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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花间一壶酒

  寒风乍起,大王峰的夜幕到来得格外突然,明明前一刻还是余霞成绮、澄江如练的旖旎景色,下一刻便天地晦暝,只剩下了逐渐模糊的远山近峦。

   每到归岫时分,峰谷间的云雾时而滚作飘絮,时而化作长绫,绕着诸多山峰倏忽来去,随即又悠然从峰背飘走,哪怕一息之间的光景也远超寻常,直看得人目不暇接。

   忙碌一天之后的江闻,终于能够放松下来,独自端坐在大王峰通天殿前,眺望远处的山色余晖,捧着壶桂花酒自斟自酌,只等着漫天繁星蓦然齐聚,最终汇成璀璨星斗,宕落蜿蜒于天汉银河之间。

   袁紫衣与骆霜儿有说有笑地携手而来,她们俩人好似只经历了片刻的延迟,就将这两个月的经历与情绪完成同步,又变回了原本那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即便江闻都有些嫉妒这种女生独有的超能力。

   而懵懵懂懂的小阿珂,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翦水双瞳中满是对大姐姐们的憧憬,她似乎很想加入两人的闲叙,可搜肠刮肚地感觉自己无法听懂,于是更加努力地试图理解。

   从鸡足山下来后,阿珂便只敢缠在骆霜儿的身边,而这也是陈圆圆临行前吩咐的一部分。

   阿珂还记得娘亲的嘱咐,当自身柔弱的时候,适时依附于人的行为并不丢人,可要如何依附到对的人,便要自己的靠眼光阅历了。

   陈圆圆自小识人无数,这种能力已经成为了直觉,从她第一眼见到骆霜儿的时候,便从她秀丽婉媚的眉眼中,分辨出了一些熟悉的五官特征——也正是这种特征,让她早在初见之时已然带上了一丝亲切。

   事实上陈圆圆的直觉没有出错,骆霜儿从心底里对于陈圆圆有着一丝好奇,也对无处可归的阿珂有着一丝怜悯,更重要的是她从师父口中曾经得知,自己的爹爹当年曾流连于秦淮河畔,差点就将陈圆圆给赎回了家中。

   若按着一层关系来看,陈圆圆差一点成了她的娘亲,而阿珂也差一点成了她的妹妹。

   “阿珂乖,自己去玩一会儿,姐姐原地呆会再去找你。”

   骆霜儿温言软语地对阿珂说道,小姑娘也很是听话地回了通天殿,自己跑到繁复曲折的厅室间嬉闹去了。

   “江大掌门,你在这里呀。”

   袁紫衣挽着骆霜儿手臂,忿忿不平地朝着江闻走来,口中不住嚷嚷着,“霜儿妹妹都告诉我了!你当初花言巧语地将她诓骗到了武夷山,怎的这几日又对她置之不理?到底是何居心?”

   江闻缥缈的身影,原本几乎都要和漫天繁星融为一处,此时却又被这几句话蓦地拉回现实,便头也不回地有气无力道。

   “骆姑娘加入我武夷派,如今已是既成之事,江某自然有自己的安排。”

   袁紫衣反驳道:“是何安排,可否相告?贵派不是连石狮子都招满了吗,难不成只急需已有师承的弟子?”

   江闻仍旧没有回头。

   “紫衣姑娘说笑了,我看你周身气脉不畅、右臂被创痉软,双腿还有运劲过度之态,想必已经和骆姑娘切磋较量过了。像这样的功夫自然是招入我派教导武艺,哪能屈居弟子呢?”

   袁紫衣凤目圆瞪,樱唇微张,心想面前这人莫非脑袋后面长了眼睛,怎么明明背对着她们,都能猜到这些事情,随后连忙拉下手臂衣袖遮住伤口,狡辩道。

   “哼,我与霜儿妹妹许久不见切磋武功,这是她一时不慎失了分寸,些许小事我已经既往不咎了。”

   袁紫衣靠着巧舌如簧,瞬间把比武吃瘪说成是骆霜儿年幼下手不知轻重,并且展现出了十足的大度。

   “但江掌门是不是也该解释一下,为何你人后一口一个「霜妹」,人前就只敢称呼「骆姑娘」,如此装模作样,难不成江掌门不是真君子?”

