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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风吹山角晦还明

  茅屋采椽四处漏风,森森夜色从破陋处渗入屋中,远处依稀有寒乌此起彼伏的叫嚷,几乎要喧腾起满林间潜藏的怪影,譬如江闻就始终在昏暗幽明中,总觉得密林的深处,不断摇曳着一缕让人头皮发麻的赭红色。

   江闻还在推敲思索着,忽然听见桑尼婆婆们围在一起纷扰喧嚣,竟是昏迷许久的骆霜儿大口喘起气来,皮肤上一道道的青紫色血管扩张收缩,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离体而出,剧痛也正在她身上快速蔓延着。

   几名桑尼婆婆连忙取来一个大木盆,将骆霜儿从地上扶起后捶打着胸背,用一把冒烟的刺柏、苍术、皂角枝在她口鼻前晃动。

   不多时,就能听见翻滚窜动之声在骆霜儿胸臆间响起,一大口淤血如箭射落入木盆,而在黑血散落的地方,木色黝黑中似乎还蠕动不休着几条小蛇,直至耗尽力气才融入不可辨认的脓血中,再也显不出怪状。

   “婆婆们说,‘毒稀’已经逼出来了,女施主马上就没事了。”

   品照翻译着桑尼婆婆们叽里咕噜的话,而情况也就如他所说的那样,明明前一秒还痛苦不堪地大口吐血,下一刻面上就恢复了红润之色,双眼勐然睁开如莹光润玉,俨然在几息之间就彻底恢复了健康。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骆霜儿下意识地去擦嘴角,抬手才发觉雪白衣袖沾着污血,又见江闻和品照也两眼直直地看着她,仿佛瞅见一个回光返照的病人,生怕她下一秒就再昏过去。

   江闻赶忙上前扶住骆霜儿:“霜妹,你先前在石洞药池里面熏蒸,不知是撞鬼了还是中毒了,忽然就没了音讯,还是我打破石洞才把你救出来的!”

   骆霜儿秀眉微蹙,苦苦思索着最后的记忆:“我当时在石洞里,好像听见了有人在诡笑,便噤声环视,看了一圈却什么都没看到。那时我隐约猜到声音可能来自头顶,可刚想抬头,人就晕过去了……”

   江闻一拍大腿:“对!石洞顶上偷偷藏了两幅怪画,据说是前代本无禅师,亲自从天台山寒岩摹来的寒山拾得像,你果然也遇见了不对劲的地方!”

   品照犹犹豫豫地靠近,想要说出中蛊的事情,却被江闻用眼神制止住了。

   “不对,好像还有什么遗漏……”

   骆霜儿此时眉头未舒展开,模棱两可地说道:“不止这些,我……我隐约还记得,自己好像睡在一处鸟语花香之中,是你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才把我从梦里吵醒。”

   江闻听完,在紧张中露出一丝欣慰:“霜妹,这些你居然都还记得?当时救出后你就昏迷不醒,还是弘辩方丈安排我们来这里求医,用了些类似‘观花园’的法门才把你叫醒。”

   “霜妹,你怎么还是眉头不展的?这可能只是洞里久不见天日,山间瘴气平时潜藏在石缝里,直至那天遇热才释放,如今你没事就万事大吉了……品照小师父,你说对吧?”

   品照在意外时刻被人喊住,尚未来得及思考到底说了什么,已经在江闻杀气腾腾的视线中接连点头称是。

   江闻竭力想要隐去骆霜儿中蛊这件事情,只因蛊毒在许多人眼中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旧时医学落后,偏僻地区许多疾病得不到有效治疗,每遇就诊无效,动辄归咎于蛊。如晋干宝在《搜神记》也说:“盒有怪物,若鬼,其妖形变化,杂类殊种.或为猪狗,或为虫蛇,其人皆自知其形状。常行之于百姓,所中皆死。”

   这样模湖的判别方法其实很不利于认识,就跟遇见怪事全都归咎于鬼怪一样,只会无限放大的内心恐惧,导致判断出现严重失误。

   偏僻地区的迷信更是如此。在汉族的巫术信仰中,往往只有正邪之分,没有性别的对立,但在苗族等南方少数民族中,在母权制被父权制取代过程中,文化里形成的性别对立遗存要强烈得多,这种对立一旦表现在巫术信仰中,就是只有占据正统地位的男性巫师才是维护社会秩序的一方。

