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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公子名羽

策命师 问剑孤鸣 6736 2024-09-21 09:54

  老陈头看到那卖货郎走到年轻人面前,卸下担子,然后蹲下身子去取豆皮。老陈头也没在意,无论是谁在喝羊杂汤的时候突然想要吃豆皮小吃,那都是很正常的事。所以他就继续喝着茶鼓捣着大锅里的肉汤。

   卖货郎半蹲着身体,揭开一只竹筐的盖子,然后他略微抬头,宽大的草帽下露出半张有些蜡黄的脸和苍白的嘴唇,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问:“公子要几张豆皮?”

   年轻公子放下汤碗,他看了卖货郎片刻,忽然好像轻轻一声叹息,“来三张吧。都说事不过三,过三不续。想必吃了这三张豆皮,以后想吃就再吃不到了罢?”

   他的语气中仿佛带着些许复杂,就如同和一个久违的熟人说话一样。

   那卖货郎闻言,双手随之顿了一顿,然后他就将两个竹筐的盖子都打开来。一个竹筐里有一个小炉子,里面有木炭燃着。一个竹筐里装着切放整齐的豆皮,几个小竹筒里分别装着萝卜丝和白菜片以及其他佐料。

   “你若喜欢吃,这三张豆皮,算我请你的。”卖货郎没有抬头,嘴里却低声说道。他的语气居然也和那年轻公子一样,好像两人并不是初次见面一般。

   卖货郎麻利地将小火炉盖上一面薄铁片,然后取出一张豆皮放在上面烤着,随后在豆皮中放入竹筒里的配菜佐料,如此反复煎烤片刻,豆皮便香味飘散。他再将豆皮用筷子来回翻折,以油纸相裹,最后送到年轻公子面前。

   “公子请用。”卖货郎抬起了头,看着那年轻人。

   年轻人望着那张脸,微微皱眉,他伸手接过豆皮,放入口中咬了一口,香脆的豆皮在唇齿间发出微微脆响。

   “果然香脆,味道很好。”年轻人忍不住夸赞了一句。随后他却微微摇头,看着卖货郎,“路小飞,虽然你做的豆皮很好吃,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了,因为你这双手如果能用心去做点其他,应该会比卖豆皮要好很多。”

   这个卖货郎正是路小飞,杀了常州铁剑李远松的杀手路小飞。

   路小飞的脸色很不好,两片嘴唇像没有血色。他继续翻烤着第二张豆皮,随口答道:“在认识你之前,我本来就是一个卖豆皮的人而已。”

   “可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想得到,在东临城卖豆皮的路小飞,还有一双能取人性命的手。”年轻人嘴里咀嚼着豆皮,一面细声说,“因为我闻到了豆皮里的血腥味了。”

   确实没有其他人能猜到,杀手路小飞有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职业——卖豆皮。

   路小飞道:“明天开始,这豆皮里便只有豆皮味了。”

   年轻人将嘴里的豆皮吞下肚子,道:“在那一行里,你虽然只能算一个二流中等的水平,可是毕竟还算合格。你与我签下了三次生意的血契,如今都已经完成了。”

   “所以,卖豆皮的路小飞很快就只能是卖豆皮的路小飞了。”路小飞手脚麻利地将第二张豆皮放在了年轻人面前。

   “这三次生意,你都完成得很不错。”年轻人拿起豆皮,却没入口,“你真的已经不再考虑续约了?”

   路小飞道:“事不过三,这就是我的原则,一开始我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忽然捂着胸口剧烈的喘息起来,蜡黄的脸色立刻更黄了。

   “看来这次你受伤不轻。”年轻公子望着神情很痛苦的路小飞,双眉轻轻一紧。

   “青城崇真的开阳剑气,确实非同一般。”路小飞好不容易才缓过痛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略微缓和下来。

   “崇真剑派?”年轻人眉峰一扬,问道:“来的是谁?”

