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仲坠入水中,在足尖踏上明月中心的一瞬间,月中浮现出一个越来越靠近的人影,随着那张脸逐渐清晰,帝仲的身体也在悄然发生惊人的变化。
“你!”月中的萧千夜颤抖双眸,不可置信的看着对面——那原本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在月色和薄雾的笼罩下宛如脱胎换形,竟然一点点变成他梦中见过的那个人!
“终于见到你了。”帝仲微微一笑,俯身揽过水中月,仿佛是想隔着神裂之术触碰对方,然而萧千夜却不知为何本能的大退一步,心底的恐惧油然而生。
“嗯?”帝仲歪过头,有些诧异他的反应,然后侧过身,在另一侧的水面里看见了现在的自己,不由得也愣了一下,脱口笑起,“你难道是害怕我吗?这才是我本来的模样啊,比你稍微年长一些,也比你更高一点点,怎么了,你又不是没有见过我,干嘛这么害怕,好像我会吃了你一样。”
“这是哪里?”在迅速平复下震惊的心情之后,萧千夜的第一反应仍是质问。
“上天界下层,永夜殿,神裂之术中。”帝仲低眉,紧接着补充,“虽然名为永夜,但因明月沉于水下,事实上也能看的很清楚。”
“我大哥……”
“先关心自己吧。”帝仲直接打断他,皱眉劝道,“虽然强夺你的身体很不厚道,但若是我不愿意归还,其实你也没办法吧?”
“你会还的。”萧千夜冷冷脱口,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否则你就也不必要大费周章的来见我,以你的能力,就算直接将我的意识全部消除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你可真敢说啊。”帝仲笑吟吟,像夸赞,又像嘲讽,“你是不是以为在梦里见过我几次,就非常的了解我了?以为我就是那种很随便、什么也不在乎的人了?”
萧千夜瘪瘪嘴,这一问倒还真的把他问住了,自己对帝仲的了解非常非常的少,细算起来也真的只是在梦里见过几次而已。
“呵……”对方不置可否的摇摇头,感叹着提醒,“可你也不要忘了,我手下斩过的人、兽、魔,不计其数,我必不可能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帝仲顿了顿,果然见对方被自己随便几句话唬住,忍不住好笑:“你该感谢我才对,如果不是我一直帮你,你现在早就不知道骨埋何方了。”
“你帮我,又是为了什么?”萧千夜蓦然低头,眼里闪过复杂的光,隔着月色,帝仲只是淡淡的笑着,“倒也不是为了什么,这也只是我苏醒之后的本能罢了,求生,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本能,你死了,我也不能活。”
“共存……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脱口询问。
“姑且算是这么回事吧。”帝仲叹气,神色有些落寞,“我如果想脱离你,可能也要像奚辉那样,找到最初的那只古代种夺回身体才行,可是……他似乎已经死了。”
两人同时沉默了片刻,这样的话题不知为何令萧千夜也感到有些许沉重,果然是被帝仲的记忆影响太深了吗?连自己都会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古代种产生这种强烈的不舍情绪。
“哎,先不说他了。”帝仲摇摇头,将脑里混乱的思绪甩开,脸色一点点凝重,“我来见你,是要和你谈谈奚辉和箴岛之事。”
萧千夜顿时提高警惕,本能的扫过四周,帝仲无声无息地站起,衣角却不知为何无风自动,淡道:“放心吧,我让禺疆在外守着,你我的谈话不会被任何人听见。”
萧千夜犹豫着,终于沉了口气,低道:“我大哥身上被他下了咒,那是你们上天界的术法,你不能解开吗?”
“术法不是我擅长的,这一点你倒是非常完美的继承了。”帝仲一口否决,眼里有些神秘,“更何况你本来就是想将计就计,把他骗到阵眼里去交换那只古代种吧?”
