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冷月,碧水寒波,浩荡如渊海的大河之上,寂静无声。
往日里燃着灯火巡逻于河上的大小战船统统消失不见,如风雨欲来时不知踪影的鱼儿,唯有一艘高逾十丈的巨型楼船,如浮出水面的巨鲸,傲然泊于大河中央。
楼船舷首,一个锦衣青年迎风负手而立,仿佛临江望月,正在欣赏大河两岸无尽波涛。可他身后,却是一片血腥狼藉的景象。
十几个黑衣少年,如木桩一般钉立在青年身后,脸上俱是寒霜般的凛冽肃杀。在他们身后,是盔明甲亮的兵士横七竖八的尸体,在血海汪洋中尤瞪着充满恐惧与不信的眼睛。
满船百余水军尽如羔羊一般被宰杀干净,只剩下一个遍体鳞伤的年轻兵士,被两个黑衣少年扯着胳臂跪在地上。
那兵士浑身血肉模糊,两腿膝盖骨被生生挖去,两臂也被硬生生折断,可还是昂着唯一能动的脖子,一声不吭地瞪着舷首的青年。
“少主人,清扫完毕,人已带到。”一个黑衣少年躬身说道。
锦衣青年徐徐转过身来,只见其神如秋水,态若春云,光看相貌之雍容朗俊,气质之温文尔雅,绝难想象他竟是统领这一帮黑衣杀手的“少主人。”
兵士一见到此人面容,脸上更加扭曲了几分,一双眸子几乎要喷出火来,若不是四肢折断、寸步难移,只怕就算刀剑横颈,也要立刻冲上去拼命。
“你很恨我?还很不甘心?”青年微微一笑,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叙旧一般。
“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兵士恶狠狠地说道,牙齿深深咬在嘴唇上,鲜血横流。
青年朗然一笑道:“倒是有趣。当年若不是我收养你,你不过是街边流浪的一条野狗。这么多年我给你吃给你穿,教你一身武艺,结果你却恨我入骨,宁可死也要背叛我……”
“呸,少说的好听,你什么时候把我们当人看过?我们不过是你手下豢养的一群鹰犬,终日被你玩弄,为你杀人,连孤魂野鬼都不如!我只恨,恨我当年没一刀杀了你!”
“说的没错,你就是我手下的一条狗。而且还是很不听话,也很不中用的一条。倒是没想到你竟有胆子背叛我,还迟迟没把脑袋送回来。没办法,我只好亲自出马一次,免得你以为我手下的狗是可以随便跑掉的。”
青年漫不经心地一笑,完全不在意一帮黑衣少年的感受。而这帮黑衣少年也没有任何反应,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一样,连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也没有。
“只是你也并没有多聪明,难道你真以为藏在军队里,整日漂流在河海之上,我就无处可寻,拿你没办法了么?”
兵士咬了咬牙,惨然一笑道:“堂堂金铭国的水军,满船一百二十七条人命,不会无声无息就了事的。天网恢恢,总会有人替我报仇!”
“金铭国?”青年轻蔑地一笑,“别说一支边军,就算庙堂之上,我要取人首级,又算什么难事?凡是背叛之人,哪怕上天入地,投入仙宗魔教,也没人逃得出和你一样的下场。”
青年的声音冷冷地回响在大河之上,“说吧,藏在哪了?”
兵士冷笑一声,眼中陡然焕发出光彩,恶狠狠地道:“你想找那东西?哼,做梦!你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么?那你就去找吧,我死也不会说半个字的!”
“整艘船都找遍了,确实没有。”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甲板下方传来,一位身姿窈窕的黑衣女子手扶着扶梯,缓缓走上舷首。
女子面容清纯稚嫩,可身材却高挑婀娜,仪态万千。一袭黑衣,勾勒出婉曲妖娆的诱人身姿,一双雪白的玉腿慵懒地伸展,迈着摇曳轻曼的步子,雪白的腰肢在黑衣下摆中若隐若现,更如春光乍现,勾人魂魄。
如此绝世尤物翩然走过,一群黑衣少年却面无表情,像是根本没看见一样。锦衣青年也没有在那张清纯可人的秀脸上多看一眼,只是淡淡地道:“他知道早晚跑不掉,自然也不会带在身上。
“那也没什么,把他交给我,我自会问出来的。”女子风情万种地一笑,走到兵士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哎呀,几年不见,小家伙倒英俊了几分呢,还认得姐姐么?”
