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和外界最大的不同,并非什么阴阳颠倒,也并非什么有进无出,而是对待“死亡”之上。
进入**之人,全部都被视作“已死之人”,没有病,也不会有痛,甚至村人在进入村子不久之后便会知晓自己的阳寿。大限将至,便有来自阴间的使者将其带离村子。
而在最近几年,村子里总是喜欢为将要离去的村人办一场宴席。
而眼前这宴席就是如此。
金玉铃顺着街道一路摸过去,北街的样子和南街完全不一样,它只有靠着南边的一侧有房子,而另一侧则被两片不高的小山头左右包裹住,留下了一条还算宽阔却有些弯曲的道路,可以直通江水。
至于江水是什么样,金玉铃这会儿可没心思看,最东边的宴会,她只要想一想肚子里就饿得“咕咕”乱叫一通。
从村子西头到东头也并不太远,但是随着金玉铃的脚步,她却觉得这周围越来越不对劲儿,远处似乎有些嘈杂声,但是那声音又似有若无,似乎很远,似乎又很近。她抬头看看天空,“太阳”明晃晃地顶在头顶,也晒得她有些目眩。
就像是一整夜没睡之后在夏天的太阳底下行走一样,头晕,疲惫,眼神也有些恍惚……
不对,现在在“人间”大概午夜已经过了,自己确实是“一夜没睡后在夏天的太阳底下行走”没错。
金玉铃停下了脚步,前后观望,这附近却不像南街那边一样街道上会有晒太阳的老人或是嬉戏中的孩童……只有身后很远的方向会有些人影,却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
啊,该死的,明明只是想去蹭个饭。
她心里抱怨着,索性钻到附近的阴凉处,稍稍休息之后,自己目眩的状况才稍微有了好转,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距离最东边已经很近了。
眼前是道路的尽头,是一个把道路吞噬掉的大院子,里面摆了不少桌子,也有不少人围在那里大吃大喝聊天扯皮。
看来这宴会已经是过了半,自己随便进去蹭点吃的应该也不会——
将将走到大门口,金玉铃立刻后悔刚刚说出的话,赶紧往后一撤,找了堆在门口的柴堆掩住了自己的身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墨水师姐在人群的最里面。
仔细想想的话,自己确实是追着墨水师姐才进入**的,刚刚因为自己的家在这里而把墨水的事儿全都丢在脑后去了。
不过这会儿,墨水确实是在人群之中,金玉铃想要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她能够游刃有余地在那宴席之中,是因为她早知道**是这个样子?
她想做什么,金玉铃想知道,很想知道,非常非常想知道。
但是墨水无疑是个能觉察到自己举动的高手,那院子里甚至也不乏同样厉害的鬼怪,如果擅自做出什么怪动静的话,肯定在打听到她们的意图之前率先被她们发现了吧……
不过就这点小小的问题却是难不倒金玉铃。想要偷听最方便的当然是变成一只猫咪堂而皇之地趴在房顶听个够!而且自己经过云芊大姐的一手指导,现在悄悄mimi地变个猫简直是信手拈来。
既然料定了主意,她立刻调头往回走了一段儿路,寻个自认为安全的房檐底下,嘴巴里嘟哝了几句咒语,“噌”地就显出了猫咪的样子,从因为变形而飘落下来的衣服下面钻出,径直朝着那东边尽头的大院子里跑去,临近院子便绕着院子转了两圈,这家的木栅栏不像自己家的那种土墙难以翻越,随便找了个缝隙便可以轻松地钻进去。
钻到了里院,又借着房屋边缘堆积的柴禾杂物一路攀爬到了屋顶。这家的主人就站在屋檐下面不远处,于是金玉铃在房顶上蹑手蹑脚地溜到了他们附近,心安理得地趴了下来——说实话,就“蹑手蹑脚”而言,这一副猫咪的样子确实方便很多。
“你是这村子的主人,幽姑娘?”
金玉铃听到了墨水师姐的模样,依旧懒散地趴着,不过耳朵却竖起来好高。
“嗬,没见过的面孔。新人都应该由村口的傻大个带着来的,他们都在干嘛……哦哦,抱歉我在想他们的事儿。请问你是——”
“在下墨水,因为朋友委托,寻人至此。”
“这样啊……”女主人上下打量着墨水的衣装,心理也在盘算着这来者究竟有几斤几两,“我算不上村里的主人,村主离开十多年了,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我在办。你听好,最近没有人来到我们村子,想要找人恐怕是要失望了。”
“没有人来过……?”墨水反问了一句,口气里透着不可思议。
“是啊,没有活人来过。另外还有个不幸的消息要告诉你就是……”这女家主故意拖长了声音把墨水和金玉铃的胃口吊得老高,“你知道这个村子身处鬼界,人类只进得,出不得,你恐怕是出不去了。你在我这儿记个名字稍等宴席完了就给你安排住处,好吧?喂——天运哥儿,你别喝了,去把簿子拿来!”
这女家主招呼的是一个在宴席中陪酒的男子,不过看他的那个样子满脸透着红,走路都有些飘,应当没什么酒量才是。
“你叫他天运哥儿?”
