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稷没有反驳,倒不是因为认可了秦溪的诘问,而是自知再说下去,怕是会吵起来。
但秦溪将两份说辞放下,又正色道:“除却公道之外,这说辞还有明显的漏洞,如果贾辰策划悬尸,能写出谢府焦安这种指名道姓的话,纪峰围杀焦安时贾辰也该在场,对他来说,趁两败俱伤之时连带重伤的焦安一并杀了,岂不是获益更大?而且不知道纪峰是纪府人也就罢了,更没必要特意拉踩谢府,得罪士族,对贾辰有什么好处?怕是嫌命长吧!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悬尸挂字定然是士族子弟所为,强拉个区区惯匪顶罪,骗谁呢!”
诸葛稷面色暗沉,强忍怒气道:“那你说,这到底该怎么回?”
“如实回便可,顾平终究杀的是两个匪徒,既不可能要了他性命,又算是做了件好事,怎么就不能说了?”
“太天真了!”诸葛稷摇头冷笑:“那句话可是顾平写的,坐实了此事,顾平挑拨之心昭然天下,江东还好得了吗?且不说纪家是否会与顾家生隙,单单是拉踩谢家而对焦安几乎见死不救的行为便足以让北方士族与江东士族势同水火,我区区一个小县令没就没了,若士族大乱,百姓又该如何?再变成北方那样日日生活在战火中吗?”
“你想的太多了!而且你的这份说辞,我都能看出问题来,那些士族朝官看不出吗?”
“看出又怎样,他们不过是要个足以掩饰的借口罢了,你觉得他们那些人,会关心所谓真相吗?”
“那些人可以不关心,但真相就该被埋没吗?本就是个很简单的案子,依你所说,人证物证俱全,做父母官的,难道不应该奉公执法吗?顾平做错了事,难道就这样就放过了吗?”
“不要再说了!!”
诸葛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溪弟,外面的世界和你的五色湖不一样,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士族独大,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有了这层身份,切不可意气用事啊!”
秦溪盯着诸葛稷看了半晌,起身拂袖而去,临出门时,撂下一句:“是你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这身份也是你看重的,我从不稀罕!”
砰!
房门被重重摔上。
一如一柄重锤砸在诸葛稷心里。
门外,秦溪生生顿住了脚步。
庞薇正静静地看着他。
秦溪面色变幻,不愿多言,迈步往楼下走去。
“溪弟。”
庞薇一声轻唤,秦溪在楼梯上立住,但并未回身。
“他有他的苦衷,你不要记恨他。”
庞薇淡淡道。
秦溪的背影怔了半晌,终究快步出了客栈。
屋门轻响,庞薇推门而入。
诸葛稷颓然坐在案前,面对两张纸,怔怔发呆。
“薇薇,我做错了吗?”
“你没有他的逍遥气,他也没有你的报国心,是非曲直,每个人的看法又怎能一致?”
诸葛稷哑然失笑:“是啊,从来我看重的和为之奋斗的,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
“倒也不是,你们两都很看重彼此的友谊,否则他也不会直言与你辩驳,换做旁人,他早就沉默不言了。”
诸葛稷默然无语。
“至少镜湖水战是你二人共同建立的功绩,这说明在许多事情上你们还是能携手同行的,人与人之间,又怎会没有分歧呢。”
吴县顾宅。
顾荣面色阴沉,顾平则立在一边,默不作声。
“我本意是想趁着王导对诸葛稷有戒心之时拉拢诸葛稷,不过如你所说,他俩与谢家关系不错?”
“是。”
“此事得分开看。我们从来都认为打北方来的这些人会抱成一团,事实上恐怕其中也有分歧。”
“叔父是说,王家和谢家有嫌隙?”
“不一定有嫌隙,但对诸葛稷和秦溪二人的态度可能不同。相比较王导习惯陪伴在睿王身侧,扮演面目和善却大权在握的高姿态,谢家两小子倒是有些接地气的豪爽,与诸葛稷和秦溪应当正对味。”
“该是如此!”顾平仔细回想:“谢裒与秦溪、诸葛稷交谈时不提官职,只兄弟相称。”
“所以王导让谢裒督镜湖山庄,从某种意义上也不愿与诸葛稷和秦溪彻底对立,他是指望谢裒承担起王家与诸葛稷他们的纽带。”
顾平讶异道:“区区寒门诸葛稷,至于让王导如此费心?”
