,猱身而上,不待庞冲丝毫喘息,双掌如风如电,瞬间将他双手手腕擒住。
庞冲神昏智迷,只觉双手经脉中猛然窜入两股凶猛内力,直欲摧入肺腑!他浑身汗毛炸起,已知到了命悬一线之时!当下再无其他办法,只得猛吸一口气,拼力运起体内残余内力,准备与苗南天拼斗内力。
刹那间,两人凌眉怒目四手相握,两股内力在手腕间不断冲撞交缠,一时互不相让,竟成了胶着之势。
但苗南天功力却远比庞冲深厚,后者重伤在身内力不继,短短数息之后,他脸色一片煞白,额头冒出豆大汗珠,脚下连连后退已呈败象!
苗南天面目狰狞,目中凶光毕现,他只需再猛摧内力,庞冲便会经脉尽断而亡。
在此消彼长之下,庞冲内力飞速耗竭,脸色由煞白转为蜡黄,口中血涌不止。
他悲愤万分,更后悔不已。
焦成远见状,神色一喜纵身而来,大笑道:“苗兄果然威风不减,小弟当真佩服,我这就助你一臂之力。”
说话间,他短刀一翻,却突然刺入了苗南天的腰肋,同时用力一转。
苗南天登时惨叫一声,两根肋骨瞬间被绞断。他内力顿时一泄,急忙撤掌挥向焦成远,后者却一巴掌抡在他脸上,将他扇得噔噔噔连退三步,几乎一头栽倒。
苗南天满脸不可置信盯着焦成远,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庞冲却浑身一软,顿时瘫倒在地,简直无异于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他瞪大双目,也死死望向焦成远。
苗南天目眦欲裂,捂住腰间血流如注的伤口,厉声骂道:“你……你这狗贼……竟敢暗算我!”
“我不杀你,你难道就会放过我吗?”焦成远连连冷笑,脸上现出阴狠之色,道:“你当着我的面杀了那个女人,真是好大的威风!但你可知,你那个女人水性杨花风骚至极,本就是她先勾引我的,可你却为了这样一个女人想要除掉我,真是可笑!”
苗南天怒不可遏,但那一刀已经重创了他的肺腑,一身功力再也施展不出。他脸色惨白,哆嗦着怒骂道:“焦成远……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你不得好死……”
焦成远却阴恻恻地冷笑道:“如果不是这小子突然闯进来,你们五个对付我一个,我是绝难活命的,这可真是天不绝我,你又能奈我何?”苗南天闻言,只恨得面目扭曲,偏偏说不出半句话来。
焦成远冷笑道:“你继续骂,我先宰了这小杂种,再来料理你。”
他忽然转头看向奄奄一息的庞冲,嗤笑道:“小子,如果没有你,现在我只怕早已是一个死人,就冲这一点,我可以你死得痛快一点。”
庞冲双眼怒瞪,想要起身,却偏偏半点力气也使不出,只能张口发出一声悲怆凄厉的怒啸。
焦成远手中刀光一闪,直斩庞冲脖颈。
庞冲已经绝望。
逼命之刻,一道不知发自何处的银光破空而来,瞬间洞穿了焦成远咽喉,银光带着一股鲜血破体而出,“夺”的一声射入了数丈外厅门旁的柱子内。
刀光在庞冲脖颈上方半尺处蓦然停顿。
焦成远眼珠暴凸,短刀当啷坠地,他满脸惊恐且难以置信的捂着自己被洞穿的喉咙,口中一边支支吾吾一边冒出血沫,随之轰然倒地而亡。
他至死也没看清杀死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也没看清到底是谁杀了他。
庞冲浑身僵硬,感觉身体内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他神色呆滞地望向厅门旁的柱子。
粗大的柱子上,嵌入着一片入木过半的银色羽毛。
庞冲脸庞开始抽搐,然后他看到院子里忽然出现一道青色的高大身影,像提小鸡一样的将同样瞠目结舌的苗南天提了起来。
庞冲眼前逐渐模糊,隐约觉得那条人影似曾相识,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庞冲浑身剧痛难当,在昏厥之前,他恍惚看到一条熟悉的身影正在院门口冷冷的看着他……
深夜,冷月当空,某处树林中,庞冲从昏厥中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的车厢中。
他浑身无力犹如虚脱,胸口像是被千斤重锤敲碎一样剧痛难忍,体内的气血虽已经平稳,但神智尚未完全恢复。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才发现自己浑身缠满了布条,鼻子里还嗅到了浓烈的药味,显然已经有人替他包扎了伤口。
庞冲缓缓环顾四周,已经知道到底是谁救了他。
庞冲想要挣扎着起身,最后却只能依靠着车厢无力的坐下,他咬了咬牙,伸手掀开了车门的帘子。
马车停在一处树林内,不远处有一条小河,细细的流水声在月夜中清晰可闻。
马车的另一边有一堆篝火,篝火边坐了一个人,他背对着马车,手中把玩着一片银色的羽毛。
庞冲见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时,一种畏惧后怕还有感激的复杂心情顿时涌上心头,让他眼睛顿时酸楚不已。
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场。
那个人当然就是公子羽。
庞冲正想开口说话,却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河边走来了一个人。
待那人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人一袭宽大的青袍,面目冷峻,身形颇为魁梧高大,满头长发披散,手中似乎还提着什么东西。
当庞冲看到那人的相貌和他手中所提的物事后,顿时只觉得脑袋里轰然一声,浑身血液都似凝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哇的一声呕吐出来。
那人的右手捏着一把长约数寸的薄刃小刀,左手却提着一具尸体。
但那其实并不算是一具完整的尸体,只有一颗脑袋,而脑袋以下却并无四肢,只剩下一根白森森的脊柱骨。
那颗脑袋,正是苗南天!