“……啊。怎,怎么的?”女家主听墨水这么一问,立刻警觉起来,迟疑地应和道。
“莫不是汉广的陈天运?你就是当年想要嫁入陈家的那个幽姑娘?”墨水问道,“这不是找着了?”
陈天运?金玉铃一边听着下面人的说话,一边心底里头犯着嘀咕,谁来着,她好像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你找我们?——天运哥儿我说的不是账本!!算了算了你喝你的酒去!——你找我们做什么?”这女家主,也即是幽姑娘问道。“不过是受朋友之托,查清陈家三公子死亡的真相罢了。”
“这样啊。既然如此,你坐吧,说给你就是了。”
幽姑娘随即将墨水拉到旁边的桌子旁,本是好酒好菜一大桌子,女家主再斟上一杯酒递与墨水,话匣子便打开了。
幽姑娘和陈天运并非只是几年之交——他们甚至已经认识将近一百年了,而那还是陈天运上辈子的事儿。说起来就像一个老套的故事一般,两个人相识,相爱,然后再由家里人拆散,最后双双殉情而死。
他们本以为此生的缘分就此尽了,即便再有来生,也未必会再次相遇。正当两人上心之时,前来引魂的鬼使却只带走了陈天运。幽姑娘?鬼使表示生死簿上没她的名字。
“你想,你有时候煮菜会忘记放盐,有时候出门会忘带钥匙,那鬼使写生死簿的时候漏了一个人名也挺正常的不是?那么多人名谁会一个一个校对嘛?不过这事儿要是上头知道了来问责,我们可担不起!所以你自由了。”
鬼使那个时候那么说。那个时候幽姑娘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所有人都认为鬼会一丝不苟毫无破绽,但是这个道理是那么浅显易懂:人也好,鬼也好,妖怪也好神仙也好,谁都会犯错的。
幽姑娘不想自己被扔在那儿——比起两个人一起走向奈何桥,走完这最后一段路,把她孤零零一个人丢在人世。
“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这是那一世的陈天运最后和她说的话,也是她留在这世间唯一的精神寄托。不过好歹没有辜负她的苦心,若干年后在这汉广的陈家,幽姑娘终于又找到了他。他们两个一人一鬼,再次相爱,再次私定终身,又再一次被家人拆散。
“锦缠这个小妖精,乖乖承认自己是妖怪不就完了,偏要害得我受牵连!”幽姑娘愤愤地说道。
虽然表面上两人被陈家拆开,女鬼却经常出入陈家与陈天运相会。碍于无法明媒正娶,碍于陈天运终究会被家人逼迫成亲,在幽姑娘唤醒了陈天运曾经的记忆之后,她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杀了他,并且带他来到**。
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在这**光明正大地嫁娶,无忧无虑地过日子,直到几十年之后陈天运的阳寿真的尽了,鬼使便可以来到这**将他带去阴间。若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幽姑娘还会再次将整个世界翻个遍去找他。
“事情就是这样。如何?”
“……”
墨水点了点头,紧接着闷了一口酒。这怎么跟百书怎么解释?说他们在**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鬼才会信好吧。
“那你是怎么杀他的?”墨水问道,当然,这个问题更多地出自自己的私心。
“雇人杀,要那种几乎没什么痛苦一下就死掉的死法。结果那箭法真是厉害,一下,biu!”
“能透露是谁吗?虽然我问过五步花,不过似乎另有其人?”
“当然,当然可以。帮我忙的那个不就在这儿嘛~”幽姑娘露出了一脸狡黠。
哈?!事到如今金玉铃可算完完全全记起来了,她说的是汉广时候,自己躲在二层楼里射人的事儿吧!虽然过去了很久,不过她怎么知道自己在这儿?
墨水听到这话,立刻条件反射一般扣紧了腰间的剑鞘,敏锐地扫视着周围——虽然那些喝得迷迷糊糊的大老爷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这些举动。
“友情提醒一句,我们**可没人养猫哦,一·只·都·没·有~”
他奶奶的没有你不早说!
金玉铃一轱辘便从房檐上站了起来,蹦跳两下翻过房梁,从房子后面一头扎到附近的草丛里面,踩着草丛奔逃了一阵子,听那背后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才稍稍放慢了脚步。
这回可好,没蹭到饭,没有草药,连衣服也没了……
咦?自己的“家”里不是有娘亲的衣服?