顾荣手指扣了扣桌子:“你太高傲了,太小瞧诸葛稷和秦溪。当初你把陈敏的凶宅介绍给他们时,路就走窄了!诸葛稷好歹是那诸葛亮的后人,如今看来,也算占有九分武侯天赋,多智近妖,处事圆滑。而那秦溪,年纪轻轻身负真法,不提他背后的江湖势力,只是镜湖之上斩水怪的那一剑,你受得住么?”
顾平面色煞白。
“更别说秦溪还不只是一介武夫,镜湖水战我也算与他二人共过生死,算下来,秦溪更善于韬光养晦,其见识和心智不比你差。诸葛稷与秦溪,一个稍长于智谋,一个稍长于武艺,但几乎都没有短板。你说这样的两位青年才俊,王导敢直接死将吗?”
顾平肠子都悔青了,沉声道:“那侄儿所为,岂不是给自己树了两位劲敌?”
顾荣冷笑一声:“谁说不是呢,坏就坏在你过于自以为是,还以为这等雕虫小技能瞒过诸葛稷。眼下你不仅得罪了诸葛稷,还惹上谢家、纪家,麻烦可不小,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出去了,等这事沉淀沉淀吧。”
“那……他们要是上门寻仇来怎么办?”顾平语气中有一丝畏惧。
顾荣摆摆手,呷了口茶:“不会的。谢家不必多言,焦安没死,也不会有谁傻到真的把杀了纪峰的凶手以为焦安。纪家嘛,不管怎么说,那纪峰是咎由自取,纪瞻不好在此事上翻脸。唯一的变数还是在诸葛稷,他若是铁板铜豆一般要如实通报,何止是你,连我都要失了颜面,那就真是势同水火,形同陌路了,我想如他这般处事风格,不会做绝的。”
“对了,我试探他时,他有说过纪峰之死乃当地一惯匪所为,还说此人已伏诛。”
“那就是了,人家为你找了借口和退路,你心里可得记着。”
“是,”顾平无奈道:“侄儿必谨记诸葛稷今日之恩。”
顾荣瞥了一眼顾平,淡淡道:“你没听明白。他对你示好,不是怕了你,也不是怕了顾家,而是从大局出发,想维持江东安定,这一点,你心里得记着!小打小闹可以,小手段也能用,但这江东,绝不能乱。”
顾平面色凛然,深受震动。
“不过嘛……如此看来,这诸葛稷行事却有可疑之处。”顾荣抚须沉思:“敢得罪王导,却助水师剿灭内患,手握你的把柄,却想瞒下不报,你说,他究竟在想什么?”
“小侄觉得,眼下看来,他似乎想维持一个平衡。”
顾荣抚须的手顿住:“继续说。”
“就是在江东士族和北方士族之间的平衡,他两不偏颇,却又两边交好,或许,是想从中提升自己的价值?”
顾荣摇头道:“那此等行为无异于玩火自焚。手指尚有长短,怎么可能真正做到两不偏颇。依我看,他的志向只怕不小。”
顾平狐疑道:“ 请叔父示下。”
“我料,他是想重振皇权。”
这四个字对于顾平而言,几如天方夜谭一般。
士族子弟,从小便被教导要一心为本家谋利,所行之事出发点也都在本家,从来都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士族。
重振皇权?
多大的能耐敢有这等想法?
顾平冷笑道:“若真是如此,莫非诸葛稷真把自己比作齐之管仲,汉之萧何?”
顾荣的手指又在桌上敲了三声:“切莫小瞧他,提醒你多少次了。收了你的自负吧,你已输了这一场。”
顾平愕然道:“但真如他所愿,我们这些士族岂不是离没落不远了?”
顾荣淡淡笑道:“所以我说了,小手段,还是要有的。”又抬眼向北看去:“这一点上,我想王导大人之见应该与我们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