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垣。
这个人很奇怪。
她又不由分说地强硬地把自己带到了覆云山,却又对自己信任得几乎毫无保留。
土丫头这么想着。她一个人待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房间,这个空间也被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应该可以逃出去。土丫头想道。柜子里就有衣服,稍微乔装一下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
但是这个念头只在她脑子里闪过一瞬,便立刻被抹去了。
厨房里面蒸了以大锅饭,那滚烫的盖子下面已经“嗤嗤”地往外喷着香气了。菜板上有切好的菜,只需过油炒一下,就可以了。
也就是说她一开始就打算一起吃晚饭的罢。
至于那个小道姑临走之前抛给自己的问题,土丫头刚刚不过是稍微想了想,于是就有了眉目——既然同天零观一样没办法自给自足,那无非是靠着别人的资助来活命的。不过是天零观山头小,找来城中富庶的人家资助便足以,而覆云山则需要更大的“人家”才行。
当然,这个“大户人家”不过是虚指,像是覆云山这样的道观,更有可能的是直接傍上了帝王家。
自古以来,“礼法”二字总是支撑王朝的两根支柱。而作为“礼”的重要组成部分,关乎祭祀方面的事情,几乎都会有道观的人一手包办。
所以说到底,他们是吃皇饷的嘛。
真是羡慕。
土丫头在厨房里面站了一会儿,按说她应当听三垣的话,这就把饭吃了。但是她却决定等她一等——那家伙慌忙跑出去,总归不会是出去吃饭的,是吧?
※※※
就这样,土丫头只是在屋子里面等着,等到了天完全黑了,而在那之后又过了好久好久,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妹妹,你睡——”
三垣推开门,却见着桌子上摆着整齐的饭菜碗筷,只是一动都没动。土丫头则趴在那碗筷旁的桌子上,睡着了。
“呜嗯。”
土丫头似乎感觉到有人来,发出了一声呜咽,惺忪着抬起了眼皮。
“你回来了——”
“你没吃饭?都凉了,我去热一下。”
“哎——”
土丫头意识到自己确实是睡着了,坐在桌子面前清醒了好一会儿,才跟着三垣去了厨房。
“叫你去……是什么事儿?”
“皇饷是块肥肉,有和尚为此闹起来了呗。”
“和尚?”土丫头重复了一遍这俩字。她确实没想过这其中会有那些信佛的什么事儿。若提起那些信佛的,应当是比这道观里的人更加不喜欢问尘世。他们也会为了皇帝俸禄而如此大费周章不成?
“是啊,和尚。”三垣一边忙活着自己手中的活计,一边回应道。“他们的目的似乎不是钱什么的,大抵是想要利用皇家的影响力来弘扬佛法。”
“哈……”土丫头发出了“原来如此”的声音。
“好了,这些事情和你我没什么关系,他们也不太喜欢我参与太多覆云山的事情。来,你把这盘端屋里去。”
像是阔别重逢的朋友一样。
土丫头愈来愈觉得眼前这个和自己面貌相差无几的女孩儿是完全可以信任的,虽然这个感觉并未有任何的佐证,不过她只是觉得,“本来就该这样”。
“做一笔交易如何?”
吃饭的时候,三垣这么问道。
“什么?”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还有你的出身。我也想知道你这么多年的经历。互换怎么样?”
“说得这么正式做什么,我倒是不介意……讲给你听。”
“不不,不是那个,”三垣略微思索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措词道,“我想你以我的身份活一遍,而我也会站在你的视角活一遍。就是所谓的,记忆互换。”
那是什么?土丫头完全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东西,她只是觉得陌生而又有些害怕,于是很茫然地摇了摇头。
“很难决定嘛。”三垣说道,“其实我这么强硬把你带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
“为什么?”
“因为我想看看我的那些‘姐妹’们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想切身地感受!我从小就知道她们的存在,为此我一直在等,我等了这么多年,几乎就是为了这一刻!”
土丫头张了张嘴,她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这种强烈的愿望不会是虚伪的,她愿意相信。
“我之前说过吧,我和云芊说到底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从小就知道有几个姐妹在远方等我,我从来都知道。所以……”
“我答应你。”
土丫头快速地把碗里的饭扒拉干净,尔后“咚”地撂下碗筷。
※※※
接下来她们要去地下。
互相分享记忆,简而言之就是以对方的视角再活一遍。
当然,它不可能像是真的活一遍那样长,但是这也往往需要一个月甚至几个月的时间。
“这么久?”
土丫头一步一个台阶地走在这螺旋向下的台阶上。
“放心吧。他们见我不在屋子里,便以为我出去了。这里是安全的。”
“不是,我是说……也太久了。”
“几个月而已。比起这个,一会儿下去还要准备些东西。下面可没什么光亮。小心着点。”
晚上的时候,这地下的小空间更是黑得怕人。唯有她们从上面带下来的小提灯悠悠地散发着灯光。
至于说要做什么准备工作。
“当然是睡觉用的东西!”三垣这么说道,“褥子,被子,还有些取暖的东西。我们要在这儿冬眠几个月呢——好了你躺在那儿。”
三垣指着小屋子中间,土丫头醒来的时候躺的地方。
“还要躺在那儿?”
“对了,把衣服脱了。啊,不是全脱,你睡觉穿什么就留什么。”三垣不由分说地把土丫头按在了地上那褥子之上。褥子并不是冰凉的,那下面传来了一股暖融融的气息。整一冬天的取暖,大抵上全都靠着这个东西了。
“然后做什么?”