   “叶素真。”路小飞提起这个名字,心底依然忍不住一阵激灵,“就是那个号称道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崇真之惊叹——叶素真。”

   “哦?——叶素真么?”年轻人那个“哦”字在嘴里拖得很慢,“叶素真”三个字念出口时,他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眸里就忽然闪过一道冷光,随后他的目光在路小飞身上游动,“看来江湖传言不差,那个叶素真果然有些来头。你能从他眼下退走,算是你命大了。不过他留在你体内的那道剑气,可是相当的麻烦呢。”

   “哼哼!”路小飞冷冷一笑,道:“没想到你竟然能看出来我身上的伤。这倒让我有些意外得很。”

   年轻人咬了一口豆皮,再喝了一口羊杂汤,“我虽然只是一个中间人,不喜欢动刀动剑,但并不代表我看不懂武功和你的伤。”

   “确实是很厉害的人啊。”路小飞心有余悸,冷冷道:“御剑之道,武林中除了他师傅那一代的那些个老怪物之外,如今天下能将剑道练至如此境界的,能有几人?”

   “御剑之道?”年轻人闻言,神色间有掩饰不住的诧异震惊,然后他沉下了脸色,对路小飞道:“如此看来,你不但命很大,运气也相当好。”

   “在你的情报里,没有提到叶素真会出现。”路小飞虽然在翻烤着第三张豆皮,可是语气却很冰冷,“而且你给我的任务,只有李远松一个人,并不包括霍震东在内!”

   他们的对话很随意却又很隐秘,隔在远处的老陈头只以为两人在普通交谈,至于谈话内容,他耳朵有点不大好使,一个字也没听到,他也没想过要去注意听。

   年轻人显然能清楚路小飞的话中责问的意思,他低沉着声音道:“叶素真确实是在我的情报之外,这算是我的失误。至于霍震东,其实也是这次的目标任务之一,只不过我没有让你直接了解,你也算是半个执行人。至于报酬,我会另外加价给你。”

   路小飞忽然停住了手,他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个相貌斯文,其实深沉如深渊的年轻人,问道:“既然都是同样的目标,为何却只给我一个任务的部署?难道你就不怕我失手?”

   “就是因为怕你失手,所以才只给你一个目标的任务。”年轻人不在意路小飞刀锋一般冷利的目光,“因为我说过,你属于二流中等的水平,想要做到超过这个水平的任务,就只有让你不知。不知才会让你放松,才会不惧,才会冷静,自然也会有超出预期的结果。”

   路小飞只觉得背心冒出一阵寒意,他再次说出心中的疑问:“盆里的水,点燃的香,杯里的酒,分开的时候没有任何问题,可是三者合一的话,水和香以及酒里的东西就会发生让人中毒而死的意外,这是我清楚的。但是霍震东没有碰那盆水,所以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路小飞简短的一句话,便道出了近日震动江湖的铁剑大侠李远松暴毙一事的缘由。

   “你很想知道吗?”年轻人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路小飞,他眼神里隐隐有着诡异的光。

   路小飞点头,他态度很坚决,“我非常想知道,凡是经过我的事情,我都必须弄清楚,这也是我的原则,不然我会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

   “你这个习惯不是很好。”年轻人轻轻摇头,道:“有时候一个人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不过看在我们也算合作愉快的份上,我就告诉你。”他顿了顿,接着说道:“霍震东虽然相貌粗旷,实则心思细腻,不轻信于人。又以奔雷拳扬名江湖,他修炼的是一门至刚至烈的内功,这种内功虽然霸道,可是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那就是他每次练功以后,都会阳气爆涨,导致经脉逆行。所以霍震东每次练功后都会与女子亲热,以泄体内的烈邪之气。”

   路小飞仔细听着年轻人的下文。

   年轻公子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意,伸出两根手指,作了一个夹住的动作,不过手指间留了一丝极细的缝隙。接道:“于是便有人在霍震东近日相陪的女子身体的隐秘部位里留下了这么小一只小虫子,那虫子小得很,几乎肉眼难见。那虫子会在霍震东与女子亲热的时候转移到他的身体里。这虫子很奇怪,就算留在人身体里,也不会让人轻易察觉,只要不与加了某种东西的酒相合,就不会有事。”

   他说完,嘴角微微一扬,有些邪魅的笑了一笑。

   路小飞只听得毛骨悚然,他蜡黄的脸色变了一变,道:“然后刚好那天,霍震东就喝了那样的一杯酒。”

   “不错,这其实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年轻人依然面带微笑地对他说,“你应该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杀一个人,有时候要靠的是有效的方法。”

