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吹卷着霜雪不时打在脸上,可凿冰垂钓的阿原,心中却洋溢着几分暖意。
悠悠又是一年,这一年,从家乡到此地跨越了千里之遥,仿佛也跨越了一个乡间少年到修仙者的距离。
与春天一同临近的,是龙门岁考,而身边不变的,唯有一脸呆气的妹妹。
身旁没了别人,萌萌似乎也褪掉了某种伪装,沉静得如冰面下的止水。她双手扶着鱼竿,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既没有指责阿原失信,也没有坦诚她和老头子一起欺诈的罪行,仿佛只是独自闲坐读书一般,一如往日。
一时间,阿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有心想要追问她为何会随止心居士离家游历,却又有种预感,他并不会得到答案。
对这位妹妹师父,他虽然有过些许恨意,但茫茫旅途之中,有时也说不清那到底是恨还是想。此刻书呆子妹妹就在身旁静坐不语,反倒让他觉得有几分安心。
二人静坐良久,无鱼上钩,妹妹师父似乎终于觉得无聊,开口道:“看来,我嘱咐你的第一件事,你从没放在心上。”
眼前毕竟是半年不见的妹妹师父,不是成天斗嘴的玉阎罗,阿原憋了片刻,终于把反击责难之词忍了下来,道:“小徒知错了,请师父责罚。”
“兄长如今已是行遍神州的大侠了,身旁的伙伴们也都是英才俊杰,还有天下最美丽的姑娘叫你主人,我哪有什么资格责罚‘原大侠’。”
萌萌忽然转过头来,目光之中闪动着少有的决意。
“我今天只想问你几个问题,你答应我,好好回答。”
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情绪在妹妹的目光中回转,阿原不由得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神情也凝重了几分,道:“问吧,只要不是和你那些破梦有关就行。”
萌萌神情一窘,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又被这一句话打破,不禁有些羞恼道:“你、你……”
“好好,妹妹师父别生气,小徒又多嘴了。你问吧,我也想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担心什么东西。”
萌萌心头一颤,愣愣地看着这个晒得肤色黝黑,隐然已有几分江湖之色的哥哥——他就是这个样子,总是傻得冒烟,可有时候,又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对付这种人,就不能太关心他,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萌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心头终于恢复了宁静,缓缓问道:“你不会再回去了,对么?”
“这叫个什么问题?”阿原差点大声喊出来,妹妹师父弄得好大架势,结果就问了这么一个傻到冒烟的问题。
“我堂堂一个大侠,名满天下之后不衣锦还乡还能去哪?不让乡亲们看看我一身神功,我这些年不都白吹了么?不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我这么多年的饭不都白吃了么?”
随即,原大侠忽然明白了妹妹师父真正想问的,一笑道:“难道你是想问我要不要调头回去,做个山间猎户?那就免了,你哥哥我如今神箭无双,真要出手,不出半个月山上就连野鸡野兔都得绝种,那可就苦了万爷爷了……”
萌萌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她早就知道答案了,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那你是定要去拜师修仙了,可是仙凡有别,也许山中一打坐就是几十年,等你再回村子的时候,可能你认识的人都已故去,甚至我也变成老太婆了,你想过么?”
“婆婆,您再老,也是我师父。”阿原恭恭敬敬地答道。
萌萌这次却没有动怒,只是淡淡地说道:“我要你好好回答。”
阿原讪讪一笑,想了一下,沉声道:“生老病死,本是天道,修道之人,又哪里会看不开这个?我若修道有成,乡亲们自然也可以益寿延年。”
“至于你,我早已经想好,左右不过四个字……”
阿原顿了一下,在萌萌殷殷目光注视下,凛然道:“一、起、修、仙。”
可怜萌萌身子一晃,紧紧咬了咬嘴唇。她随即闭上眼睛又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之时,似乎终于耗尽了全部耐心,不想再多说什么废话,而是如烈火焚城的剑意一样,将全部情绪灌注在一问之中。
“我知道在你眼里,修仙就是一切,仙路便是前路。可如果有一天,我挡在你的仙路之上。大道正果与我这个妹妹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你会如何选择?”