“……”
“我真的很意外,那个灵凤族……叫凤九卿的那个人,他对上天界的了解比我预想中多得多。”
“他早就想摆脱夜王,自然会给自己找各种退路。”提及凤九卿,萧千夜一下子又想起另外一个人,心里烦躁不已,帝仲看出他的心绪,也不戳穿,“你有多少把握能成功?”
“把握……不到一成。”萧千夜咬住牙,这是他在听到弑神之计之后暗暗做过的最佳估算,然而……也不到一成罢了。
“若是失败,可没有补救的机会。”帝仲继续提醒,金银双瞳赫然亮起,这双眼睛在本尊身上更显凌厉,竟让水下的萧千夜一时有些心惊,他顿了一下,刻意放缓了语调,“我可以帮你。”
“你帮我?”萧千夜感觉自己像听错了,然而帝仲只是轻轻点头,重复了一遍,“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忽如其来的第一感觉,仍是不信任,即使这个人已经和自己共存,自己的理智却仍然不能相信他。
“为什么?”帝仲反问了一句,依然带着淡笑,“我做事一贯不怎么需要理由,但是如果你想要,我倒是可以随便编一些出来。”
萧千夜没有回话,这是他意料之中的言辞,也是他梦中那个战神该有的个性。
“但我有条件——”他随后声音一转,没等对方提问,直接自行接话,“帮你对付奚辉保护箴岛,是因为上天界对这座流岛确有亏欠,自己犯下的过错,理应自己承担后果,但是奚辉于我,始终是曾经的同修,就算发现你身上带着我的血脉,他依旧没有对你做什么,这一点你也该清楚,以夜王之力,只要他想,对付你很简单。”
帝仲停了一下,耐心等待对方的反应,但是萧千夜没有回话,只是一双眼睛平静似水的看着自己,他长长吐出胸臆中的气息,脸色带着几分欣赏的喜悦:“我的条件也很简单,箴岛坠天落海至今差不多正好一千年,我会让奚辉感受这份痛苦和绝望,让他亲自为自己曾经的自私和贪婪赎罪,但是一千年之后……”
“之后……”萧千夜默默用力握拳,明明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却又清楚的感觉手心冰冷,额头滚烫。
帝仲的眼里蓦然却闪过某种恐怖的情绪,一字一顿:“一千年之后,作为我伤害同修的代价,我将亲自代替他成为阵眼,也不再插手奚辉和那只古代种的任何恩怨。”
“你!”萧千夜震惊失色,一时无法将听到的每个字组合成句,只是眼神颤抖,似乎无法理解。
“但是……你和我是共存的。”帝仲忽的又放低了声音,金银的双瞳也黯淡了几分,“这意味着,你将和我一起,被永远的束缚在阵眼。”
萧千夜赫然闭眼,脑海深处一阵剧痛,阵眼里的血色湖泊,那袭漂浮着的白色羽衣,还有那个承受着毁灭之力,却依然淡泊宁静的古代种都在这一刻浮现在眼前。
“我不逼你。”帝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微笑,“你若是想明白了,就去东冥把古尘找回来,届时我将给予你真正的战神之力,以及随时归回上天界的能力。”
“回归上天界吗?”萧千夜却在听见这句话的同时不由自主的嘴角上扬,饶有深意的看着他,“上天界是你的故土,而我……是流岛飞垣的人,如果答应了你的条件,我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坠天不是我的错,为何要让我承受?”
“那位姑娘……”帝仲笑吟吟的,似乎早就知道身处权势旋涡中心,疲于勾心斗角的萧千夜不会轻易答应这种没有任何好处的条件,淡道,“那位灵凤族的混血姑娘,她的身体里应该也有神鸟之子吧?只要那只炽天凤凰能苏醒,她就能摆脱混血种必亡的诅咒,成为真正的灵凤族,到了那个时候——”
帝仲的话戛然而止,意味深长的沉默起来,让他自己去思考。
萧千夜紧咬牙关,脑子里乱成一团——那只神鸟苏醒,云潇就不会被自身灵凤之息反噬,而真正的灵凤族……则象征着永生!
