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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第一百三十八 蠖屈螭盘顾视闲

  “南少林的余孽竟然还没死绝。”

   衍空和尚狞笑出声,似乎对眼前这一幕非常满意,“我常常后悔火烧少林寺的时候不在场。没能亲眼见到至善老秃驴痛哭流涕的模样,实在是终身的遗憾……”

   衍空和尚摒绝右脚传来的痛感,缓缓沉桥坐步,侧身立腰出掌,再一次鼓催动浑身的内力,“看你这个小子的武功,一定是至善老秃驴精心培养出来的苗子,今天把你当场打死,倒是能让我痛快不少!”

   洪文定纵然年幼,武功根基却是一等一的扎实,即便体质因为腐骨毒戕害略有倒退,可招式与境界依旧在江闻的指导下突飞猛进,逐渐以有形为无形,意图跳出门户之限。

   只见他身正步稳、下盘沉实,仪态外静内猛,双眼似闭非闭间已经将衍空和尚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架势不错,强过刚才那招粗俗浅薄的掌法。”

   衍空和尚微微笑着。

   洪文定很久没动真格的了,前几天的那场连热身都算不上,身体也不免有些疏懒。然而武学一道在于勇猛精进,也贵乎静虑思纯,当心中有拳的时候,洪文定慢慢觉得砍柴和打人,似乎也没有多么大的区别……

   不过是一刀两断!

   一阵强风呼啸而过,紧闭的福州西门上亮着两盏灯笼也摇晃不止,忽明忽暗间如血珠欲坠。

   此夜遑论城门的守吏,还是城中的居民,都在这片漫长的黑夜里蛰伏着,似乎都陷入了沉睡,又像是在暗中拼命地等待,等待那场可能永远也无法降临的日出。

   短兵相斗需睁大双眼,以便捕捉对手每一毫的异动同时震慑对方;而游走持斗只合觑眼,判断时以意为先,得意忘形,同时也避免在僵持中风沙迷眼,露出不该有的破绽。

   故而此时随着风卷尘沙吹来,洪文定抢先抓到破绽,动如脱兔地出手了。

   甫一出手,就是洪家拳最一往无前的杀招——虎鹤双形!

   虎形劲猛、虎爪威沉,鹤啄飘险、鹤意灵秀,洪熙官创出的招式与后世“洪头佛尾”的双形拳不同,在少林五形拳招式精密善变的同时,更加杀招迭出,是一等一的搏杀拳法,丝毫不给敌我留后路。

   洪文定身量尚小,便仗着体形灵动的优势欺身猛攻,长短桥变化信手拈来,霎时间险状纷呈,却被他一一化解。

   虎势以横克直,鹤意以弱借强,虎爪如猛虫扑兽,鹤翅则为凌空击水,他的招数快如闪电,逼得衍空和尚不得不后退,一套拳法打下来,姿态浩浩如五爪金龙,盘盘如老僧入定,已然极具神化之妙。

   “好一个虎鹤双形拳!你师父和苗显什么关系?”

   衍空和尚眼中异彩连连,挥袖挡开洪文定的进招,气度步伐丝毫不乱,显然这些未能让他狼狈破防,同时也一眼就看穿了洪文定手底的真招。

   “虎形中分红黑门,鹤形内有开闭口。你是不是还藏着一式黑门拳,打算在白虎三爪之后紧接黑虎穿林、毒鹤十二手,想直破我的中门?哼,也只有苗显那老匹夫才会如此阴毒,活该被人打到吐血折寿,带着全家隐姓埋名。”

   衍空和尚跛了一脚,身形步伐却丝毫不受影响,趁机想要反击,而洪文定就像他说的那般,再次飞身而起,凌空挥出虎爪三记,抱月流云般恰好遮挡住暗藏的一式掏心爪。

   此刻明招在前,暗法在后,衍空和尚伸出蒲扇般的手掌挡在眼前,又一退闪过掏心黑虎爪,却已然步入了连环的陷阱之中,一步退步步退,洪文定双臂舒展起似野鹤飞扑,随着鼓荡丹田,喉发鹤鸣,杀招已然成型!

   洪熙官暗中传授的毒鹤十二手大开大合,接连攻击着如颅底、咽喉、胸突、第七到八的肋骨缝等人体要害,反复打击大肌肉群的链接肌肉束、下巴侧呼吸道及神经部位,阴藏阳蓄全是毒手。

   经过洪熙官这样的生死搏杀行家修订,这门拳法赫然已是一连串形成体系,丝毫没有退路的狠毒死手!