苗南天虽早已死去,但他的两只眼睛却向外突出,肌肉扭曲惨白的脸上布满着深深的恐惧,似乎临死前曾受过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
庞冲看着苗南天的模样,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幕无法形容的血腥恐怖场景——凌迟!
庞冲浑身僵硬,将苦水都吐了出来。他同时想起,那个青袍人正是当年自己在旦阳城外的河边远远见过的那个钓鱼人。
那个时候,青袍人一边与公子羽交谈,一边用小刀仔细的一片一片的剐着鱼肉,直到只剩下一架整齐的鱼骨架子。
但此刻,庞冲脑海中出现的却是青袍人刀下被活剐的不是鱼,而是苗南天!在经受着那样恐怖痛苦的极刑下,想必苗南天一定很后悔自己为何会活在世上。
而庞冲又同时猛然想起当年在旦阳城听到的那件虐杀县令公子的可怕之事。从当初听到的传闻中,县令家的公子被人剐去了皮肉内脏,除了脑袋外四肢只剩白骨,如此可怕血腥的手法,与苗南天的情形何曾相似?
想到这里,庞冲心头抽搐,莫非当年之事,也是眼前这个青袍人所为?
他一时惊得呆住了。
听到车厢里传出的呕吐声,走向公子羽的青袍人冷峻的脸庞微微一转,两道如刀如剑的目光射向车厢。
就听公子羽忽然无奈叹息一声,说道:“下次你要做这种恶心事的时候,我能不能请你离我远一些?”
青袍人掂量了一下手中苗南天的脑袋,颇为嫌弃的皱了皱两道浓眉,随即嗤笑道:“这家伙的肉太松了,简直毫无手感,无趣得很。”
庞冲隐约听到这句话,心脏仿佛被人一把抓住狠狠的扭了一扭。
公子羽嫌弃的捏了捏鼻子,紧皱着眉头道:“我实在想不出,你为什么会有如此恶心的嗜好?”
青袍人撇了撇嘴,诡异地笑道:“我只是想知道,人和鱼的肉到底有什么差别而已。”
公子羽叹息道:“苗南天的脑袋价值一万两银子,但你如果现在把他送去官府,只怕他们非但不会给你赏金,还会连你一起抓起来。”
青袍人晃了晃手中的脑袋,嗤笑道:“老子可不稀罕。”
公子羽连忙挥手,无比厌恶的道:“那我能不能麻烦你,现在就把他带到该去的地方?”
青袍人忽然沉吟片刻,道:“这次以后,我就要离开了,没有其他有趣的事,你最好不要再随便找我。”他手掌忽然一挥,一道银光射向公子羽。
公子羽轻轻一抬手将之接住,那是一片薄如蝉翼的银制羽毛。
公子羽看着银羽皱了皱眉。
青袍人忽然侧头看向车厢,神色古怪的道:“那个小子挺有种。认识你这么久,还没见过你那么紧张的。真是奇怪,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有在乎的人吗?”