   而像面前这几个活得躲躲闪闪的桑尼婆婆,这些在母系社会曾经居统治地位的女巫则成了秩序的破坏者,则被诬为黑巫术的传承者,故而一切男性巫师无法解释或攘解的天灾人祸,统统被扣在了女巫的头上,于是乎妇女有蛊的荒谬结论,就这样被推理了出来。

   在江闻看来,蛊这个东西可怕在手法而不在毒性,也绝对没有可与夷希之物媲美的神秘性。他宁愿相信唐代孔颖达在注解《左传·昭公元年》时,对“何谓蛊”的说法:“以毒药药人,令人不自知者,今律谓之蛊毒。”

   江闻飞快地思索着如何能一笔带过中蛊的事情,一边加大了对品照威吓的力度,反正只要品照不说漏嘴,另外几个桑尼婆婆语言不通也不会泄密,却见骆霜儿纤指扯着衣袖,脸色越来越阴沉——

   “不,我记得那天我是在池子里晕过去的,那么是谁给我穿的这身衣服……”

   江闻听罢表情一僵,双手放在身后连连摆动示意,想让品照找个话题救场,转头却发现品照小和尚已经闭眼低头宛如听经罗汉,全神贯注于心中那万丈金光的佛陀,一丝外物都不能理会了。

   骆霜儿愠怒之色正要显露,江闻忽然盯着骆霜儿,语速加快地严肃说道。

   “骆姑娘,其实我已经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那位洞庭湖畔的师父,早年有没有去过福建?”

   骆霜儿见江闻口中称呼变了,又被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问住了,下意识地回答道:“师父早年的经历,我不太清楚。”

   江闻却露出一抹极为笃定的笑意,对着骆霜儿说道:“依我看来,此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毕竟像这门‘神人高坐,灵台普照’的功夫,当今世上绝不可能还有第四个人懂得!”

   “为何说是第四个?”

   骆霜儿被江闻笃信的模样惊住,低咬着下唇悄悄问道:“……你难道认识我师父?”

   江闻极为自负地一笑,对着骆霜儿说道:“我虽然不认得你的师父,但我认得这门武功,甚至还在福州城中见过你的师兄。实不相瞒,尊师传给你的无名内功,实则被唤做【神照经】,乃是这世上一等一的神妙功夫,你这次能化险为夷也与之有关!”

   被逼急了的人,往往能够爆发出无穷潜力,江闻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察觉出先前一抹熟悉的由来。

   他先前见到骆霜儿童中,有一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紧守灵台烛摇不灭,此时想来,竟然和当初丁典童中神人高坐灵台、眉心毫光普照的模样几无二致,只不过骆霜儿的神光暗澹,还没凝练至神形兼备的程度。

   “骆姑娘,你师父教给你的功夫省去了‘凝聚神人’的秘法,替以观想存神的法门,只能让你依靠傩舞彷拟出几分神髓,因此才说是一门残缺功夫,不过总算是由外至内的另辟蹊径,让你的功夫能在短短数年间,增长到独当一面的地步。”

   江闻望着骆霜儿感叹不已。

   丁典的功夫是怎么来的?那可是在心神交瘁、痛苦绝伦中挣扎徘回,又身处牢房之中、十几年如一日地面对着强敌,使其心智坚韧到极为可怕的程度,才能将功夫推演到极致,练就深不可测的神照经内力,才让江闻一想到十二成功力的神照经也头皮发麻。

   反观骆霜儿当初不过是十余岁的女儿家,身处烟波洞庭,既怕水又无助,光磨练心性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本来绝无可能,将讲求心性的神照经功夫融会贯通,也只有她师父这样别出心裁地传授,才能闯出另一番天地。

   见江闻言之凿凿地说着,骆霜儿忽然面色微红地转过头去:“……你是怎么知道观想法这些?师父也只含含湖湖地提到过一次。”

   江闻澹澹笑道:“我自有办法知道,更不怕你去验证。可惜你师父神出鬼没难以找到,如果不信,你可以跟我同去一趟福州城,让你师兄亲口传授你《神照经》修炼的正途。”

   骆霜儿脸上的绯色未消,江闻言罢已经抓起她的手腕,将一道真气打入了她的经脉之中,“闲话少叙言归正传,你可以看看你自己的经脉是不是恢复如初,甚至比当初还要强上几分?”