   随着中门被骗开,衍空和尚宽大的官袍被迅风荡起,被击打出鞭炮般的爆鸣,然而他岿然不动地立在院里,似乎因为神经麻痹已经无法动弹,硬生生收下了一连串杀招。

   洪文定紧持着一口气不敢换,防止紧连的毒鹤十二手出现破绽,因为只有他察觉到,明明自己的杀招已经实打实地击中了,对方却没有出现一丝常人的反应,仿佛周身致命死穴之于他,也只是一处再寻常不过皮肉!

   这种恐怖的反应,让洪文定联想到了惨无人形的毒人马宁儿,可是面前的人明明四肢完好、被咬伤也会疼痛流血……

   洪文定的余光观察着什么,已经不得不开始思考退路了。

   毕竟这次交手与镖局里教训陶子安的小打小闹不同,两人招式之中浓烈杀气已经渐渐影响他的心智,根据他自己的预估,再过一刻钟时间如果不能得手,事情就会再次不可控制了。

   衍空和尚双眼微眯,对眼前越发疯魔凌厉的鹤啄感到有点疑惑,然而出于对少林拳法的了如指掌让他丝毫不惧。

   挺身被动接招了许久,他终于动了起来。就在洪文定跳跃而起、无法躲避的时候,衍空和尚双掌舞动如风车,随后猛然转身以双手撑地,未伤的独脚闪电般凌空蹬出。

   此时在洪文定的视界看去,已经没有了身穿官袍的古怪和尚,只有一头独尾竖立,背身回首的斑斓猛虎,睥睨中虎啸而起,便有恶风阵阵、袭人而来!

   这一招又快又险,洪文定只觉得眼前一个影子迅速放大,而下一秒,一只大脚已经印在了自己的胸口,浑身的气血翻涌、唇齿间铁锈味不断浮现,口吐鲜血着飞了出去。

   “这招虎形拳里的杀招——穿心虎尾脚,滋味如何?”

   衍空和尚狞笑着回头,怙恶不悛的面容更加丑陋凶恶。

   穿心虎尾脚模仿大虫竖尾,寻常人只要胸腹或下颚中一脚,轻则吐血昏迷重则脑裂立毙,更不要说还能化为连环虎尾脚,一记更重过一记,直到将对方浑身骨骼踢碎为止。

   这一招,是他在南少林中偷师的技法,寻常人怎么也想不到虎形拳充斥的虎爪、虎扑之中,会藏着这么阴毒的一记转身后踢。更想不到自称慈悲为怀的禅门净地里,会醉心钻研着这般残忍的武功!

   佛法无边,慈悲为怀?

   天大的笑话!

   衍空和尚势不饶人地想要追击,眼角余光却瞅见一个小豆丁般地身影,正双手拖着粗麻布袋,费劲地往巷子里钻,竟然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差点就要得手了。

   “哪里跑!”

   衍空和尚怒不可遏,连脚踝的伤口都刺痛了起来,运起铁掌想要追上前去,趁势将小石头的脑袋拍碎。

   可就在追击的当口,一股凛冽的杀机已经隔着空气迅速传来,衍空和尚左手都像钢针扎骨,皮肉跳动不已,一种属于武者冥冥中的预感让他迅速闪身。

   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即便已经撤手,也被一道黑影撕下了几缕血肉,而那道影子身长如蟒地游上了巷口的墙壁,随即反跳着四肢低伏着地,头尾起伏、左顾右盼,行状极为诡异,全然不似人形。

   满脸紫色血丝的洪文定,嘴角的血迹尚未干透,胸口的鞋印也深刻可见。

   随着身体起伏晃动,似乎还能听见体内碎骨蠕动拼凑、血管粘合复位的异响,而他满脸都是游动的紫色血丝,双眼黯淡无光,盲盲然虚视着衍空和尚,浑身杀气凝而不散。

   小石头转头看到这一幕,拽着粗麻布袋子的动作更快了,吭哧吭哧就消失在了巷子里。

   “秘传龙形拳!”

   衍空和尚此时的表情极为精彩,说话声音都带上了颤抖与战栗,只觉得周身怒火宛如暴雨中的烛灯被浇熄,息怒停嗔后的透骨寒意遍及全身,随后一种同样凛冽纯粹的杀意蓬勃而出。

   “快说!你从哪里学来的秘传龙形拳!!!”

   衍空和尚状若疯魔,从手臂到脖颈的青筋毕露,厉声质问着已经神志模糊的洪文定,可一看到这孩子脸上似笑非笑的怪容,动作就出现了片刻凝滞与犹豫。

   洪文定脸上的笑容难以用语言尽述,模糊不清的瞳孔中只留一道竖线,似乎真有着鳄蜥般爬行动物独特的阴冷。

   “你是不是进过南少林木人巷?!”

   金刚般若掌劈山开岭,洞穿了墙壁而不停,紧随着洪文定碾压而来,肺腑间喘息如雷鸣阵阵,刮起的掌风排山倒海而来,洪文定却如同秋叶随风,飘然远去。

   “不对,那地方根本不可能有活人走出来!至善那老秃驴难不成重绘了《墨龙藏海图》?!”

