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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泛尽却山行

  松溪县因横穿全境的松溪水而得名,据《建安志》记载。“闽之山水,闻于天下,建郡之松溪又甲于闽中”,沿途风光自然是令人赞叹。

   江闻一行人逆流而上,只见沿河两岸生乔松,百里松荫碧长溪,而目之所及每到一处山头,似乎都能见到有寺庙宫观、庵堂精舍起建于风景秀美之处,散落在松溪山水间,突兀起飞檐翘角熠熠生辉。

   “江掌门,这地方荒山野岭的,你打算到哪里过夜呀?”

   袁紫衣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她眼看着江闻赶着车拐进一条荒僻小径,路上行人愈发稀少,怎么看都不像通往县城的模样,刚才明明有一处颇为规整的「湛卢书院」,可江闻却熟视无睹地忽略了。

   江闻赶着马车,正专心致志地辨别着方位,敷衍道,“这条是去往湛卢山的捷径,咱们这次时间紧迫,只能住在山上了。”

   所谓的出行,如今变成了从一个山头跑到另一个山头,这在本对出行抱有相当期待的袁紫衣眼中,实属是明珠暗投,况且一路上她都是在车船上昏昏欲睡,也根本不像是有用武之地的样子,这就让她不禁腹诽了起来。

   “江掌门必然有他的用意,不要打扰他了。”

   严咏春弱弱地为江闻辩解,却只换来了袁紫衣的一个白眼,而骆霜儿则颇为好奇地打量四周景色,毕竟对经历过了鸡足山阴原始雨林的她来说,这种程度的荒山已经不在话下了。

   不久之后,马车终于抵达了终点,那是一座鱼鳞压顶,四角飞檐的古庙,庙门东侧墙上则嵌有明崇祯元年碑刻。

   如果只看山门,这里俨然一座深山丛林,不论投宿还是礼佛,都为上佳之选,然而历经风霜嵬然不动的墙瓦之上,却深深地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所有木质构件已化为飞灰,显然早就毁坏于某场兵燹灾劫之中了。

   “这座湛卢禅院就是此行驻地了,大家就在此地稍作休息不要跑远,等到天黑指不定会有老虎出没,要是被不小心叼走可就麻烦了。”

   江闻对着傻眼的袁紫衣说道,“怎么了紫衣姑娘,咱们都是江湖人士,风餐露宿该习惯了吧?还是你对住在庙里,心里有什么芥蒂?”

   袁紫衣果断地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决定今晚在马车上睡觉,而她的反应全然影响不到江闻的心情。

   江闻此番出行,正是为了追寻剑迹而来,脑海中率先拼合的事物,便是他手上持有的几个线索——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挥犀客,江闻自然不再像新手那般拘泥于形式,而是有着自己的一套方法接近真相。

   多年之前,江闻与林震南押镖走商,夜间行船正途径延平津,就曾与江上的渔民商船,一同目睹过数丈龙蛇交盘于水下,光彩彻发曜日映川的奇景。

   据当地人解释,此景经常可见,乃是由两晋之间的古剑入水之后,幻化所成的蛟龙之影,千余年来屡显灵异,每至阔旷无人辄有所见,但下水探揽却又一无所获,正是当地「双剑化龙」的妙景。

   【……及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子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

   这段源流乃根据《晋书·张华列传》所载,显然是指豫章人雷焕见天际有剑气冲霄,遂寻得得雌雄双剑之事,其中雄剑被赠予西晋司空张华,雌剑留在雷焕身边。

   但在此之后的记载,就变得莫名模糊了起来。

   根据史书记载,雌剑最后传于雷焕之子雷华的手中,遗落在了眼前这片风平浪静的延平津中,自此从历史长河中消失不见。

   可如今的江闻经历幔亭峰之事,,已经从虚蜃之螺处知晓了更多当初的秘辛,当年西晋司空张华除了派雷焕到江西寻剑,更托他找来了一位无名侠客,意图湮灭王莽头中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此后白虹贯日壮烈激昂,千载之后犹然鼓舞。

   可问题偏偏就出在了这里。

   无名侠客最后所持的古剑,乃是汉高祖斩蛇赤霄白玉剑,如今正在江闻的手里。

   白玉剑原本的出处,应该是与王莽头颅一样珍放在在西晋皇家武库,为此司空张华不得不自导自演了一场“积油满万石,则自然生火”的大戏。

   为了掩饰细节,张华在《博物志》里都故意提起,晋武帝泰始年间武库也失过一次火,原因也是储油太多自燃的,令人莫衷一是,最后就连张华防备的是谁,也是众说纷纭。

   然而纵使这把剑历经千年锋利如初,却并不见得无可替代,至少江闻手上的湛卢剑、陈近南手中的巨阙剑便堪堪可敌。

   为此江闻一直心中存疑,当初雷焕已然寻得神锐无比的雌雄宝剑,为何张华还要费尽千辛万苦地偷出高祖剑?

   而那把雄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张华持之以恒地佩戴在身边,直至西晋灭亡流落到了不知何处。无独有偶,雷焕作为丰城令掘狱屋基得宝剑,应为公元291年左右,再等到永康元年赵王司马伦发动政变,张华被杀害,已经是公元300年,时间跨度不可谓不大。

   参照来看不仅仅是张华将雄剑秘不示人,就连雷焕也是牢牢把雌剑带在身边,直至年老身死才传给长子——

   这样的行为该称之为悭吝还是痴迷,江闻都觉得犹在两可,而像这世间早已有「守财奴」的称呼,那么这两人又是不是该被称为「守剑奴」呢?