   袁紫衣见江闻背影一僵,额头似是冷汗涔涔,心里顿时连连哂笑。

   近来,江闻天天与那位宫装美妇独处一室,对外说是要讨论什么建派大业,可每次出来的时候,宫装美妇都举止疲倦(谈判累的)、心跳剧烈(聊天气的),头也不回地离开大王峰(再跟江闻说话自己就是王八蛋),着实让她心中狐疑。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共同的对手面前,袁紫衣很快就拉拢到了骆霜儿这个盟友,毕竟骆霜儿打从鸡足山上,就怀疑江闻是否对嫁作人妇的女子别有偏好。

   “二位姑娘,着实误会江某了。”

   江闻仍旧背对着二女,一声叹息之下,身影中猛然透出了一股苍凉之意,只见瑟瑟寒风自他襟袖拂过,淡淡星辉渐散在他青丝发间,俨然被清霜笼盖了鬓发的垂暮之人。

   “哎,江某自幼行走于险恶江湖,多年风刀霜剑皆是独自闯荡,屈指二十余年更是孑然一身。为练就一身武艺,此间种种艰辛磨难,诚不足为外人道也。”

   “许是孤身一人蒙尘太久,直至如今才有了开宗立派之思,可江某此时环顾海内,师门已无兄弟姐妹,往来亦鲜故旧亲朋,算来算去,竟然只剩萍水相逢的江湖儿女,可堪慰藉生平。”

   下一刻的江闻,抬头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陡然抛起撞碎在了面前,随后猛然转头,目光深沉地看向两人——

   若有江闻的熟人在附近,一定清楚他这不是要酒后吐真言,而是要发酒疯了。

   “二位姑娘实不相瞒,江某虽然猥鄙不才,却都曾与二位出生入死,共赴劫难,昨日种种似水无痕,江某岂能真的全然无动于衷?”

   说到动情处,江闻酒劲上头又猛然站起身子,衣袂飘飘地低声叹道。

   “哎,当初僭称什么「霜妹」,不过是江某的一厢情愿,实则唐突了二位姑娘,此时也深感亏欠。但对这江湖险恶,我早有切肤之痛,江某也是情有所感,怕二位姑娘年纪轻轻遭遇不测,故此才千方百计地延请到这武夷山上……”

   骆霜儿听着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双瞳之中隐隐有波光粼粼,倒映着江闻遗世而独立的身影,一时间再次心魔作祟,双唇微动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讷讷地不能言语。

   而袁紫衣这边,显然也被一番话惊到,未曾想向来不着正型的江闻,会在这时酒气上头,如此款款深情,但当她余光瞥见见骆霜儿身型摇晃,似乎不能自持,连忙就要伸手将她摇醒。

   但这时候,江闻的目光已经游荡到袁紫衣的身上,脸上带着自嘲而无奈的笑容,低声叹息道。

   “实不相瞒,江某也曾想唤你一声「紫妹」,可惜心中怯怯不能开口——但只要姑娘还羁留在大王峰上,这又有何妨呢?”

   袁紫衣霎时间颊飞双霞,扭过脸去叱道:“哼……谁要你这么叫了?!”

   “今日冒昧实属无奈,江某心中已将二位都视作自家妹子,自然不愿扭捏作态。只是开宗立派亟需相助,本就已难开口了,眼下却是又有一件琐事,急须二位相助……”

   和紫衫龙王这辈子从未说过谢字一样,江闻原本都是独来独往的独行侠做派,似乎从未开口求人,而今天的江闻恍然不顾对方的态度,径直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数日之后,江某有要事须往延平津、湛庐山一行,武夷派如今人丁稀少,只望劳烦二位妹子能与我同去!”

   骆霜儿依旧不曾言语,但从她攥紧袁紫衣的手已能看出,她此时对于江闻的低声下气极为体切,脑海浮现的却是鸡足山阴那段幽暗险恶的旅程——她想着这一次,便轮到她挡在江闻的前面了。

   “嗯,我愿意同去。”

   轻声细语,心意却已分明。

   而袁紫衣似乎有些慌乱,眼睛瞥向了骆霜儿片刻,便兀自倔犟地说道:“那你们去吧,紫衣武功低微,如今尚且不如霜儿妹妹,恐怕是难当大任。”

   江闻微微一笑,忽然提起了前事:“妹子何出此言?江某前几日已许诺传授一门武艺,难不成你已经忘了?”