   衍空和尚仍在咆哮着,奋掌出指紧追不舍。

   洪文定行如龙蛇起陆、杀机频现,止如蛟龙潜渊、嘘云呼雨,诡异拳法的修为相较武夷山中初现时,已然不可同日而语,每在云中如龙隐现,载浮载沉,其势矫捷灵,无法测度。

   衍空和尚的烈掌尚未回身发力,文定双爪已经呈合抱之势,手背腕骨缠丝而上,毒辣无比地靠身搏杀。

   云龙三现则首尾难测,一击如虬龙昂角、二击如苍龙探爪、三击如烛龙照幽,光芒于深夜刺眼无比,可再定睛看去,却是招式间绽放出的一点纯粹至极的杀意,便倏然照亮着了对手,那双因恐惧骤然紧缩如针尖的瞳孔……

   衍空和尚胸前官员补服被扯烂,伤口鲜血直流,却仰天长啸了起来,心中似被一颗明珠照破迷雾。

   “我知道了!《墨龙藏海图》最多不过是半分的神髓,而这门择人而噬的武功流毒数百年,早就演化到不可思议的境界!至善老秃驴一定是带人进了后山塔林,朝拜枯松中那具死而不化的祸首!”

   衍空和尚的瞳孔里忽然蔓延出一丝黑气,方才动作中的痛苦犹豫,随着身体的僵直被猛然挣脱,无数黑色细丝浮现,沿着他瞳孔无序地打转,直到侵占眼白部分,身形也逐渐佝偻弯曲,似乎正进行着不可遏制的筋骨转变,声音也开始断断续续。

   “哈哈至善……你也配称善……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秘传龙形拳……”

   随后的声音,已经被仿佛惨恸的声响替代,漆黑的丝线被冥冥中的召唤所牵动,已经逐渐扩散到了眼眶,却与洪文定脸上的紫色截然不同。

   这次再一动,已经是脚下风雷顿生,毫不留情地踏碎了沿街石板,挥出力道前所未有的一拳。

   两人越战越勇,衍空和尚身上的诡秘武功,却与洪文定截然对立,不管是风格路数乃至招法技巧,都寻不到一丝的雷同。

   迅捷诡矫的洪文定出手之时,处处是一招半式拼凑出的诡异武功,破碎凌乱到了极致,而衍空和尚双手使出的,是同一招精纯剽悍的武功,横挥直破勇不可挡。

   衍空和尚所使用的武功越来越怪异扭曲,仿佛什么扭曲无定的存在从身体里苏醒,舞动着爪牙。此时的两人,一个似笑非笑、使人脊背发凉,一个怒目裂眶,使人胆战心寒,一股不安的空气中丝雾茫茫,寒风似乎都在这场较量里失去了冷度,

   就在此时,西门大街上的惨惨阴风已经呼啸而起,化成一股浓烈的黑气蔓延,随着他们的出手肆虐无度、阴惨成灾,甚至逐渐夺取周边事物的颜色,只剩下灰蒙蒙的惨白与暗色。

   四周暗巷里风声鹤唳,渐生出嘈嘈切切的碎响,隐然有无数鬼物窥牅登墙,飘然现身,围看着眼前比阴鬼更诡谲可怖的两人。

   不远处的小巷中,更是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对话。

   “师妹长相……怎么变了……”

   “傻徒弟……你们救错人没发现吗……本来占不到便宜就算吃亏,你们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真的是气死我了……”

   “哦……他刚才说……”

   “你刚才听到一清二楚吗……”

   “嗯……”

   不远处隐约吊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而一道身影从小巷中转出,身后拖出连串残影,快到衍空和尚诡谲离奇的身形都未能反应过来,便已经欺身而上。

   只见这道身影飘忽不定,运劲发力忽强忽弱,忽吞忽吐,从双掌的至刚之中竟生出至柔的意味,实实印在了衍空和尚的心口上!

   “刚才是谁说,我教的掌法粗俗浅薄的?”

   江闻在风沙消弭后身影才住步现身,直到用掌以劲风将衍空和尚击得撞塌墙壁,看见对方毫不犹豫地遁逃而去,方散去周身流转的阳刚内力,收起左手“鸿渐于陆”,右手“亢龙有悔”的架势。

   随后他转过头去,看着趴在地上的高足弟子——他从自己出现起,就开始不停龇牙咧嘴,仿佛遇上了极为忌惮的天敌大害,只能忍不住叹气道。

   “几天不见又傻了一个,以后可怎么办啊……”

   小石头表示情绪稳定。

   因为他还在认真琢磨着师妹大变样的难题,始终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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