公子羽忽然脸色一沉,冷冷道:“如果你真这样想,那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青袍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耸了耸肩,拎着那颗脑袋转身离去。
躲在车厢里的庞冲见那人身影消失在树林中后,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公子羽依旧坐在火堆旁,他把玩着手中的两片羽毛,面无表情。
庞冲看着他的背影,也一时无言。
许久后,就听公子羽的声音冷冰冰的响起:“刚才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就让你死在那里。”
庞冲浑然一震,他愧疚地低下了头。他想说的话很多,但一时却全都噎在了喉咙里。
“学了几年武功,就自以为天下无敌了?”公子羽冷声说道:“如果早知道你是如此冲动的莽夫,当年我就不该答应你跟着我。”
庞冲心头一颤,他紧握着拳头,许久才喃喃说道:“公子爷……我知道错了,我应该听你的话……但我实在太想报仇了……”他喉咙一哽,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公子羽忽然吐出一口浊气,似在极力平复内心的愤怒,良久后才沉声道:“我早给你说过,想要报仇有很多种方法,但你偏偏用了最愚蠢的那一种。你意气用事自大冲动,又毫无策略,简直自寻死路!像你这样的人,还大言不惭想要在江湖上闯出自己的天地,真是让我笑掉大牙。”
庞冲羞愧的再次低下头。
“我既然已经知道焦成远的行踪,却还要你去送信,便是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沉住气,但显然你让我非常失望。”公子羽叹了口气,接着冷冷说道:“我知道你心中有疑惑,现在就给你个机会,想问什么?”
庞冲闻言一怔,随即迅速整理思绪,片刻后问道:“公子爷让我送的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
公子羽冷哼一声道:“焦成远潜入渝州不久,便暗中与苗南天的情妇有了奸情,那封信便是告密信。”
庞冲皱着眉,又问道:“只是一封信,苗南天难道就会相信?”
“当然不会。”公子羽道:“但有了那块玉佩,苗南天就一定会信。因为那块玉佩就是苗南天送给他情妇的生辰礼物,但那女人却转手送给了焦成远。而后来有人从焦成远身边把玉佩偷了出来。”
庞冲诧异道:“焦成远武功不弱阴险毒辣,什么人能从他身边偷东西?”
公子羽冷笑道:“是谁偷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封信和玉佩能让焦成远和苗南天反目成仇。”
庞冲顿时醒悟,恍然道:“难怪我闯进去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死去的女人,原来竟是如此。”他忽然又是一愣,看着公子羽的背影,极为诧异地问道:“难道这都是公子爷布的局?”
公子羽语气冰冷:“因为你的莽撞冲动,不但差一点坏了我的计划,更差点让你自己丢了小命,你做的事让我很生气。”
庞冲默然不语,因为他的确无话可说。
公子羽缓缓起身走到马车前,他目光冰冷地看着庞冲,说道:“在我的计划里,只要苗南天和焦成远两败俱伤,你便可以趁机不费吹灰之力大仇得报,这个方法虽然并不复杂,但岂非比你硬闯进去以寡敌众要更容易?”
庞冲不敢直视公子羽的目光,他低头道:“是我太急躁了。但我没有办法,天下太大,如果错过了这一次想要再找到他可就难了……而我也没想到,苗南天居然会那么难缠,也没想到他们有那么多人。”
公子羽冷哼道:“我早给你说过,苗南天是五道风的老大,并且武功极高,但你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又一叹,“如果他们那么容易就能被你干掉,那他们根本不会在官府和江湖的通缉下隐藏得这么久。所以你不但自大冲动,还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轻敌。”
庞冲愧疚道:“我以为公子也真的不会帮我,所以……”
“所以你也根本没有信任过我,是吗?”公子羽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锐利。
“并不是……”庞冲急忙辩解,但要说的话又噎住了,他默然片刻,喃喃说道:“我只是想不出公子爷这么做的原因。”
公子羽冷哼一声,说道:“杀焦成远的确不是我的第一目的,他只是附带。我的真正目标其实是五道风。焦成远只是恰巧赶上了,所以才促成了这一局。”
庞冲讶然问道:“公子爷与苗南天有仇么?”
公子羽吐出一口气,摇头道:“不是我与他们有仇,而是别人。有人花了三万两银子买苗南天兄弟五人的性命,仅此而已。”
庞冲愣了愣,随即想到苗南天等人既然是江湖上恶名昭着的凶徒,定然惹上了不少的仇家,如此一来,公子羽的回答也就非常合理了。
但很快,庞冲就意识到了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沉吟许久后,他才鼓起勇气道:“公子爷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何会有人出钱让你对付苗南天呢?”
公子羽微微蹙眉,随后淡淡反问道:“这个问题,想必你已经憋了很久了吧?”