   “那虫子,莫非就是蛊?”路小飞声音有这颤抖。

   年轻公子笑而不语,仿佛默认了。

   路小飞眼神变了,他看着年轻人,就好像看到了恐惧一样。因为他知道,眼前的人口中说的“简单”的事,其实一点也不简单。

   “你虽然不亲手杀人,可是你的手段却比亲手杀人要更可怕。”路小飞由心里感到了恐惧。

   年轻人将第二张豆皮吞下了肚子,淡淡道:“你这话我并不赞同可是也不反对。我只是一个替人解决麻烦的人,我并不是很喜欢自己也惹上麻烦,所以就难免会多动点脑筋,就会比别人更特别一些罢了。”

   路小飞将第三张豆皮送到他面前,道:“替人解决麻烦的人,难道真会害怕自己也惹上麻烦吗?”

   “我不是害怕麻烦,只是觉得如果连解决麻烦的人本身都有麻烦,那这个生意岂不是会大打折扣?”年轻人依旧一脸淡然。

   路小飞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他就从身上取出一片羽毛。

   那是一片银白色的羽毛,三四寸长短,但是细看之下,才会看出那其实并不是一片真正的羽毛,而是一片通体用银片打造的羽毛。这片羽毛做工精细,几乎和真的羽毛毫无二致。

   路小飞将这片银色羽毛放在了年轻人面前,正色道:“这是最后一片银羽令,物归原主。”

   年轻人望着眼前桌子上的羽毛,沉默了一会,随后他也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事,放在了桌上。

   “有来便有去,路小飞,从此你我便两清了。”年轻人淡淡说道。

   路小飞看着桌子上那件东西,眼神突然绽放出了光彩,那是一种温暖的光彩。

   那是一个小盒子,很普通的一个盒子。路小飞将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小心翼翼的将盒子拿在手中,他轻轻打开盒子,看见盒子里装了一对金耳环。

   虽然是纯金打造的一对女子耳环,但是分量却很轻,样式也并不如何特别。可是路小飞看见这对耳环,就如同看到了一生挚爱一般。

   “三年了,我终于把你赎回来了。”路小飞轻声自语,他蜡黄的脸上布满了激动的神色,眼睛里满是温柔。

   “三年前,你用这对普通的耳环与我签订血契之时,便说这就是你生命中最为贵重的东西,初时我还以为你在骗我,如今看来,这对耳环的确对你很重要。”年轻人话音很轻,却带着几分感叹。

   路小飞小心地把盒子收好,道:“这世上,每个人生命中视为最珍贵的东西都不相同,因为他们的故事不一样。”

   “我喜欢听故事。”年轻人忽然说道。

   “我这一段故事已经结束了。”路小飞道:“我虽然不喜欢做杀手,也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你。可是却不得不承认你帮了我,所以今天这三张豆皮,我请你。”

   年轻人将第三张豆皮吃了一半,就放下了。他又从身上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道:“这个信封里,有两张汇通银号的银票,共计十五万两银子。十万两是李远松那一单的,另外五万两是霍震东的。这就是你最后一次任务的报酬。”

   路小飞看了看年轻公子后,将信封拿起收好。

   年轻公子也拿起了那片羽毛在手里轻轻把玩着。

   路小飞开始收拾他的豆皮担子,要准备离开了。

   “看在你请我吃了豆皮的份上,”年轻公子道:“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你想不想听?”

   路小飞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说,我听。”

   “我要说的是一个建议,关于你身上的伤。”年轻公子望着路小飞的脸,“如今那道剑气,已经快攻入你的心脉了吧?”

