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要离开九幽谷了,这是在九幽谷的最后一夜。
江怀和秦忆已经连着两夜到密室中与那人不言不语地坐到天亮。
二人就坐在那人面前的石凳上,看着他依旧缩在石壁的角落里,恨不得将整个身体都嵌入这厚厚的石壁中……
这一夜,二人像前两夜似的又站在了密室的石门前。
江怀抬手抚上这有些狭窄的石门,一时间,有些踌躇。
里面的人会说吗?
他不敢肯定。
秦忆出的一大堆严刑逼供的法子,都被他一一否定。
密室中的人很可能就是他们侍剑山庄的人,无论是谁,他都不可能对侍剑山庄的人狠下心来。
所幸,自重活一世以来,他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耐心。
江怀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耐心,这个人已在他的手中,那么,他就一定可以知道想要的消息。
石门还是被推开了。
江怀捕捉到,在他和秦忆进门时,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与释然。
没错,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在一个装疯的人眼中完美地融合了。
顿时,他心头大石缓缓落地。
看来,连着三夜的造访,要比他想象中的成效好。
这个人,分明因为他和秦忆的到来有些慌乱,可在他们真的到来后,又放心地平复了心绪。
在江怀看来,眼前的这人未必真的如表现出来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若他真是侍剑山庄的人,他不会不想报仇雪恨的。
秦忆像前两夜似的搬来了两张石凳,二人一人一张。
坐下来后,秦忆幽幽说道:
“我看他分明是真的疯了。真是可惜了,大名鼎鼎的侍剑山庄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很可能是幸存者的人,又是疯疯癫癫。谁来给侍剑山庄讨回公道呢。时间久了,大家查不到有用的消息,侍剑山庄就会被人慢慢遗忘。”
秦忆每说一句,江怀的心头都在滴血。
可秦忆说的对,时间久了,侍剑山庄就真的湮灭在所有人的记忆中了。
“秦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什么是死去?一个人再也无法呼吸、无法继续他的生命,就是死去吗?
不,那只是一具肉身的消亡。
还有一种死去,是彻底的遗忘,是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记得他,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他的痕迹。
侍剑山庄,如今活着的江湖中人还记得,可以后呢,侍剑山庄会不会变成一桩悬案,只停留在人们的茶余饭后中,直到慢慢地不再被提起。
因为,再也不会有侍剑山庄的人站出来,告诉世人,侍剑山庄的人还在……”
江怀不禁有些悲愤。
秦忆叹了口气。
“毒老怪说他的身子恢复得不错。除了脑子不知道好坏外,身子已无大碍了。江怀,咱们还以为救了侍剑山庄的人,没想到,只是救了一个胆小鬼,只敢躲起来瑟瑟发抖。喂,你的兄弟在看着你呢,你这个活着的人。”
最后的一句话,秦忆简直是吼出来的。
缩在角落里的人抖得更厉害了,浑身像是要散架般。
他哆哆嗦嗦地抬起了头,颤抖着唇,口中“咿呀……呜呜……”个不停,不成音调。
过了许久,那人终于不再颤抖,而是抱头放声痛哭……
秦忆敢说,他从来没见过有人哭得这么悲怆,哭得让听到的人都恨不得也陪着他一同不管不顾地悲泣。
江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不闭上,他忍耐了很久很久的泪,也要喷涌而出了。
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脑海中是六月十三夜的人间炼狱。
耳边是令人肝胆俱裂的声声泣血。
一曲直冲头顶的挽歌在江怀心中徐徐奏起。
父亲、石伯伯、叶叔叔、护剑长老……
侍剑山庄的所有亲人们。
怀儿……来送你们了。
所有的泪重新又流回了心里,江怀又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角落里的人还在悲泣……
江怀和秦忆并不催促,只静静地听他哭,想哭多久就哭多久。
哭吧,放声痛哭……
那人就在江怀和秦忆的注视下,哭了很久很久,久到恍惚间,秦忆好像听到了山间野鸡的打鸣声。
最后,那人哭得竟晕过去了。
“他晕过去了,从来没见人这样哭过,我担心哪一刻他突然就这么过去了,那咱们可就白忙活了。”
说着,秦忆从怀中摸出一粒小小的丸药,塞到了那人口中。
“咳咳咳”几声后,那人悠悠转醒。
醒来后的人眼神又是一片茫然,江怀和秦忆只看着他笑而不语。
过了一会儿,那人反应过来,早已经全都露馅儿了,已经没有继续往下装的必要了。
他的眼神恢复清明,还隐隐带着几分凌厉与凛冽。
就这样直直地盯着江怀和秦忆,气势上分毫不让。
“你们是……灵隐宫的人?灵隐宫少主?”
