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把脸贴在桌子上。
她觉得脸很烫,很烫很烫。
她不想看那些听众兴奋得双眼冒光的神情,也不想扭过头去看土丫头神采飞扬的样子,所以最后决定干脆闭上眼睛算了。
然而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土丫头那高亢激昂的声音又传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你想墨水墨大侠是什么人,听到别人污蔑自己师门怎能坐得住?当时她就用拳头重重砸向桌子,大喝一声——”土丫头说到这里,用她的惊堂木狠狠砸了一下桌子,清脆响亮的声音害得墨水一哆嗦,“‘呔!你们这些家伙明知我在这酒馆,还敢信口雌黄搬弄是非,想来是不想活了!’说着,她……”
幸好那群听众不知道台上这家伙一口一个的“墨水墨大侠”就坐在他们眼皮底下,不然自己恐怕真不知道自己的脸得往哪搁……而且土丫头讲的不就是前阵子自己和玄清观打架的事么,当时弄得自己被师父骂了一顿关小黑屋关了好几天,却被土丫头讲的这么正义凛然……
墨水抬起头看看那悬在天边老高的太阳,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哎,二柱子,墨大侠好厉害啊……”墨水旁边的小男孩儿在那里低声嘟哝着,如果墨水没记错的话,这几天他们俩都有来凑热闹,“你觉得墨大侠和叶三娘谁厉害?我觉得还是叶三娘厉害!”
“刘大石你是不是傻?叶三娘是什么时代的人物了,我妈说那是她小的时候说书的最爱讲的故事!现在叶三娘都是老太太了吧!”
“我还不知道?我爸说,他还见过叶三娘呢!又漂亮又厉害,我爸说了,要不是他当年年纪小,我妈就是鼎鼎大名的叶大侠了!”
“得了吧!你爸前几天还说他要娶玄清观的神仙呢!”二柱子吐了吐舌头,“你听没听到大姐姐说的,墨大侠也是个绝世大美女!我觉得肯定不比叶三娘差!”
“那我以后就娶墨大侠做老婆!”
“凭啥是你!我要也要娶!”
“不行,明明是我先的!我先就是我的!”
……想都别想。墨水心里头嘟哝一句,随即把头偏到另一边,不想再听这俩傻小子斗嘴,可是这一转不要紧,她眼见着土丫头的身后,老远老远的地方有那么一大群人往这边走,中间为首的似乎穿得一身雪白。
墨水心头一紧,赶紧站了起来,径直朝着那边走去。土丫头见师姐起身,赶紧也往自己身后望去,那时心底里头也是咯噔一下——对面足足有十来个人,而且似乎都带着家伙呢。师姐说到底还是剑术比较厉害,这回出门去玄清观,师父为了防止她闹事,特地嘱咐她把剑就在家里,这……
土丫头心底里还在盘算如何应对,墨水却已经走上去了。
“哎,就这么个女娃?”“咱这么多人来欺负个小姑娘?”“人家钱都给了咱干活就是,管那么多……”“但是下不去手啊,笨蛋……”
人群中间那家伙——权且叫他木家少爷吧——见着墨水一人跑出来,以为是她觉得自己打不过却又,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怎么,跑出来给老子认错来了?”