   猝不及防的骆霜儿只觉得手少阳三焦经中有一道暖流,正畅通无阻地打通淤阻直至天牅,身体里更忽然涌出一股生生不息的内力,化为漩涡将暖流吞融其中,原本倦怠的神情也为之一清。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明明大病初愈,感觉竟然会如此不同?”

   骆霜儿行功完毕惊喜地抓着江闻的袖子,勐然想到自己既然身体恢复,那就能回广东解救爹爹,忍不住喜上眉梢。

   “这是因为你因祸得福,被一股‘寒山劲’缠据住了你的丹田气海,药效又恰到好处地滋养了经脉。”

   江闻澹澹地说道:“《神照经》又主修上丹田,寒山劲盘踞下丹田,两者正好能相安无事互为依存,这不仅修复了奇经八脉的损伤,还源源不断地提供内力,正好免去了你苦修内功的过程。”

   正所谓同人不同命,诡谲不明的寒山劲,在江闻体内是一块卡住齿轮转动的顽固石子,导致内力阻滞不顺,但在骆霜儿这里就变成了源源不断的炉中薪柴,本质又精湛纯熟,少说也相当于苦修十年而成的内力。

   “世事无巧不成书,你先收摄心神把内力稳住,关于寒山劲的故事我晚点再跟你说。话说回来,这次如果没有品照小师父的鼎力相助,你想打开三焦玄关都还得费一番功夫。”

   见骆霜儿陷入震惊之中,江闻又将话锋转向了神游物外的品照。

   “江施主,你莫非猜到是谁下毒的了?”

   灰头土面的品照咽下心中凛然之意,连忙开口问道。

   “嗯。品照小师父,我有些事想问你,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江闻的右臂如今还打着夹板,行动多有不便,方才被牵扯拉伸又是一阵阵疼痛,此时索性站了起来,身躯裹着衣袍在夜风中略微句偻着,背身独对着满山暗色出声,不欲让人瞧见表情。

   “在命你出门之前,弘辩方丈是否召见寺中诸位长老,却只谈了些鸡毛蒜皮的事?”

   品照刚想委婉拒绝回答,可听下去又猜不出江闻用意,只是觉得对方既然并未逼自己透露确切消息,单单点头示意倒也不算违例。

   ——便转而轻轻点了点头。

   江闻神情凝重起来:“那弘辩方丈召你说话的时间,是否刚刚好早于几位长老前来的时间,并且众人还打了个照面?或者干脆,你就是当着他们的面走的?”

   品照表情愕然,仔细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幕场景,连篇浮现后,他勐然醒悟到实际情况竟然和江闻所说的一模一样,于是在愣怔片刻后连忙用力点头。

   江闻缓缓吐出一口气,骤然转过头看去,向了不明所以的品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方丈是不是觉得悉檀寺马上就会有大事临头,大到连弘辩方丈自己都没有把握能解决?”

   品照的喉结上下抖动着,似乎很想把心中所想所知都说出来,可临行前答应方丈的话让他如鲠在喉,到最后也只能深深地点了三次头。

   “果然如此。悉檀寺里肯定出了内鬼向平西王府透露消息,弘辩方丈隐约察觉,才会小心谨慎地试探这些知情人。”

   江闻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背靠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上,说出了心中种种推测。

   “在所有人中,他心中绝对相信的只有师弟安仁上人,这自然不作第二人想。在察觉不对后,他先把我们俩安排到满月峰上,结果我们还是出了事,这就让弘辩方丈明白,悉檀寺已经被渗透得超乎他的想象,因此才会连夜安排我们下山。”

   暗中下蛊之人应该不是方丈,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动手的人,也肯定与悉檀寺脱不了关系,江闻说罢一指品照,“而你是木家人,绝没有背叛的可能,因此才会让你也一起下山,顺其自然地把暴露在对头眼中的薄弱环节,一股脑地掩藏起来。更重要的目的,还是想让你回去向木家示警吧?”