   “是又如何?”路小飞语气很平淡。

   年轻公子慢声悠然道:“崇真剑派的内功心法至阳至烈又极阴极柔,正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合一,万象乃形。名传江湖的开阳心法便是糅合了阴阳之力,所以这一门内家功夫极其厉害,想必叶素真留在你身体内的剑气便是由此而来。这剑气异常狠辣,一直在摧残着你的奇经八脉,所以你如今才会忍受着内腑炎炙酷冷交相噬体的痛苦。而你本身的功体修为不够抵御,所以时间一久,你必有性命之忧。”

   路小飞蜡黄的脸色微微一沉,他冷声道:“没想到你对崇真剑派的武功竟有如此了解,我虽从未见过你用过武功,可是如今看来,你当真属于深藏不露。”

   “做我这一行,武功只是其次,情报消息才是最重要的。”年轻公子摇头道:“这并非重点。我想要说的是你。”

   “我自己的伤,我很清楚。凭我的修为,我的确抵御不了。”路小飞淡淡道:“你若是觉得是因为你情报的失误才导致我受伤的,从而觉得对我有所愧疚的话,你大可不必。因为我从三年前与你签下契约之时起便已经有了足够的觉悟,就算最后我会死,我也不会怪任何人,因为我早就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所有的决定,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你拿回这枚银羽令,我可以想办法救你一命。”年轻公子正色道:“一条命换一次生意,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路小飞闻言,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他淡然笑了一笑,“多谢你的建议,不过我觉得我并不需要这么一个交易。”

   “哦?莫非你对你的性命也一点不在乎?”

   “没有人不会在乎自己的生命。”路小飞轻轻叹气,“可是我不能再接受这样的契约了,我不适合。这三年时间里,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一睡着就会做噩梦,因为我的双手沾满了血腥。这样的日子太不踏实了。我只想好好平静的过日子,至于能过多久,我并不在乎。”

   年轻公子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里有着不可置信的疑问,“认识你这么久,倒没看出来你竟然会有如此觉悟。我倒是有疑问,难道你费了三年时间来赚钱,就只为了能短暂安静的活一阵子?”他语气一顿,想了片刻,又道:“抑或是说,是因为那对耳环?”

   “这是我的事,我不想与你说太多。”路小飞重新挑上担子,然后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说道:“你既然能看出我受的伤会要我的命,难道就看不出,我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了吗?”

   年轻公子闻言,眼神猛然一凛,他双眼里冷芒如剑般盯住路小飞,忽然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这一年来,你从不接手简单的生意,便是为了要赚一单大的!”

   随后他便重重一叹,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路小飞朝他看了一眼,不再说话,转身向街角离去。年轻公子望着他疲惫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外时,才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如果你真的只是一个卖豆皮的,应该也算不坏吧?可惜了。”他喝了一口汤,才发现汤有些凉了,“你虽然不喜欢我,可我却没那么讨厌你呢。”

   年轻公子手指轻轻一用力,将那片纯银打造的羽毛揉成了一团,再张开手指时,羽毛已经变成了一张普通的银片。

   他将银片放在桌上,朝老陈头笑道:“老掌柜,结账了。”

   老陈头走过来,看到银叶子,忙道:“有余了,有余了。”

   年轻公子摇了摇头,道:“不用找了。”

   老陈头心头一喜,礼貌性地说道:“公子要走了吗”

   年轻人眼睛望向另一处街头,道:“是啊,该走喽。”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那边街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眼之间,一辆黑色的马车便疾驰而来,在这冷清的街角处骤然停了下来,顿时惹得几个路人慌忙躲避。

   马是高大的骏马,马车也是上等精致的马车。

   马车上有两个人,一个驾车的车夫,还有一个身穿黑衫相貌阴沉的中年汉子。

   那黑衫汉子下了车,径直向羊杂汤摊走来,走到那年轻公子面前。

   老陈头见这汉子相貌阴沉目露寒光,顿时心头一沉。

   但是却见那年轻公子神色依旧平淡如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就见那汉子看着年轻公子,道:“敢问阁下,是不是公子羽?”

   “不错,我就是公子羽。”年轻人淡然答道:“你也可以叫我羽公子。”

   “很好。”那汉子说话简单直接,话音也仿佛没有温度,“我家主人有请,羽公子请上车。”

   “那便有劳了。”公子羽微笑着起身,向那辆马车走去。

   那汉子紧跟其后,见公子羽上了马车,他便也坐在了车夫旁边,一挥手,“走!”

   马车又疾驰而去,当真来去如风。

   老陈头恍神了片刻,回过神来时,却发现人与车都已离去。

   他正在心里嘀咕着奇怪,偶然一转眼,发现那不远处的抱琴老头也不知何时没了人影。

   倘若老陈头再往聚贤楼那里看,会发现那个孤独的人影也同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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