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收获没有？」

　　莉泽菈微微挑起眉梢，颇有些调侃意味地问道，而克洛涅斯揉了揉太阳穴，迟钝的思考随着片刻的喘息再度活跃起来，他缓了缓才是说道：

　　「除了个别人以外，整个采访还是很有意义的。虽然从统计学上说，这一丁点儿的样本数据根本无法建立起完整的认知，但至少让我对勇者这个群体有了不少真实的感受。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点就是，勇者并不是一种身份或者责任，而是一种职业。」

　　「哦？你觉得这有什么区别？」

　　莉泽菈没想到克洛涅斯的关注点会落在这里，不禁流露出一丝意外。

　　「精神动力会不一样，很不一样。」

　　克洛涅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微微一顿后，继续说道：

　　「现在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的勇者，不过是被冠以勇者名号的佣兵而已。他们空有勇者的名号，而没有勇者的内涵，但，这未必是坏事。」

　　克洛涅斯的眼眸中放着极其理性的光芒，他的视线扫过熙熙攘攘的公会大厅，说道：

　　「当力量不再是一个人的特权，责任也分摊到无数人身上的时候，勇者这个身份的市场化就成了时代发展的必然。靠个体自发的使命感是无法驱动庞大而复杂的群体的，只有利益，纯粹的利益，才能让一个群体近乎盲目地行动起来——当然，也有别的可能性。在极其理想化的情况下，如果有一种广泛且深刻的文化认同感，其实也是可以驱动群体的行动的，但遗憾的是，无论是魔族还是人族，都不存在这种文化认同。尤其是魔族，魔族的社会稳定是建立在〈支配者〉的基础上的，要说认同，也只有对强大力量的认同——或者说屈从而已。」

　　克洛涅斯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的双手，仿佛要确认自己的实体般反复收张手掌，声音微沉地说道：

　　「我很难想象——也可能是不敢想象，当一位魔王只拥有不完整的〈支配者〉之力，那么整个魔族会走向怎样混乱的局面，如果这位魔王还没有足以弥补〈支配者〉缺憾的能力的话，那么魔族注定会在与人族的对抗中走向毁灭。内部分裂，然后被逐个击破，我甚至能清晰地预想到分裂的火苗会从哪些种族开始爆发。」

　　望着克洛涅斯那犹为青稚的面孔，莉泽菈忽地陷入长久的沉默，她手中的勺子搅拌着早已空荡荡的红茶杯，清脆的碰撞与摩擦像是初学者的演奏，好半晌，她才是微微垂下眼帘，似是在遮掩自己的表情，低声道：

　　「克洛，你怨恨过自己的出生吗？」

　　「这并不是一个我永远都会给出相同答案的问题。」

　　克洛涅斯丝毫不意外莉泽菈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这样的问答在他的预想中是必然会发生的，无非是时间问题而已，所以他也早已准备好自己的答案。

　　「我相信在漫长的人生中，总会遇上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你会哀叹自己的弱小，会痛恨自己的乏力，从否定这一刻的自己，到否定一路走来的自己，最终否定了自己的出生。我认为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也是或多或少都会存在的现象。」

　　克洛涅斯眼神平静地望着莉泽菈，像是深深扎根在磐石中的松竹，认真地说道：

　　「那位〈龙孽〉认为自己是在多数人的诅咒、少数人的祝福中诞生的，所以他的诞生并不是世界所欢迎的，但我不这样认为，至少，抽象的诅咒和祝福是不可以量化的，人数也不可能是它们的量词。我承认，我怨恨过自己的出生。在我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努力都不能把某个邪恶魔王打趴在地上的时候，我怨恨自己的出生；在我发现不管自己怎么练习都不能用〈支配者〉干涉远方的同族时，我怨恨过自己的出生；在我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纯粹的魔族或是人族时，我怨恨过自己的出生；在我发现我作为魔王继承人却拥有真实的姓名时，我怨恨过自己的出生。会让我怨恨自己出生的事情太多了，可想而知未来还会有更多，但出生是不可更改的既定事实，再怎么厌弃某段过去，那过去也只会像是附骨之疽一样缠在你脚跟上，你甩不脱也逃不掉。」

　　克洛涅斯的视线转向窗外，晴朗的天空是他在魔族未见的风光，温暖的光透过窗落在皮肤上很是惬意，他缓缓地说道：

　　「我知道，有的人的出生是意外，他们的父母不假深思地便生下孩子，不去考虑孩子未来会面临些什么，那无关诅咒或是祝福，因为有了孩子所以生下了孩子，仅此而已。更有甚者，将自己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企图让孩子来改变自己无法改变的命运。我认为这样的父母都是不配当父母的，前者像是野兽，后者连野兽都不如。但我不觉得自己的出生是意外，就一场意外而言，未来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我相信自己是背负着一些明确的意义而诞生的。」

　　莉泽菈这才是抬起眼帘凝视起克洛涅斯，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们的确对你抱有某种期望，但克洛，你的命运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你人生的意义也只有你自己才找得到。」

　　「我知道，你们并不只是希望有个人来继承魔王之座而已，只是想有个纯血继承人的话，魔族里跃跃欲试的女性多了去了。」

　　克洛涅斯摇了摇头，有些好笑地说道：

　　「我的确怨恨过自己的出生，但这不是主导我人生的观念，每个人都不是主动寻求诞生的，难道一个人诞生前，他的父母还得先向他征询一下意见，问一句你要不要出生吗？这肯定是不符合常理的，就算真能有这种操作，那么在贪婪本性的驱使下，出生的人自然是会追求富贵人家的，于是底层的阶级随着人口锐减而最终消灭，富贵人家中又会分化出新的底层，一切还是回归到原本的轨道上——直到整个族群都被消耗殆尽为止。所以出生还是带上随机率更合适，这是一个种族延续所必须的条件。」

　　克洛涅斯整理着内心的思绪，认真又带着几分洒脱地说道：

　　「我无法左右自己的出生，决定权不在我手里，但我可以定义自己的人生，主动权在我手里，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去改变一点什么，毕竟难得来世上一趟，只图个自我满足也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话罢，克洛涅斯露出一丝笑容，青涩的侧脸上洒满金色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