“手脚岔开,我给你绑上。”
“什么!”
“你不喜欢?”
三垣这么说着,这会儿又从角落里搬来两块挡板,把那本就不大的小窗子也给遮上了。
“当然不喜欢!没人喜欢的吧!”
“嗯……好像有点道理。那你躺好就别动,闭上眼睛,无论做什么都别睁开就是了。”
“唔嗯。”
土丫头答应道。她看着自己身下延展出来了一个类似阵法一样的东西,莹莹地泛着光芒,只是自己眼睛闭上的那一霎那,这光芒似乎又消失了。
她听到三垣在自己的身边来回走动,在那儿准备着什么。
忽然,一股暖意从她的上方压了下来。
“这是什么。”
“被子哦。”
那声音让土丫头一哆嗦——她只在土丫头上方几寸远的距离,土丫头的鼻尖甚至能觉察得到自己上方因为呼吸而传来的气流。
紧接着,土丫头感觉得到一副身躯渐渐地压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身体上、腿上。睡觉时穿的单薄的衣服丝毫阻隔不了来自于肌肤的触感,来自于身体散发的清香也随着这触感而传入了土丫头的身体。
“你好轻。”
土丫头觉察到,一股温热的触感在她的脸颊上绽放。
“比起那个~”三垣在土丫头的耳边低语道,“这感觉如何?”
说着,土丫头觉察到自己的脸颊又泛起一阵湿润的感觉,是她在舐咬着自己的脸颊。
“你……你要干嘛。”
“忽忽~”三垣轻声笑道,“你不讨厌这样,嗯?”
“……我倒是更喜欢压着别人。”
“忽忽~好了好了,玩笑到此为止。晚安~”
※※※
听到晚安那两个字的那一刻,土丫头只是觉得自己的心里一下子没了底儿,虽然那仅仅是一瞬。紧接着,她觉得自己的周围明亮了起来,一丝丝的嘈杂逐渐在自己的身遭升腾起来。
怎么,怎么了?
三垣说的道术成功了么?
土丫头睁开眼。
一阵刺眼的光芒射在了她的眼睛里,害得她差点又闭了回去。
是天花板。她渐渐习惯了眼前的光亮之后,也开始辨认起来身遭的这一切。那天花板很高,完全不像是三垣自己掏出来的那个地下室,又和自己之前见到过的几乎所有的屋子都不大一样。
这是哪儿?
不对,看来,自己是在三垣的记忆中了吧。
“这样就行了吧。”
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似乎就在自己的几步以外。土丫头想转头去看,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拗不过去头。
“黏土,你急什么~”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尖锐而急促。
“我可没有听说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带我见我女儿。”
“师弟,你带她去吧,别刁难人家了。”这又是另一个声音,语调慢悠悠的,其中又不乏一丝威严。
黏土?女儿?那么说那个人……没错,是云仙儿阿姨。不过她在这儿?这是哪儿?
土丫头终于盼到那目光向着声音的方向划过。土丫头甚至看清楚了自己的胳膊,自己的手——啊不对,那胳膊胖乎乎的,好像全是嫩肉一般,手指很自然地攥在了一起,却不到自己的半个手掌大。
这是什么?一个小孩儿?不不,一个婴儿?
所以说读取记忆是要从一个婴儿开始?那为什么不是从一出生就开始?
她看到自己正躺在一个阵法的中间,屋子的一圈儿插着火把,跳跃的火光把门口的人影拉的老长。
这屋子门口的方向有个人。刚刚被称作“师弟”的男人一把黑色的山羊胡,坐在门口那三个人的最边上,看样子是三人之中地位最低的一个。
他答应之后起身便带着站在一边儿的女子离开了这个巨大的房间。那女子——虽然土丫头只稍微瞥见了她的容貌,但无疑是云仙儿阿姨没错。
三人中最中间的那个,看样子确实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他白花花的胡子能飘到自己的前胸,因为年老而耸搭的眼皮几乎把眼睛遮盖住了。这会儿他正缓缓地从那铺垫上站起。
他旁边那个家伙看起来年轻一些,下吧光溜溜的,却是个国字脸。他见老者要起来,赶紧去扶上一把。
老者缓缓地走到了自己的前面,尔后又俯下了身子。
“娃娃,看得清我?”
三垣点了点头。
“嘿嘿,好,好~”老头儿一笑起来本来就看不着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儿。她伸出手,把土丫头连着她身遭的被子一起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雷师弟啊。”老者说道,“这小娃娃就由我养着,嗯?”
“由师兄抚养监视自是最好。”
“嗯~”
老者抱着小小的三垣,踏出这屋子的一刹那,铺天盖地簌簌的大雪花便冲进了土丫头的眼眶。
好一个大雪天。
老者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娴熟地踩上他随身的宝剑,从这山头悠悠地飞了起来。他顺着风吹的方向,慢悠悠地在这偌大的峰林之中穿梭着。
“从今天起,你就做老夫的徒弟吧。老夫……对不起你。让你在襁褓中就结束了懵懂的时光,也让你背负起了本不属于你的命运。”
原来是这样。
那是一个催生的道术,是一个扭曲命运的道术。它让三垣的心智提前明晰起来——土丫头也听说过这个三垣是个神童,一两岁便会看书识字,三五岁便道行了得。
但是啊,那不过是这群臭道士们一手“制作”出来的“神童”罢了。
这便是三垣这孩子记忆最开始的地方。不过,土丫头呢,她自己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