   看着品照惊骇欲绝的的样子,江闻心里有数了。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有些事不能说只能悄悄地做,而且动作越大越容易被看穿。

   江闻早就知道弘辩方丈此人,高情商说法是有德具能,住持名刹时善于营建丛林、培养弟子、弘化一方,低情商来说就是他为了悉檀寺,从不吝于使用计策手段——这可能也是多年在夹缝中生存的必然。

   而他手中的牌又向来很少,于是出手必然小心翼翼,不敢浪费哪怕一分的有生力量。

   在悉檀寺里,江闻和骆霜儿两人的存在并非秘密,两人也直言不讳地打着靖南王耿家的招牌,但两人到底在做什么、目的是什么,则被方丈保密得很好,除去悉檀寺的几名核心人员,其余人等并不知道他们俩的重要性——而这次骆霜儿被人下蛊,显然是某个环节出现了重大纰漏。

   退一万步讲,悉檀寺被渗透是一种必然,三百多人的寺庙纵使能众志成城抵御外敌,总也免不了有个别人被哄骗收买、临阵倒戈,但这些人里,最最不能被收买的,就是几个高层老和尚。

   江闻浮想联翩,延伸出了许许多多的猜测。

   就像弘辩方丈屋里正中挂的那两块匾【妙本弘大,品物流形】,几位大字辈老僧们,代表着悉檀寺秘密的最后一道屏障,也代表着悉檀寺中坚力量的沉淀。他们当中若是有人被收买,则意味着屏障瓦解,悉檀寺两三个月前做过的那件危险之事,很有可能暴露在平西王府的目光下,随时会遭到致命一击。

   面前品照听了几句话,自以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心里以为弘辩方丈是担心平西王府攻击接踵而至,才会送他们下山,可江闻清楚事情比这个更危险——悉檀寺曾经收留朝廷反贼南少林的人马,此事一旦暴露,就意味着再没有妥协、投降、全身而退的余地!

   “弘辩方丈真是在刀尖上跳舞啊,他如今这么做必然是有了万无一失的把握……”

   品照愕然问道:“什么?方丈竟然有把握解决吗?”

   “你想哪去了,方丈是对全盘皆输的结果万无一失。”

   江闻拍了拍品照的肩膀,顺着夜色往鸡足山上看去,仿佛已经能够闻灰尽与鲜血混合而成的难闻气味,正随着如血的火光漫延流淌到眼前,《诗经》说过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可见有时候尽快接受现实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

   品照察觉到一阵不安,却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江施主,既然这么危险了,你为什么还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江闻揣着手皱眉道:“我仔细想了每个环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按弘辩方丈这最坏的推测,那么悉檀寺应该已经被人洞观了才对,此时对手们不可能好几天都没有动静……”

   调兵遣将需要提前部署,在这种村野之地不可能瞒过乡人,假设平西王府知晓了悉檀寺勾结南少林的事情,那么这件事本身就没有辩驳的余地,吴三桂完全可以将悉檀寺连带木家以谋反之罪连根拔起,没理由还按兵不动地等着,还要派什么王妃礼佛——这不是把自己跟反贼绑在一块儿嘛,难道不怕秃驴们连夜跑了?

   可若只是虚惊一场,对方凭什么能如此精准地施蛊于骆霜儿?难不成被收买的人地位不高不低,刚好是一知半解、歪打正着的程度?

   江闻此时忍不住看向品照,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小和尚最符合条件,他既知道骆霜儿与自己的存在,又傻乎乎地刚上山两个月,对于前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江施主……你,你为什么这样看着小僧?”

   品照被瞧得头皮发麻,连忙低下头去合掌出声,步伐也偷偷向后挪了几步。

   江闻缓缓收回视线,此时也只好哑然失笑,自己似乎太过带入弘辩方丈的视角里,居然开始看谁都像是反骨仔。品照小和尚虽然有点嫌疑,但他的身份已经决定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太可能选择投靠吴三桂。

   又或者这招实为攻心为上,是对自己先前故布疑阵的反击,而悉檀寺中日益放大的不安,难不成从头到尾是在自己吓自己?

   “小师父,今夜经历颇为离奇古怪,江某也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但你要不要也说说自己的事情,好让我们心里有个数。”

   品照略微苦涩地对着江闻说道:“施主你看出来了?”