虽然这个问题无聊至极,但阿原这次没敢说什么怪话,甚至没敢笑上一下,因为他从中觉察到一丝不一样的味道。似乎上古之时,女人就总爱问这类和落水相关的选择题,据典籍上说,这往往是一道送命题。
阿原感觉得到,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才是萌萌真正想问的,因为她的情绪显然绷紧到了极点,那清冷内敛的目光,似乎既急着听到答案,又有些不敢去听一样。
这个问题他若是不好好回答,说不定真会送命——毕竟,萌萌也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也从来没问过这种问题。
“仙法和妹妹?这有什么矛盾的么?什么叫只能选择一个,我不明白。”
萌萌的目光毫不避让地锁住了阿原,悠悠道:“如果有一天,你必须斩断所有尘缘俗务方能证道,而我就是你最后一道阻碍,唯有斩了我方能得道成仙,你会如何选择?”
“斩亲人证道?这他么是什么狗屁玩意?”阿原用一句粗口作答,“还有这种大道?就算有,那也是狗道、屁道,我阿原顶天立地,岂会被那种东西摆布?就算世间真有那种成仙之法摆在我面前,我也只当它是个屁!”
原大侠的一番慷慨激昂之词,并没有如想象般震醒萌萌,妹妹师父眼中隐隐泛出水光,仿佛着了魔了一样。
“那如果有一天我入了魔道,要危害天下苍生,要与你的天道正义为敌,你会挥剑斩妖除魔么?”
“你?魔道?”阿原看着一脸呆气的妹妹,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得板着脸道:“你若入了魔道,那也是为兄的责任,我一定让你洗心革面,重归正道。”
“那如果我入魔已深,成了天下人的心魔,根本无法挽回呢?”
“那我就剑破天穹,把你带到九霄云外去,独自开辟一方世界,在那永远守着你,让你不能再害人就是了。”
阿原堵得心中激荡,终于发出一句豪言壮语,让萌萌的眼中顿时生出一分别样的神采。她愣愣出神了一会,缓缓道:“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命悬一线,你只有弃道入魔,献祭苍生才能救我,你会怎么做?”
阿原胸中再多豪情,也终于支持不住,苦着脸道:“我那妹妹,我那师父啊,饶了我吧!你这些个问题都是怎么想出来的啊?……恕小徒无能,真要有那天,我救不了师父,陪您一块死了行么?”
愁眉苦脸、哭笑不得的阿原,却像是说出了萌萌最想要的答案。
那一刻,萌萌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容,仿佛心头的千斤重压终于在这一刻解脱。
“哼,我就知道,我在你心中哪有那么重要。若是换了别人,比如怜儿妹妹,那可就不一定了。苍天保佑,怜儿妹妹一定不要有事……”
阿原总算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恨不得跪谢天地神明,只要萌萌别再问那些尴尬得要死的问题,随她怎么调侃去了。他连忙小心翼翼地陪了两句小话,倒是逗得妹妹师父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心情放松下来,好运也随之而来,鱼竿一动,竟钓上一条肥硕的黄鲤。阿原乐得把话题转到除夕夜的晚宴上,忙笑道:“大河两岸,有道名菜叫做酒煎黄鲤,你若是会做,晚上可以露一手了。”
“可惜小妹厨艺不精,只怕要让兄长失望。”萌萌似乎去了心事,没了邪气,一时又变回了那个乖巧懂事,从来都不会给哥哥出难题的可爱妹妹。
阿原心中大定,信口胡吹了几句,不料老天真给面子,接连又上钩了两条小鱼。阿原一时意气风发,忽觉身为兄长,不能只是宠溺妹妹,该趁热打铁,彻底治好她身上的邪气。
“为兄走的时候嘱咐你的话,你也一样没做到啊。都说了让你别琢磨你那些破梦,你偏是不听,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小时候明明那么可爱,你看看现在……”
“让兄长失望了,还真是抱歉啊。”
妹妹又变得乖巧顺从,阿原自然也要久违地端一下哥哥的架子,沉声道:“你呀从小就爱做噩梦,每次梦里醒来都喊哥哥。那你就记住,有你哥哥在,这世上没什么可怕的。”
“你那些个子虚乌有的破梦,都是没有影的事。我原大侠一身正气,鬼邪辟易,只有我斩妖除魔的份,那些魑魅魍魉,根本近不得我的身。梦就是梦而已,你以后再也不许瞎琢磨了,听见没有?”
这一番大话,虽有几分漂亮,可萌萌却没听下去,她轻轻一提鱼竿,竟是转身就要走。
“少臭美了,我喊的哥哥,并不是你……”
“嗨!这什么意思?不是我,那还能是谁?”
萌萌理也不理,悄然而去,只留给阿原一个略显寂寥的背影。
“我很开心,那个人,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