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陪伴下,康纳男爵在管家的屋子里拿到了维特房间的钥匙。
弗洛尔管家昨天夜里死了,这间屋子自然也失去了主人。
望着抽屉里堆成小山的钥匙,伊文不禁感到有些眼花缭乱。
弗洛尔管家没了,剩下的人,谁还能把哪把钥匙开哪道门记得清清楚楚?
伊文在心里默默感慨:当弗洛尔管家吞下“荆棘血”之后,他就带着众多秘密离开这个世界了――这些秘密中,很有可能包括真正凶手的身份和目的。
和往常一样,维特的房间房门紧锁――这放在过去并不是一件值得惊奇的事情,但是今天,经过埃德加那番绘声绘色的描述,众人的心情都有些紧张。
康纳男爵心里焦急,没有犹豫,便径直走上前,打开了房门。
院子里的积雪倒映着白花花的光芒,透过窗户,透过门缝,照在昏暗的走廊上,散发着冰寒的气息。
维特背对着众人,坐在书桌的面前。
他倚着书桌,脑袋枕在左手的手臂上,像是睡熟了一样。
他的右手则拿着画笔,低低地垂在膝侧,画笔的尖端依旧沾着染料,在他的手中轻轻晃动,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落在地上。
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尚未画完的油画。因为距离有些远,除了看到画的整体呈现出冷色调外,伊文看不清画中的具体细节。
康纳男爵大步走上前去,喊了几声,可维特并没有回应;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见什么动静。
此时此刻,从伊文的角度望去,只见男爵的脸色一片铁青,像是在做着痛苦的挣扎,说服自己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一把将“熟睡”中的维特揪了起来,就像是平日里,一个严厉的父亲训斥自己不听话的孩子。
但那个孩子却再也不会反驳父亲的斥责。
因为他早已没有了呼吸。
他睡过去了,且再也不会醒来了。
摆在他面前的油画,也成了永远的半成品,不管怎么画,都画不完,把一个残缺不全的谜团,永远地留在了众人的面前。
康纳男爵突然松开了手。
伴着男爵的动作,维特的脑袋重新无力地落到了他自己的手臂上。
此时此刻,康纳男爵那双以往像狼一般犀利的绿眼睛,突然变得了无生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前方漫长的人生道路突然间失去了本来的意义。
他的眼神,真的很疲惫。
一夜之间,接连失去了自己的两个骨肉至亲,以及相伴已久的管家,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置信的事情。
面对命运接连而来的暴击,他感到相当猝不及防。
尽管维特跟他关系一向不和,尽管自从第一任妻子,也就是维特的母亲死后,两人很少单独说过话,
但死去的,毕竟是他的儿子。
源于血脉的感情,终究是难以磨灭的。
实话实说,康纳男爵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的长子,以及自己两位死去的妻子。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一个死去骑士留下的孤女,她体格纤瘦,拥有柔弱的、惹人怜爱的美感。
她的父亲给她留下了为数不多的财产,以及一片芝麻大的领地。
但正是因为她的存在,康纳男爵才和贵族阶级攀上了关系,拥有了成为贵族的资格。
当初,康纳男爵的全部心思,几乎都放在离他而去的凯瑟琳身上了,留给这个女孩的,唯有象征性的关怀,以及无边的冷漠。
黑火镇繁多的事务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留给他新婚妻子的时间,恐怕不足十分之一。
但最终,那个女孩还是为她生下了维特和欧也妮,延续了康纳一家的血脉。
她的性格和她的身体一样柔弱,在逆境与痛苦面前,她更愿意选择默默承受。
然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她撒手西去了,留下了两个刚刚开始记事的孩子,以及飞速崛起、成为一方新贵的康纳男爵。
在此之前,维特与其他同龄的孩子相差无几,一样的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叫“父亲”也叫得特别干脆。
但在他母亲死后,维特就完完全全地变了一个人。
忧郁,沉默,仿佛把自己这个父亲,当作了不共戴天的仇寇。
当时康纳男爵甚至怀疑,他母亲的亡魂附在了维特的身上,想要借助自己儿子的态度,对无情的丈夫实施报复。
当然,父神教会的牧师很快打消了他这样的猜想:在父神的眼皮底下,哪有亡魂的藏身之处?这不过是你在悲痛之中的臆想罢了。
不管怎样,康纳男爵也还是有几分良心的。
当时他就下定决心,要把自己亏欠妻子的,补偿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但维特的倔脾气,却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吃憋。
康纳男爵是个爱面子的人。
正因如此,每一次他与维特的“谈心”,结局都是不欢而散。
父子俩的僵局,就这样一直持续至今。
直到今天,维特和他的母亲一样,在父神的召唤下魂归天国,康纳男爵再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不可挽回的遗憾。
那是命运对他的捉弄。
他心里深感痛苦,却无能为力。
他走上前去,想要看看维特在临死前留下了怎样的作品,看看他在永远的沉睡之前,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那张油画的画面却残缺不全,仅有一片空空如也的天空。
那是一片天青色的天空,和青花瓷的颜色别无二致。
天空下是一片灰蒙蒙的草地,和维特的气质一样,阴郁,深沉,令人看了,就会感到不可阻挡的压抑。
但或许是维特还未来得及动手画的缘故,这幅画并没有主体部分。
也许是雨,康纳男爵心想,这样的色调,这样的情绪,毫无疑问,是一个烟雾迷蒙的雨天。
自天青色的天空落下,飘呀,飘呀,伴着惆怅的舞步,落在昏暗的草地上。
不过这只是康纳男爵的猜测罢了。
天青色的天空等着雾蒙蒙的烟雨,
可它永远都没有等来。
这幅画,也永远都画不完了。
那点天青色的颜料,沾在维特的苍白的手指上,在这气氛阴郁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