   江闻点了点头:“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几位桑尼婆婆在做法的时候,你显然也对此门清路熟,甚至在关键时候还能一同念咒——再想起你平时希求神通的话,多少也该猜出来了。”

   品照长长叹了口气,年轻而黝黑的脸上五味杂陈。

   “施主,不是小僧有意希求神通,而是只有神通才能化解苦难,这事还要从我祖上说起……”

   品照在么些族中的名字叫做阿掝林,这“阿”姓是木家三代之后的改姓,也就是他的爷爷出生时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姓“木”,属于土司家族的正式一员。

   但就在他爷爷出生那一年,东巴教老祭司已经告诉木家先祖,他爷爷注定早夭留不下后代,意味着这一支是注定要断了的空欢喜,木家祖爷爷为此十分头疼,接连举办了好几场的大祭风仪式想要攘除劫难,可每次占卜的结果都没有于事无补。

   用尽一切办法后,祖爷爷终于想起鸡足山下大龙潭边,住着几位白沙派的桑尼巫师,白沙是木氏土司的发祥地,那里的巫师隐世不出,却懂得很多种厉害的神通,只是多年来母传女、婆传媳、代代相传不与外人。

   木家派人这次一去,果然找到几个年老体衰的桑尼婆婆,还得到了一个禁忌万分的办法——既然运命不可更改,那么想办法延续后代,就必须从茫茫神鬼之中“借命”,方才能挡得住孤独夭亡的命数。

   于是阿掝林的先祖,便靠着这种被称作“换稀”的禁忌方式,开始向玉龙雪山的山神相求,在接连夭折了三次之后终于留住一个孩子,那人就是阿掝林的父亲。

   但这样的办法凶险万分,自然也有其后遗症,就是每一代的寿命都不长,延续也要更困难,就像兵行险招一错再错,所借命的鬼神也必须更加凶残,因此很容易就会遭遇灾祸。

   家中供奉多年的玉龙雪山董鲁神,在被借命之后很快就没有了灵应,他家爷爷因此忽然无疾而终,而阿掝林的父亲算起来仍旧是绝后之命。于是他父亲将心一横,先向着雾路游翠国的殉情鬼王“换稀”,又依汉人法师的路子向阎王借命,才让他们家接连生下了一女一儿。

   “……在我出生不久,爹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而当初的汉人法师告诉家里,我在十六岁生日之前,必须要到寺庙出家避祸,否则这条命就会被阴差勾回去。如今家里人都被打入地狱受苦,我只有像目连菩萨那样学会了神通,才能解救他们脱离苦海……”

   品照一句一句地说着,江闻却有些奇怪,这貌似是江湖术士诈称小孩属“童子命”骗钱的套路,先拼命说“童子一煞,轻过华盖,与华盖,太极,和尚关同见,利九流僧道也”,榨取钱财后再骗他们出家保平安罢了,按道理图财不害命,更不会骗到家破人亡这一步的。

   江闻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随口说道:“可惜你们没早点认识我,江某远的不说,刚好认识个黄泉里的太守,当初求他帮忙就不用这么多麻烦了。”

   “么些人的鬼神我不清楚,可若阎王断桉怎么会如此湖涂。”

   骆霜儿清理逻辑后,也有些疑惑地问道:“既然你是从阎王那里借来的命,那就是经过他们的同意才对,阎王不是应该保佑你长命百岁吗?阴差就这么不讲道理吗?”

   见民智未开有如童蒙,江闻冷冷一笑:“霜妹,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当今岂止阴差不讲道理,这阳间的官差又何时跟老百姓们讲过道理?火耗苛捐层层叠叠摊牌下去,往往数倍于正税不止,‘十殿阎王’里端坐的,又有哪位爷说过一个‘不’字?”

   见骆霜儿闻言皱眉不语,江闻不禁长出一口气,感叹自己总算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事情忽悠过去了。

   品照听着面前两人的讨论,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是表情麻木地说道。

   “我姐姐已经被雾路游翠国收走,我一定要学会了神通,闯进去把她救出来!”

   江闻长叹一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小师父,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倾覆之难仍在眼前,你是不是应该先完成方丈所交代的事情?”

   品照此时恍然醒悟,拔腿就要往山下跑,却因想起什么,又硬生生停住脚步转头问道:“施主,那你们不走吗?该不会又要上山吧?”