庞冲默然的点了点头。
“既然你已经要替我做事,告诉你也无妨。”公子羽略有犹豫,不过很快便开口道:“我是一个收钱替别人解决麻烦的中间人,也算是一个生意人。”
“解决麻烦的中间人?”庞冲脸上浮现出惊诧之色,他脱口问道:“也包括杀人吗?”
公子羽淡淡道:“当然。”他随即补充道:“有时候杀人,是解决麻烦最直接的方式之一。”
庞冲不自觉的瞪大了眼睛,脑海里联想起了这几年来的听闻,顿时疑惑的问道:“那这些年来我们每经过一个地方都会有人突然死去的事,想必都是出自公子爷的手笔了吧?”
公子羽云淡风轻的点了点头。
庞冲顿时心情无比复杂,然后又问道:“那刚才那个人,就是公子爷的杀手了吗?”
“他不是杀手,只是一个与我有交易的人之一。”公子羽摇头道:“帮我做事的人并非全都是杀手,他们来自江湖上的各行各业,什么样的人都有。”
庞冲更诧异了,他想了想,问道:“刚才那个人,他是谁?”
他对那个青袍人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他么?”公子羽有意无意向青袍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淡然说道:“一个喜欢钓鱼的人,人如其名,名叫王乐鱼,是一个很难缠很古怪的家伙。”
庞冲脸皮忍不住抽搐了一下,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一个喜欢把人当作鱼生切活剐的人,岂非就是世上最古怪最恐怖的人?
公子羽看着庞冲,忽然问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可有后悔?”
庞冲心情顿时沉重起来,他沉吟着缓缓摇头,说道:“我没有后悔,因为在当年决定跟着公子爷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有了准备。但……”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我很想知道,公子爷杀的那些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公子羽盯着他很久,神色讳莫如深,许久后问道:“你觉得像焦成远苗南天那样的人该不该死?”
庞冲没有犹豫的点头。
“看来你对善恶之分看得很重。”公子羽说道:“那你的问题我就没必要再回答了。”
庞冲愣了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他想了想,忽然又问道:“那公子爷亲手杀的人,多吗?”
“对我来说,杀人是生意,是手段,要让一个人死有很多种方法,自己动手是最逼不得已的一种。而那也并不符合我作为中间人的本质。”公子羽盯着他看了半晌,缓缓说道:“我一向都不喜欢杀人,尤其是自己亲手杀人,但今晚你却让我破例了。”
庞冲回想起在苗家的逼命一瞬,顿时打了寒颤,连忙说道:“公子爷救命之恩,庞冲至死不忘。”他想要行礼道谢,奈何浑身几乎缠满布条行动不便,加上身虚体弱,只得作罢。
公子羽却冷冷的淡然道:“我救你,并非惜你之命,而是觉得你身上还有值得一救的一点价值。”
“你又多欠我一条命了。”他忽然脸色一沉,冷声道:“我这个人,一向秉承着事不过三的道理。直至今日我已经救了两次,所以我希望你从今日起,最好活得久一点。”
“是。”庞冲脸色一变,恭谨道:“以后,庞冲一定谨记公子爷的话。”
公子羽忽然转身背对着马车负手而立,月光下夜风中,他发衣飘荡,身影孤高,隐隐透着一股莫测高深之意。
公子羽默然良久,忽然沉声问道:“庞冲,你可知剑为什么要有鞘吗?”
庞冲沉吟着回答道:“因为剑太过锋利。”
对于这个答案,公子羽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只是幽幽说道:“无论是刀是剑,它们的真意都不是显,而是藏。”
“藏?”庞冲紧皱眉头,一时不解。
“再锋利的刀剑,如果一开始就让人看清了摸清了,那它便已经失去了一半的威胁,所以才要用鞘藏起来,因为让人无法预测的锋利,才是最危险的存在。”公子羽语气凝重,“而做人也一样,不但要懂得收敛锋芒和藏拙,更要学会控制自己。但现在看来,你离我的要求显然还相差甚远。”
庞冲越听心头越沉,他无话可说。
公子羽沉吟道:“我承认你的确很有天赋,假以时日一定能够成为一把锋利的宝刀。但你现在还没有找到自己的鞘,也还没有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锋芒。一把刀需要经过无数次的锤炼才能变得无比锐利,但一把刀如果仅仅只有锐利,便只是一把普通的刀,你若想变成一把真正的宝刀,就得自己去经历和磨炼。”
庞冲已然听出了言外之意,顿时大惊失色,急道:“公子爷要赶我走?”