   “哦。纵使你的武功浩如烟海,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袁紫衣心中猛然悸动,瞬间想起那天江闻的允诺心头微暖,但她口中还是下意识地倔道。

   “知道你传给了好妹妹这么高明的剑法,可我的资质驽钝,绝无可能在短短数日间便突飞猛进。”

   这也是袁紫衣的心结之一。

   骆霜儿此时的功力,虽然较之鸡足山阴有所退减,但她依靠身上玄妙莫测的「神照经」,还是撷取到了江闻「独孤九剑」的几分神髓,乍一看去确实与江闻同出一源。

   而胡斐最近苦心修炼的破解版「苗家剑法」,也高明狠辣到不似凡俗,袁紫衣平时只见他目光呆滞地左手掐算,但不动则已,右手一旦出招,必定是直取要害,电光石火绝无半点生路!

   再加上大王峰必经之路「张仙岩」上,那块写着“武夷剑派”四个字的石刻,一切都让袁紫衣更加果断地认为,江闻虽说精通拳掌之术,但他最引以为豪的还属用剑之道,像自己得传的什么「金龙鞭法」,根本比不上这样那样的卓绝的剑法,因此她在江闻眼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骆霜儿心思聪慧,自然听得懂袁紫衣话外的怨悒,于是乎她的翦水双瞳也望向江闻,隐隐透露出恳求之意。

   “妹子,此事倒是我失察了。为了赔罪,我这就把把所会的剑法,全都报与你听听。”

   江闻露出了温暖的笑容,身影猛然挪移到了袁紫衣面前,口中一长串的剑法名称脱口而出,直听得袁紫衣是恍惚失神,如坠云雾。

   这些剑法当中,袁紫衣隐约只听懂了八仙剑、一字电剑、太极剑、柔云剑、点苍剑法等寥寥几门,剩下诸如玉女剑法、独孤九剑、六脉神剑、夺命连环三仙剑等等,她竟然全都闻所未闻、听得云里雾里,直至江闻已经念完许久,尚且无法弄清楚这些是什么武功。

   “呃,这些剑法我不太清楚,有没有那种……嗯……对你比较重要的?”

   袁紫衣宛如乞丐误入金库,根本不知道哪些是宝,索性双眼灼灼地看着江闻。

   “重要?这样吧,有一门剑法陪伴了我最久,乃至横贯整个江湖岁月,且先前从未传授给外人。今日如果妹子不嫌弃,我便传授给你如何?”

   江闻缓缓说道,而袁紫衣也在心思电转。

   袁紫衣想着,江闻的剑法独步天下,那陪伴他最久的剑法,就必定是江闻的师门武学;纵使这门武功施展的威力有所不及,那也必定是入门筑基的最佳,太适合她这种剑法上初窥门径的人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像江闻所说,这项门派武功从未传授给外人,那这门剑法对他和自己来说,都将是独一无二、意义非凡的!况且他在普天之下已经没有师门之人,那她袁紫衣倒头算起来,岂不成为了他在世间唯一的师妹……

   就这么想着,袁紫衣连忙用力地点头。

   “我学!我就学这个!”

   萧瑟寒风之间,袁紫衣见江闻面带欣慰地笑了笑。

   江闻一按剑鞘,听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便开始在空地上施展起来,只见他初时缓慢沉凝,但速度越来越快,手中长剑直来直去迅捷无比,每出一剑必有嗖嗖风声,剑速越快劲道也越大,讲解之声也随后传来。

   “看好了!此剑深谙道家之法,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先至,多以粘接伤手,随后寻隙而进,只为一剑封喉!”

   话音落下,剑光更加汹涌澎湃,只见他听风而动、拔剑而起,出手瞬间必有千金一响,随后万道剑光飞出。

   正如江闻所说,这门剑法不同于寻常招式,出手虽然看似直来直去,却皆以剁抹、撇刺、拨插、撩劈等招法巧加施展,种种神妙也尽在其中。

   袁紫衣远远看去,只觉得这门剑法虽然招式平浅,却是刚劲轻灵兼而有之,果然极其适合入门筑基,并且已经被他练到这般精妙的娴熟境界,不愧是江闻师门的秘传剑法!

   此时剑声风声相随不歇,恍如大王峰下隐约摇晃的松林,无数松针随风而动,沙沙之声尽皆入耳,随着松针不断碰撞变幻,就如一把把利剑相互过招,竟是有万般千种的凶险,一时间在眼前变幻莫测……

   良久之后江闻按剑而立,在冷风骤吹之下酒气顿消。

   他感觉背后安静万分,一滴冷汗已沿着额头淌下,心中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混过去了没有,可事到如今架势不能丢,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如松之劲,如风之迅,今日我教你的这门武功,在这险恶江湖上陪伴了我最久的剑法——「松风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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