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溪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他回过神来之前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抚摸着手上的玉扳指,淡淡吩咐:“记住我今晚和你说的话,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慕西昭木讷的点头,领命退去,在和公孙晏擦肩而过的刹那,那个顽固子弟一般的富家公子咧着嘴笑笑,低道:“把门带上。”
他还是机械一般的点了头,再等到回过神来,万罗殿已经紧紧关闭。
帝都城的夜雨越下越大,让全城的灯火都格外昏暗,可片刻之前那双浅金色的眼睛,就像高空皓月一样让他的心明堂堂一片。
帝王伸手搭在他肩头,那样郑重的低声命令,似乎毫无缘由,却让他在心底暗自下了决心,一定全力以赴,哪怕拼上自己这条命,也要不辱使命。
公孙晏捏出一只幽绿的冥蝶,借着微弱的光线将手里的衣服丢给他,冥蝶扑扇了一下翅膀,特意往明溪身边飞了过去,他一声不吭的换下湿漉漉的衣服,或是因为寒冷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公孙晏翻着白眼,非但没有半句关心的言论,反而阴阳怪气的说道:“外头值夜班的守卫告诉我,说你带着慕西昭伞也不撑伞就往万罗殿来了,你是什么身份的人啊?大半夜在外头淋雨?把他们吓的说话都不利索了,害得我还得特意跑一趟墨阁给你找了一件干净的衣服送过来,我的好哥哥,您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举止吗?”
“注意言行举止?”明溪冷哼着,骂道,“谁允许你乱喊我哥哥的?你我是君臣,你才是要好好注意下自己的言行举止。”
“又没有外人。”公孙晏小声嘀咕,搬了张椅子毫不客气的在他面前坐下来,明溪皱皱眉,看着那张快要凑到鼻子前的脸,真是又嫌弃又无奈,直接抬脚就把整张椅子往后踢,公孙晏呵呵直笑,“干嘛总对我这么冷漠,刚才和慕西昭聊得不是挺开心的吗?怎么一换成我,翻脸比翻书还快。”
“少油腔滑调,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明溪不想废话,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公孙晏深吸一口气,不耐烦的往后仰去,又用力抓了抓头,抱怨道,“你真的要亲自去啊……”
“这是第二十九次。”明溪打断他的碎碎念,漠然回答,“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三十次。”
公孙晏吐吐舌头,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么清楚,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今年的气候反常,雪原上已经下了大半年的雪,连每年迁徙的本地人今年都没有回去,而且魔物更加放肆横行,白虎、白狼两只军队几乎昼夜不停的在进行围捕,可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夜叉罗刹雪幽魂冒出来,你现在过去,真的和羊入虎口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况且……”
公孙晏尴尬的顿了顿,暗搓搓的瞄了一眼脸色苍白如纸的明溪,不放心的说道:“况且你的身体这么差,过去吹两口风,万一病倒了怎么办?”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我是问要你办的事办的怎么样了?”明溪直勾勾看着这个拐弯抹角的人,稍显不耐烦,公孙晏无奈的摊手,只能回答,“已经备好马车随时可以去烽火台,我从阳川借调了一只金乌鸟,但是想要到达千机宫,起码也得要个十天左右吧,这一路可没有能够借宿的人家,你又不能现身让军阁发现,那就连他们的临时营地也不能住,只能睡在雪地里,条件会非常的艰苦,你真的一定要去吗?”
“第三十次。”明溪苦笑了一声,彷佛有太多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目光深邃而复杂,宛如看不到底的夜,他思量了好一会,不想多解释,继续接道,“白虎那边从千机宫撤离了没?”
“撤了。”公孙晏接道,“已经按照你的命令,将白教总坛千机宫交还给曾经的大司命,也就是岑歌,并且传出消息,帝都将归还异族对白教的管理权,白虎那边小谢和南靖已经撤兵了,在你到达之前就会暂时拔营去山下七十里地的伏龙镇,我找了借口让他们白虎五队暂且驻守城镇不要外出,万一临时出了意外,从山下调兵支援总归是方便些。”
“好,你做事一贯周到。”罕见的,明溪漫不经心夸了他一句,虽然一听就不是心里话,还是让公孙晏心虚的抓了抓脑袋,结结巴巴地开口,“其实也就图个心理安慰罢了,毕竟中间隔着七十里路,又是冰天雪地的,真要出了意外,赶出来都得要好久吧,所以明溪,你真的要……”
“闭嘴!”已经被他同一个问题问到心烦,明溪直接了当的打断他的话,起身紧了紧扣子,催道,“出发吧,帝都城内的事情你安排好了没?”