“呸!妖女、贱人、婊子,烂货!……”兵士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连声啐骂,厌恶的神情之中还夹着一丝恐惧,那是面对锦衣青年时都未曾有过的。
“哎呀呀,干嘛这么性急呀,一声又一声的,叫得姐姐我腿都酥了呢……”
女子像是听见了最动人的情话一样,媚眼如丝,笑若春风,伸手一勾兵士的下巴道:“别急,待找一处僻静的所在,姐姐再好好疼你……”
“喂他吃‘天青萝’。”
锦衣青年冷冷的声音传来,女子不禁一呆,随即吃吃笑道:“哎呀,莫非你吃醋了?放心,我不让他碰一根手指头,好么?”
“少废话。”青年略有不耐地呵斥了一声,又转过身来,望向波涛暗涌的大河。
女子吐了吐舌头,似是自嘲,又像是对青年做了个鬼脸,随即解开衣襟,故意将雪白的胸脯裸露在兵士眼前,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
“别怪姐姐,是那个坏家伙心狠……”女子语笑嫣然,轻柔地打开瓶塞,却忽然恶狠狠地捏住兵士的嘴,将瓶中之物猛灌进去。
兵士面目狰狞地一阵抽动,拼命挣扎,可四肢尽断,又哪有半点反抗之力。
不一会的功夫,兵士两眼一翻,彻底没了呼吸。可离奇的是他扭曲的脸上竟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浑身逐渐发青,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弥久不散。
“把他扔到水里去。”锦衣青年道。
架着兵士的两个黑衣少年没有丝毫迟疑,将兵士的尸体扔进河里后又返回原位肃立,一来一去不过眨眼之间,只是船上又少了一人。
“你这么做,我可是有些不懂了。”女子指尖轻点着绛唇,略带撒娇之意道。
“来之前,曾有人为我卜过一卦,说我必不虚此行。”
“那如今算是应验了?”
“哼,狗一样的东西,算得了什么。我若真不虚此行,得收获一条大鱼才行。”
女子似乎明白了,脸上又浮现出妩媚的笑容:“哦?这么说来,他就是那鱼饵了?”
青年负手望着夜幕下幽深的大河,缓缓道:“多年之前,曾有一人穷途末路,就葬身在这大河交汇之处,尸身沉入河底,为蛟龙所食。我倒想看看,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话音方落,大河之上忽然凭空刮起一阵狂风,水面层层激荡,波澜骤起。
…………
船舷之上,一片清冷肃杀,而十丈之下,潜浮于河水下的潜龙里却分外热闹。
“腌萝卜,你说什么?死人?到底怎么回事,快说清楚!”阿原一听死人像是炸了毛一样,用力拍着隔板大吼大叫。
“你给我把嘴闭上!吵死了!”玉阎罗也没好气,似乎正忙着控制潜望镜仔细观察,“我没太看清,似乎是船上的官兵被杀了,尸体掉进海里。不行,离得太近了,我们已经要到船底下了,看不——啊——”
玉阎罗一声惨叫,与此同时头上噗通一声响,似乎水里有什么东西正砸在他们头顶上。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阿原话还没说完,那“东西”已沿着外壁从潜龙之上滑下,正好将一张乌青的脸印在琉璃窗上……
“嗷——”阿原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似乎连潜龙也被震得轻轻晃了一下。
“人、死人!是一个兵士,死、死的……”阿原吓得语无伦次,连声大吼,连他自己都不知喊的是什么。
“不就是个死人,没见过是怎么的?鬼叫个什么?!”玉阎罗一声雌吼终于将阿原压了下去。
兵士的尸体从天窗上滑过,直坠入河底,阿原却喘着粗气,依然惊魂未定。