就这么办!她想到这儿,绕过北街几乎没人的巷子,溜到南街,顺着围墙外的阴影里面一阵小跑一口气蹿到自己的“家”里——这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家门的下面还有个小小的窟窿,恰好容得下自己的身子,轻而易举地从那窟窿里钻了过去。
“我娘你可真是个神仙,这都在你的计算之内吗……”
金玉铃感叹着,并且走在院子里再次感叹起自家泥筑围墙的高明——里面的屋子可没有给她钻的窟窿,她也只能在院子里变成人形,一丝不挂地赶紧扯开门冲进屋子,直直地冲向那个装有衣服被褥的巨大的柜子——
“当啷。”
木头撞击地面的声音那么清脆,紧随而来的,便是那响声发出的方向,一阵悠悠的气息缓缓飘起。
是那木头匣子,那个装着粉尘的木头匣子被金玉铃一个不小心从桌子上撞飞了出去,里面的粉尘也随即洒了一地,然后,已然慢慢生效了。
满心找衣服穿的金玉铃立刻惊吓得捂起了嘴巴——她并没有打算这个时候来看,不过,算了,也好,趁着墨水没来,赶紧看完然后开溜最好。
这么想着,那粉尘散发出的妖雾充满了整个房间。紧接着,一个淡淡的人影从其中浮现了出来。
叶三娘。她坐在床头,摆在她前面的,是一个小小的襁褓。这个母亲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手头的针线。
“娘……”
金玉铃凑近了她娘的方向。她清楚地看清了那襁褓之中是一个娃娃的睡脸。那大概就是自己吧。
“呀,嘶……”
叶三娘的影像轻轻呻吟了一声,只见她叼着自己的一根手指,眉头也有些皱紧。有那么一小会儿后,她轻轻将手指拿出来,一股殷红的血液又从她叼着的手指上涌了出来。
是被针扎了手。金玉铃看到,妈妈的这手指上多多少少有些伤疤,有些是细细的刀伤,有些像是刚才这样被针扎的。
不过叶三娘又舔了舔手指,紧接着举起手中缝补的物件——那是一件精致的小衣服——然后放在襁褓中的孩子身前,仔细地比了比,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竟嗤嗤地笑了起来。
这个……笨蛋。
金玉铃心底里骂道。一个让覆云山头疼得要死要活的猫妖,一个曾经跑到玄清观大闹了一场的猫妖,她视生命如无物,嗜血又张狂的猫妖,竟然,竟然,竟然……被这狗屁针线活所困扰,竟然会对一个婴儿痴痴笑!
虽然金玉铃知道那婴儿就是她自己,但是……天啊。
当然,这段粉尘如果只是展示这点内容,就太贫瘠了。只听屋外的门“吱呀”一声响,紧接着一阵寒意让金玉铃也有些哆嗦。
一个人影大步走了进来,却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她?金玉铃认识这个来者,这个冰块脸的女子——她是那一世的“墨水”,就是娘亲自跑到玄清观解救的那个人。不过……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儿。
娘亲听见人来,立刻丢开了针线活,并且拦在了来者和她女儿之间。
“你…你是来……”
“啪!”
一声响亮的耳光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叶三娘的脸上,也打在了金玉铃的心头。“喂!”金玉铃愤怒地叫道。
可是戏中人却听不到金玉铃的声音。叶三娘捂着脸颊,依旧站在那里,像是一个被家暴的小媳妇一般,身体有些颤抖,却移动也不敢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许久,她抬起眼,看眼前那身影,那身影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让开。”
那个人说道。
“这就……完了?”叶三娘捂着脸,仰头问道。
“让开。”那人的声音有点固执。
“你太凉了,会冻着孩子!”叶三娘也固执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不!会!”
叶三娘瞪了一眼眼前这家伙,随后纠结了一下便也乖乖给让了个位子。“你看,我女儿,可爱吧?”
金玉铃紧盯着那个冰块脸还打自己娘亲的变态,生怕她对小小的自己做出什么事情来。然而那家伙什么都没做,凝望着那襁褓中的婴孩,冷冰冰的脸上竟似有融化。
“如果是我,我会带她去大一点的城市,教她识字,教她好好做人,省得教出来的像你一样。”
“可是我喜欢这儿。”叶三娘脱口而出,然而立刻改口道,“那……好吧。不过一切结束了之后,我们俩来这儿住好吧?”
“我没原谅你。这辈子,都不会。”
那个“墨水”的声音依旧冰冷,转过身,像来时一样从这屋子之中离去了。
“噗,嘿……”叶三娘倒是望着那人离开的身影嗤嗤地笑着,紧接着便又凑到了自己宝贝女儿的身边,宠溺地亲吻了她的脸颊嘟哝着,“那家伙是你的干娘哦,她可是怕给你冻坏了才急匆匆跑掉的。那家伙啊,哎嘿嘿……”
太羞耻了!
金玉铃心里头暗自嘟哝道。不过这段景象到此也告一段落了,随着烟雾的消散,她拾起了那扣在地上的木头匣子,不想,一片纸屑从那木匣子里飘了出来。
“铃儿:我想我还会留下一些粉尘。下次就在你成长的地方吧,不过大城市太显眼了,我要找一个只有我们俩能到达的地方,如果那时候我没忘的话。”
原来还是有可能忘记的吗!
不,不对。
这个“墨水”,她是……还活着?如果还在这世界上的话她又在哪?不对不对。金玉铃使劲儿回忆,但却好像又漏掉了什么,可是,可是呢……
“吱呀~”
一声门响打断了她的思路,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是谁闯入了自己的老巢。金玉铃心理一慌,低头又不小心扫到了自己光溜溜的身体。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她拼命地蹲下去抱住自己的身体,看来自己在各种意义上都,嗯,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