公子羽沉声道:“我并没有赶你走,而是你现在已经具备自己单独出去磨炼的条件了。你若一直跟着我,那你永远也无法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江湖,也无法真正看清自己。有些事有些道理,必须要你自己亲身经历才会有最直接最准确的感受,这一点,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你自己。”
庞冲脸色苍白,他沉默了。他看着公子羽那修长略显瘦削的背影楞楞出神。
他也看到了负手而立的公子羽手中的那两片银色羽毛。那羽毛薄如蝉翼轻若无物,却能在瞬息之间洞穿焦成远喉咙将他一击毙命,如果没有极为高明的手法和精深的功力是绝难办到的。而庞冲跟了公子羽数年,却从未见他亲自与人动手,也从不知道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但从今晚他的出手来看,公子羽便是一个非常善于“藏锋”的人。
让人看不透实力摸不清底细,才是真正让人顾忌和感到恐惧的存在。
庞冲忽然感到了一种畏惧,他不但畏惧公子羽的实力,更畏惧他的心思和算计。而畏惧的同时,庞冲又暗暗下了决心,他要成为公子羽那样的人。
三个月后,庞冲伤势痊愈,他在恢复的同时,也知道自己离开公子羽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某一天,公子羽给了庞冲一份卷轴,对他说道:“你的伤已经没有大碍,是离开我的时候了。这份卷宗里有四个人的基本信息,他们有的是隐迹多年的邪道高手,有的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狂魔,有的是名动一方的武林豪雄,还有的是官府中人。我给你两年时间,如果你能在不泄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将他们都杀了,那你就可以回来找我。”
庞冲紧紧握着那份卷轴,没有感到惊诧和意外,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念叨着:“两年……”
公子羽又补充道:“如果两年内你没有完成任务,就只能说明不是我对你的期望太高,而是你的能力只有如此。那你认定要做成的事,也就只能是你的梦想了。”
庞冲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微微点头。没有信誓旦旦的保证,也没有壮怀激烈的自我鼓舞,他仿佛在那一夜后就彻底成熟了。
临别前,公子嘱咐了庞冲最后一句话:“锋芒太露,便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示人与弱,却能峰回路转,多用用自己的脑子。”
庞冲只说了一句话:“我等着公子爷让我取下面具的那一天。”
公子羽就笑了。
于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就此独自踏入了江湖。
一年半后,庞冲再次见到了公子羽,这个时间比公子羽定下的两年还要短了半年。
他能提前回来,就已经说明他不但完成了任务,还提前了时间。
他依旧戴着那张面具,可他身上的气度早已截然不同,他还未到二十岁,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早已经历沧桑世事的中年人。
他收敛了锋芒,沉淀了个性,就如同一口被隐藏得极好的刀。而且这把刀比之前更利了。
但公子羽并没有让他揭下面具,因为提前了的时间并没有让他感到高兴。
公子羽说:“你能在一年半的时间里完成了任务,我肯定你的能力,但你不该提前回来。”
庞冲当然不解,于是问:“为什么?”
公子羽淡淡道:“你提前回来,只是为了向我证明你有提前完成任务的能力,因为你的心里只想着尽快完成任务,这一年半的时间你的武功虽大有进步,但你的性格依然还有缺陷,因为你没有继续用心磨炼你的锋芒。”
庞冲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依然感到诧异:“所以,我在那一年半中的一举一动,公子爷都早已了若指掌了?”
公子羽微笑着道:“你虽然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冲动,也学会了动用脑筋,但你还是会优柔寡断感情用事。四次任务中,你至少有两次差一点丢了命,其中的原因,你难道没有好好思考过吗?”
庞冲沉默了。
公子羽忽然脸色一沉,冷声道:“你又可知,在那四次任务中,我为你擦了多少次屁股?你还是太年轻了,虽然以你现在的能力的确已经可以独挡一面,可你若要实现当初的梦想,却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庞冲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语不发。
“看来车夫这个位置,你还得再继续做下去。”公子羽轻叹道:“如果哪一天你觉得自己能够不需要戴着面具了,那你就可以真正的离开了。”
于是,那张相貌平平的面具,庞冲一戴又是数年。
直到今日今时的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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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翻涌之间,时间宛如白驹过隙,如梦如影,皆为经历。
铜镜中,车夫伸出手,从脸上缓缓撕下了一向面皮。
一张全新的脸孔出现,有人喃喃低语道:
“时间,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