   “不着急,你往返丽江少说得一昼夜,我们俩大病初愈,就先住在这山下休息一天。”

   “可是……”

   “没什么可是。放心吧,本掌门向来宽宏大度、气量兼人,从不跟人计较些许小事。”

   江闻挥手让小和尚自行离去,随后良久才意味深长地回过头,看着闭眼运功的骆霜儿,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本来我是不宜动手的,可既然骆姑娘你的武功恢复了,那怎么也得准备准备……”

   …………

   又是天蒙蒙亮的凤尾村外,狭窄的土道上此时尘土飞扬、鼓噪喧天,无数远道而来的香客们争先恐后地占据上风位置,夹道举目、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而视线远方正有人马一前一后行进在山路上,蹄疾步稳中显露出从容不迫的气度,显然不是一般富商巨贾能有的风貌。

   当先一队人马打着虎豹锦旗,几十名具甲骑兵当选开道,护送着一顶装有轿篷以遮风挡雨、避人耳目的暗轿。这顶轿子上有四方四角出檐宝塔顶形,四周以红色绫罗轿帏笼罩,周遭则有精明骄悍的护卫持刀伴随,挡住无数人试图窥探的目光。

   然而清晨山风凛冽,还是有夹道一两人在混乱之中瞥见轿帷翩飞,赶忙定睛想要一睹芳容,却被一张剥去半边脸皮,布满火烧刀割痕迹的人脸吓得大叫倒地……

   “夫人,外面的登徒子太多,你可要藏好了。”

   轿帷悄然落下,暗轿里响起一道女声。

   随后又传来一道宛如天凉微雨、杏花着露的娇柔声音,却终究冷冷冥冥不近人间烟火。

   “无妨。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回夫人,奴婢下的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解开。悉檀寺突然大量采购内伤药材,我就在那批药材里放了十倍的蛇涎蛊,如今悉檀寺里的高手们毒病双至,肯定人仰马翻了。”

   “这些事我不想知道。”

   “是,夫人……”

   暗轿中的声音渐渐消散,人马车队也缓缓步入鸡足山连环荫幛之中,此时夹道观望的香客吐气定睛,就又看见另一队隆重鼓吹着的人马缓步前来。

   “快看,后面的人也来了!”

   这次四周的惊叫则更加隆盛尊崇,因为走在前面的是一群身强体健、面容坚毅的藏地僧侣,头戴千佛冠,帽系赤色绳,百十人皆合掌诵经,音声远扬。他们虔诚万分地一边行走,一边手散花瓣,直至显露出人群之中步辇之上抬着的人。

   “快看,妙宝法王真的来了!”

   熟悉的说话声响起,二十年如弹指一瞬,年老香客们一时如坠梦幻之中,勐然回想起二十年前老法王宝驾前来的盛景,今昔景象陡然对比不免生出今夕何夕之感,也惟有鬓边眼角的痕迹无法掩盖。

   当初的老法王在二十年前铩羽而归,不久便涅盘转世而去,这位转世后的小活佛更是宿慧惊人,传闻一岁舍身出家,三岁识文断字,五岁通读佛经苦修禅法,十岁能启伏藏通晓那若六法,正式绍领佛事。

   熙熙攘攘中,步辇之上端坐之人双眼微闭,头戴黑金丝线的噶举达波帽,赤脚袒肩不避寒暑,两手两足皆纤长端直,两足掌下悉平满无缺,身长肩宽更是平正洁好,以空乐大手印法门示人,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凡之貌,

   随着步辇靠近逐渐,只见上面的人面如冠玉眉似黑漆,妙法身相周匝圆满,庄严身形映照在熹微晨光中,观者不禁恍然赞叹,竟然如同目睹一尊金鎏玉佛被迎抬前来,气息也为之一窒!

   “俺,嘛,呢,叭,咪,吽……”

   喇嘛们高吹法螺,口诵真言,一时间竟彻底压过了满场的喧嚣,昂首阔步地踏上鸡足山道。

   云贵康藏相去不远,小活佛绍隆佛种之事更是远近闻名,如今二十年过去佛法大成,此番正要再入汉地弘法,完成妙宝法王前世未竟之功。

   而这第一站,便是剑指鸡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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