过了一会儿,沙哑的声音响起。
秦忆凑近江怀小声说道:“他的嗓子应该是被浓烟熏成这样的,这个谁也没办法了。”
“是,我是江怀。”
我是江怀,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江怀!
那人抬起头来,满面狰狞的疤痕在昏暗的灯火下也柔和了不少。
“江怀。淮江的江,怀念的怀,江怀。”
“不错,正是江怀。”
“哈哈哈……江怀。”
似笑似哭,沙哑如乌鸦的怒吼。
江怀和秦忆平静地注视着他。
侍剑山庄的人,对“江怀”这个名字,绝对做不到无动于衷。
“不考虑换个名字吗?”
那人此言一出,江怀面上没有任何反应,秦忆已经心头火起。
“改名?凭什么?我们少主生来就叫江怀,叫了二十年。怎么这个名字,你们少庄主叫得,我们少主叫不得。侍剑山庄的人这么跋扈吗?”
那人丝毫不理会秦忆,只定定地望着江怀。
只见江怀微微一笑,“我不打算改名字,这个名字很好。江怀,这两个字,值得被人永远铭记”。
“说得好。江怀,应该被人永远记住。江少主,有礼了,在下侍剑山庄——石镇平。”
“石镇平,你是石大侠?”
秦忆面上满是惊诧之色。
石镇平这个名字,不久前还在金阁寺听娄阔海提起过。
原来,他竟没有死吗?
“如假包换,石镇平。”
石镇平眼中露出傲然之色。
眼前的人真的是石伯伯吗?
江怀平静的外表下,内里早已溃不成军。
他记忆中的石伯伯高大、威猛,笑容肆意,整个人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可眼前的人身高是有的,只是病态的瘦削,就是个骷髅架子撑着一张满是疤痕的凌乱的人皮。那十根手指枯得像是快要腐烂的细竹。
这和他的石伯伯哪有半丝相像之处。
“石大侠,久仰久仰。不瞒石大侠,前些日子,我们还在金阁寺听一位朋友提起石大侠。那位朋友可真是阔气啊,点了最贵的长明灯。不只是石大侠,整个侍剑山庄都有份。金阁寺的长明灯,那得多少银子啊。”
“金阁寺。”
石镇平眼中闪过几丝疑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大笑起来。
“是娄阔海,娄兄弟,是他,一定是他。娄兄弟最讲义气,石某与他惺惺相惜。我们就是在金阁寺遇见的。我们还在离金阁寺不远的呼啸岭,大战了一场,真是痛快啊!”
听到此言,江怀几乎可以断定眼前之人十有八九就是石镇平。
金阁寺遇到娄阔海,侍剑山庄知道的人不少。可呼啸岭一战,石伯伯从未提起,还是听娄阔海说的。
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人会在说话时不经意地用手指敲打地面,还是右手中指。
这是石伯伯特有的习惯。
江怀真想上前去,抱着石伯伯痛哭一场,可是他不能。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极快,马上要跳出心房了。
苍天啊!
他的石伯伯真的活着吗。
“谁能为侍剑山庄讨回公道,谁就是下一任武林盟主。江少主,为侍剑山庄讨回公道,难如登天,你年纪不大,野心却不小。”
依旧是极其沙哑的声音。
江怀听得格外认真,他想从这沙哑的令人痛苦的声音中,听出几分原来的石伯伯的影子。
遗憾的是,除了让他心痛难耐的沙哑,他感受不到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