   而晋书最后的记载,就更令人存疑了,明明是一柄千载难逢的宝剑,等到房玄龄等人着书的时候却搜查探访得知,雌剑在雷焕身死之后不久,就被遗落到水中消失不见,甚至还化为龙蛇游走了?这是什么魔法晋书目录?

   更奇怪的是,当初藏剑的石函上题刻的名字,明明是「龙泉」、「太阿」二剑,但等到张华以土拭剑,详观剑文,又说此剑乃「干将」,另一把乃是「莫邪」,显然就连这两把宝剑的名字,都有意要含糊其辞,不愿清楚示人。

   这些东西若是放在以前,江闻大概也会自嘲是疑心生暗鬼,或许张华和雷焕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可能他们爱剑成痴,每天都佩剑大摇大摆地四处游荡;又或者他们贵人多忘事,早就将这两把剑丢到了犄角旮旯里。

   可直到昨夜的所见所闻,江闻以摩尼宝珠寻找到了「双剑化龙」真正留存下来的痕迹!

   摩尼宝珠对于希夷之物有着天生的反应,外人所见或许只如管中窥豹、影影重重,而摩尼宝珠照澈情景必定是纤毫毕现、无所遁形。

   什么「双剑化龙」?

   这分明是「气冲牛斗」!

   在江闻看到了古剑遗留剑气,竟能如井喷一般飞上重霄之后,终于明白了张华口中所说「斗牛之间,常有紫气」,根本不是天上星宿之间横亘着的星河流彩,而是另一种「星彩」。

   而张华与雷焕之间「登楼仰观,共寻天文」,所看的「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分明就是两位魏晋挥犀客目睹过天际异象后,独属于他们之间不可言说的默契,并且开始做着外人猜不透也看不穿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靠着元化子的提醒,江闻猛然察觉到另外有人盯上了这些事物,什么莫干山龙湫仙篆、东冶山浚池遗刻、豫章丰城狱基古函、冶父山剑亭龙池,根本都是古剑曾经铸造或留存着的地方!

   再联想下去,当初雷焕之子雷华,想必也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事件,而是故意将佩剑打落到了延平津中,布置下了一处疑阵,只为告诉世间觊觎多时之人,宝剑已经化龙飞行,不要再来企图染指了。

   而为什么这场戏要选在延平津,江闻大胆猜想,对方的目的可能和自己一样,都是为了故布疑阵虚晃一枪!

   延平津的下游是闽江,那些如狼似虎的魏晋挥犀客闻风赶来,必定会在延平当地或闽江上游掘地三尺,不断查探,可雷华此举根本就是在故布疑兵,他很可能与现在的自已一样,早就携剑溯回至了建瓯江口,从而进入了松溪境内!

   魏晋挥犀客们纵使博闻广记,也只知道古剑源自春秋吴越,却想不到偏偏这近在眼前的闽越之地崇山峻岭中,会藏着欧冶铸剑与神兵出世的真正所在——

   一切只因为吴越历史早已飘渺烟消,而在魏晋之际,松溪县和湛卢山皆尚未得名。

   东汉《越绝书》认为欧冶子铸剑之地应当在会稽,一直要等到东晋的《拾遗记》问世,才会含混不清地记载着,世间还有一座被称之为「昆吾山」的铸剑秘地!

   《拾遗记》中的昆吾山传说,自古就模棱两可的有多个位置,元化子的师兄元楼道人,如今已然是将莫干山、东冶山、冶父山等等最有可能的吴越故地踏遍,才把视线锁定到了这座当时声明不显、几无人迹的湛卢山中。

   但依照江闻源自未来的眼光来看,闽越之地在先秦可并非蛮荒偏僻,甚至在当地铁矿丰富的资源支持下,已经拥有极为发达的冶铁产业,比如考古发现东越王余善在大山中的武夷山汉城遗留了大批铁农具、铁兵器,而《考古》2001年3期也曾发布福州新店冶城遗址中,发现了一座中国最早的战国时期炼铁炉!

   江闻觉得自己恐怕已非常地接近答案了,不愧是两晋之间以博物绝人的张华张茂先,他竟然在悄然之中还留下了这样的手笔!

   如今世间上除了江闻自己,恐怕再无人看透这门「望气」之术的真实面貌,但在数百年前的宋元,江闻很确定,至少神秘莫测的「值符九星」,一定也懂得望气寻剑的法门,才会如此笃定地搜寻着天下名剑的下落。

   可最最让江闻好奇的也在这里。

   为何当初寻得雌雄双剑的张华、雷焕,要拼命掩藏宝剑出世的痕迹,而「值符九星」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了诸多名剑,也要再把这些剑藏到深山墓穴之中?

   一阵飒风穿林作响,江闻看着手中深湛如水的湛卢古剑,只觉得除了剑身之上的花纹古旧玄奥,并未看出传说中精光贯天、日月斗耀的神锋模样,这就更让他将好奇心,转移到了铸造地与铸造者的身上。

   就在这一刻,青史未曾书写的隐秘记忆,已化为长河在江闻的身边流淌,仿佛一伸手就能撷取到迷雾背后的真相。

   若希夷线索不在古剑的本身,那么延平津底时隔千余年仍旧能「气冲牛斗」的剑精,便一定与湛卢山,与欧冶子,更与那个星斗避怒、鬼神悲号的铸造之夜有某种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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