“你不是自己安排了嘛。”公孙晏小声发着牢骚,见他脸上一黑,又立刻抢话,“安排了安排了,你放心吧。”
明溪将信将疑的蹙眉看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了一会,忽然问道:“我听说二姑姑之前把七姑姑接到你家去住了,现在七姑姑的病情怎么样了?”
冷不丁被问起这件头疼的事,公孙晏拉套着脑袋,有气无力的回答:“你也知道先前七姑姑的情况一直时好时坏,我娘是她姐姐,可她有时候谁都不认识,拿着菜刀在家里见人就砍,吓死我了,可我娘心软,每次都好声好气的哄,之后就吩咐下人把家里头能伤人的东西全藏起来了,两个弟弟妹妹也暂且送到了东冥我大姐家里暂住,不过自从我让阿镜演了那场戏之后,最近情况好多了。”
他说着说着还得意洋洋的眨眨眼睛,像个邀功的小孩狡黠的咧嘴笑了,明溪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忍不住指着鼻子骂道:“也就你想得出来这种鬼主意,现在她倒是不打龙吟的主意了,三天两头给我打招呼问我什么时候处置了那五千墟海平民,你呀,要演戏就给我演全套!”
“我上哪去找五千人陪她演戏啊?”公孙晏连连摆手,原来在他母亲明镜夫人将妹妹明戚夫人接到府上之后,为了不让精神状态太不稳定的七姑姑误伤爹娘,他暗中让蝶镜幻化成龙吟的模样,然后自己亲自带着七姑姑夜袭望月楼,给她演了一场手刃仇人的戏码,七姑姑对着幻影奋力砍了几百刀,让他这个策划者在一旁看的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天色泛白才找借口把七姑姑带走。
从那以后七姑姑出了一口恶气,精神真的好转了不少,他也命家中的仆人配合的窃窃私语,说是望月楼遇袭,墟海王族龙吟被人暗杀,每次听到这些流言,七姑姑都开心的哼起歌,像个天真浪漫的孩子。
然而好景不长,她很快又惦记上了被俘虏的五千墟海平民,除了每天抓着自己询问,还经常不顾身份的冲进墨阁直接去找明溪,搞的朝中一片尴尬。
“啧,那叶卓凡人呢?他现在又在做什么?”明溪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叹着气,公孙晏心虚的瞄了他一眼,神色微微变化,低声喃喃,“上次被你训斥之后就停了职,现在应该还在府上吧,不过他家里的下人全被七姑姑赶走了,我怕他没人照顾就把秦楼那小丫头支过去陪他了……”
“白小茶?”明溪叨念着这个并不太熟悉的名字,皱眉道,“那小丫头做事毛手毛脚的,怎么派她去?”
“做事是差劲了点,耐不住嘴甜,这种时候最需要的就是陪伴嘛。”公孙晏连忙摆手纠正他的说辞,明溪冷哼一声并不领情,他摸了摸手里的玉扳指,他一扫之前的恍惚淡漠,眼神如同一把雪亮的利剑拔出鞘,厉声命令,“通知风魔转告他,让他协助司天元帅镇守帝都城,要是继续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就给我滚蛋。”
“呃……知道了。”公孙晏不敢顶嘴,也知道明溪的脾气一旦起来,谁劝都不管用。
两人离开万罗殿,马车早已经备好等着了,公孙晏扶着他坐好,还是担心的抿了抿嘴,差点又把那句问了三十遍的话再问一遍,忽然天空突兀的闪过一道惨白的闪电,一下子照的明溪本就病气衰弱的脸庞更显死气沉沉,他立马将嘴里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亲自驱马往烽火台赶去。
明溪撩起窗帘,看着马车沿着帝都的中轴线一路飞奔过破损的北门,踏过三军入城的主干道,朝着烽火台的方向疾驰而去。
恍惚间有些许的失神,明溪的目光倏然悠远。
这条汉白玉大道在雨水的冲刷下,上层细细的碎晶石更加夺目耀眼,像一条闪闪发光的绸带,沿着这条路的两侧,是用黄金和白银做成精致的衔烛之龙雕像,龙眼用的硕大夜明珠点缀,龙嘴张开叼着黑耀石的烛台。
北门又叫烽火门,从帝都外城的烽火台到北门需要耗费大约半天的时间,曾几何时,三军将士在正午入城,在接近北门的时候恰好就能赶上黄昏,那个时辰的阳光照在地面上会反射出耀眼的金光,两侧衔烛之龙也会同时点起烽火,父皇会亲自在城门处迎接,然后在内城万罗殿举行三军年宴。
那些英姿风发的场面,至今仍然历历在目,宛如昨朝。
明溪微微笑着,放下窗帘,眼里忽地浮出了一丝复杂的情愫,然后沉沉闭眼,不再多言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