“人类的寿命也不过区区数十载罢了。”帝仲耐心的、看似自言自语的说着话,“我给你们十倍的时间携手,这样的条件不值得吗?”
“哼。”萧千夜冷哼一声,终于抬起头,再一次认真的打量起这位上天界的战神——他真的不只是梦里看起来的那般温柔随意,在遇到那只凶兽之前,他应该就是这样复杂又难以捉摸的一个人吧?他能成为上天界最强的守护者,不仅仅是实力强劲,而是在这种自相矛盾的时刻,依然能冷静、冷漠。
谁又能想得到呢,战神帝仲所有的温柔,竟然是给了一只凶兽。
“好。”许久,萧千夜隔着水面对他伸手,有些惊讶于他怎么忽然间就欣然应允,这一次反倒是帝仲犹豫了一下。
“十倍的时间我并不在乎,但是……你如果能让她体内的神鸟苏醒,我便答应你的条件。”
“哦?”帝仲有些意外,又感觉是在情理之中——他有两颗重要的辅星,白星是他的兄长,红星,就是云潇。
战神的眼睛一点点流出转瞬即逝的冷酷,俯身将手深入水中,隔着月色握住萧千夜。
“这具身体,也该还给我了吧?”终于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温度,萧千夜嘴角勾起复杂难耐的笑意,帝仲咯咯笑个不停,竟还有些宠溺:“好好好,还给你就是了,能不能不要露出这么吓人的表情?不到必要的时候我也不会随便抢夺,现在箴岛政权已经稳定,多半不会再有人想对你出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这双眼睛就暂且送你了。”
随着他的唇齿轻合,像是有一种特殊的神力在两人之间游走,神裂之术开始逆转,将两个灵魂逐渐调换,萧千夜感觉身体微微一疼,原本人类的身体也只是在战神之力的加持下才能勉强支撑到现在,随着魂魄再度归位,随之而来巨大的疲惫让他脚下不稳直接摔倒,他将双手撑着水面,呼吸极度凌乱,然而再度定睛,又赫然发现帝仲的身影豁然出现在水下的明月中。
帝仲轻笑一声,随手就将萧千夜送出神裂之术,水下留下的只是一个微弱的残像。
风神禺疆瞥见重新回来的这个人,还没开口就已经察觉到了反常。
“禺疆。”帝仲的声音从水下空灵的飘出,“劳烦你送他回箴岛,我……还要和奚辉、蓬山再聊一聊。”
风神凛然神色,再度转向萧千夜,发现对方也在用一种警惕的目光一动不动盯着自己。
那双眼睛是和帝仲一模一样的金银异瞳,虽然少了冰火的纹理,但看起来却比他更加冰冷渗人。
“你可真会使唤人啊……”禺疆无奈的叹了口气,扣住萧千夜的肩膀,喝道,“站稳了啊,年轻人。”
风自脚下凭空而起,身体也变得轻如鸿羽,萧千夜忍住心底蓦然而起的惊讶,眼见上天界在视线里化成一个微弱的光点,不过一会已经全然看不见了。
再等他睁开眼睛,风神禺疆的身影也像鬼魅一般直接光化消失。
他冷眼瞥过四周,现在是深夜时分,在天域城贵族府邸附近,天征府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处。
手上的沥空剑也在这一瞬间散去战神之力,恢复成正常的白色剑灵,剑身上的裂痕触目惊心。
萧千夜凝视着天空寻思,上天界有凝结时间的术法,虽然感觉上只过了一会而已,但四周安安静静,连巡逻的守卫都没有一个,贵族府邸不如内城破坏严重,如今也像百废俱兴,尘土和废墟都被清扫到了一旁,还没来得及运走。
虽然并不知道到底都过去了多久,但是按照眼下这种状况来看,至少肯定已经不是政变当晚了吧?
“哼。”他长声冷笑,直接往家的方向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