这绝不单单是一个死人的问题,而是在幽暗诡谲的水下,在一个封闭的船舱里,突然一张乌青的死人脸贴在唯一的窗口上,占据了全部的视线——这一幕的恐怖,实不是言语所能形容,只怕原大侠今后再也不敢梦到遨游龙宫的戏码了。
“怎么回事?莫非遇上了杀人劫货的水贼?咱们要不要上去看看?”沈思的声音从船首传来,他似乎想控制潜龙有所动作,拉得机关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玉阎罗迟疑道:“说不通啊,大河之上虽偶有水贼,但见了大国水军还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怎么会杀上门来,甚至还杀得官兵毫无还手之力?再说水贼打劫商旅船只只为钱财,袭击水军楼船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不、别过去!危险!”黑暗之中,忽然传来少年凛寒的声音,玉阎罗顿时一愣,她听出少年声音中暗含的一丝惧意,甚至感觉得到他的身子蜷缩了一下。这些连同那“危险”二字,从来都未曾有过。
沈思犹豫之间,潜龙已经停止了前行,悬浮在楼船之下,如一只迷失海中的幼鲸。
潜龙中众少年一时七嘴八舌,都在猜测楼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河底突然传来一阵闷响,一道道暗流涌动,搅得水下生出一股巨大的漩涡,冲得潜龙东倒西歪。
潜龙在水下一直平稳,忽然剧烈地摇晃对猝不及防的众少年来说,无异于地动山摇一般。那一瞬间,一声声惊呼此起彼伏,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阿原紧扶着舱壁,无意间向琉璃窗外一瞥,却看到了惊心动魄的骇人一幕……
巴掌大的鳞片覆盖着一条条暗青色的皱褶,那是一张巨大的嘴,手臂粗的尖利牙齿贯穿半个人的身子,从水中一闪而过。映在琉璃窗上的,是一只硕大的、金黄的眼睛,仿佛正不屑地看着几只渺小的虫子。
“龙、龙——”阿原吓得魂飞魄散,只能用尽一切力气放声狂吼。虽然只是管中窥豹的一瞥,但直觉瞬间就告诉他,那是一条只在书中、传说中才有的龙——或者起码是龙一样巨大的恐怖存在。
咚的一声,阿原的头撞在隔板上,惊吼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众人齐声尖叫。水下掀起一股席卷一切的漩涡,潜龙就像是沸腾的大锅里的一个饺子,被激流翻卷着不知冲向何方。
…………
大河之上,无风浪起,波涛翻滚如沸腾的河水中,忽然映出一个山一样巨大的黑影,似乎就要掀翻天地。
舷首的锦衣青年目光一闪,一蹬船板如一只大鸟凌空飞起,两臂一展,两道寒光在双手掌心凝聚,如惊雷一般向水下劈去。
轰地一声,水面掀起十余丈高的冲天水柱,翻飞的水花中,一只巨蟒一样的蛇形怪物挺出水面。仅仅头颅一扬便足有三五丈高,头似龙首而无角,如刀刃一般的鳍鬃冲天而立。
其颈间有一条白色的花纹,浑身其余部位则均覆盖着巴掌大的乌青鳞片,一双巨大的利爪拨水疾游,张牙舞爪地寻觅着胆敢挑衅它的渺小人类。
黑衣女子一眼望见两只金黄如琉璃灯一般的巨眼间凸起的鲜红肉块,不禁失声叫道:“蛟!”
“锁住它,别让它跑了!”悬浮于空中的青年冰冷的声音中带着一分喜悦,生生压倒了翻腾的巨浪声传进每个人耳中。
“去把船锚抛了,快!把鱼叉炮准备好!”黑衣女子一扫之前的妩媚慵懒,雷厉风行地下了命令,随即俏立于船首,衣裾随风摇摆,于狂风之中大喊一声:“去——”
一阵狂风骤起,掀起惊天的浪潮,竟将沉重的铁锚托起,如套索一般向巨蛟头上飞去。与此同时,一道冲天的青光从锦衣青年身上升起,千光万剑如暴雨般砸在河面上,巨蛟的怒吼声震彻天地,滔滔黑水亦瞬间被染成血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