墨水倒也是不含糊,当着众人面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应答道:“那破地方太小,施展不开。”
“呸的施展不开!我让你施展不开,给我打!”随着这厮一声令下,前排三个拎着棒子的家伙一齐扑了上去,墨水也不含糊,三步并做两步蹿了上来,眼看前面几个人把那棍棒好高举起的时候,,后脚尖轻轻往旁边一转,身子一猫,龟缩到正中间那家伙的怀中,双手握紧他砸下来的手臂,顺着他的力气往前一使劲儿,那壮汉整个人翻过墨水的身子,一个空翻仰面摔在了地上。
旁边两人见着墨水身手这么灵巧也是吃了一惊,朝着墨水的方向又是一棒子砸下来。墨水顺着刚刚佝偻的姿势往旁边一歪,在地上朝着其中一个人的侧面一滚,在躲避这一次攻击的同时飞起一脚向着眼前这家伙的肋骨踹去,在脚尖接触那家伙身体的那一刹那,脚底一缕烈焰“蹭”地蹿了起来,包裹着墨水的脚撕咬向那家伙的身体,本来就不干净的破烂麻布衣服上立时散发出了一股烧焦味。
那人不过一介匹夫,哪曾想到过打架还能碰到这种邪门儿玩意儿,惊恐地向后退了好几步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地拍打着灼烧着的那个部位,另外一个瞧着这招也看傻了,站在墨水对面进也不敢进,退也拉不下那个脸。
“给我上,上啊!!”那姓木的小子在人群之中拼命叫嚷道,“那种下三滥的伎俩没什么……”
“啪!”
木公子说话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鞭子声,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马蹄子声音和木头轱辘滚动的声音也在那大后边缓缓传了过来。
这木公子显然对打断他说话这件事很不高兴,转过身破口大骂道:“他娘的谁敢…………他娘的……”他这骂声刚喊到一半,正眼瞧见那马车的时候,愣是让自己硬生生给憋回去了,“大家……大家让开一下,让开……”
平时骄阳跋扈的木公子做出这种表现,不单是墨水,就连他带过来的那群打手也都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照着他的话,给让了条路出来。
那马车倒是也不客气,慢悠悠地走到人群之中,缓缓停下,车帘被折扇的头给挑到了一边,里面一个浑厚的大叔音传了出来:“木平岳,来这里是为何事啊?”
“爹……我……”木公子灰溜溜地钻到马车车窗前,一脸不服气地嚷道。“这儿有两个家伙仗着自己有点本事,仗势欺人,你儿子这不是惩奸除恶呢么!”“惩奸除恶?我看看,哪儿有这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啊?”说着,马车的帘子往旁边一扯,一个富态的男子的面容从里面一闪而过,赶巧儿这会儿土丫头跑到了墨水的身边,一打眼看到那马车里的人,觉着好像多少有点眼熟。
“你能打过就怪了,扶我下车。”
“爹,那家伙会妖术,吓人得很,您还是……”
“麻利点!”
木平岳吓得一哆嗦,赶紧跑到车前边,把车帘拉开,亲手接那富态的中年男子下了车。这一打照面不要紧,土丫头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啊……”她说道。
“谁?”墨水问。
“咱师妹她爸。”土丫头随口一答,赶紧走两步向前去,作揖道,“粘土见过木老爷,不曾想在这种地方还能碰到像木老爷这种熟人,刚刚实在是多有得罪,还望木老爷多多包涵。”
“哪里的话!没记错的话,两位应该是天零观薇师父的弟子?替我收拾这臭小子,感谢还来不及,怎会怪罪!”木万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土丫头却总觉得那笑容只是应付了事,“难得在这外地见着两位,不如两位随我一起,好好招待两位一翻,也算尽了我这做长辈的义务,如何?”
土丫头倒是连连摆手,“老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在下如今也是有师父的任务在身,在下恐怕耽搁下去容易误事,望老爷见谅。”
木老爷听的出来眼前这小丫头应付江湖事确实有一套,一脸很满意的神情答应道,“哪里的话,两人出门在外把任务办砸了可不好,有任务就快办,然后早点回去,免得你们师父担心,啊?”
“保证!那我们这头儿就先走了!等回了零城之后再好好拜访您!”土丫头最后再一次作揖道别,然后拉着墨水朝着说书的摊子那边走去。她用余光眼看着,木老爷很不高兴地回到车里,让那木平岳徒步跟在马车后面,扬长而去。
刚刚大气也不敢出的墨水终于能长舒一口气:“湘缘她爸爸还挺好的。”
“好个头!”土丫反驳道。“把湘缘当成东西卖了的还不就是他,表面上和咱们客气的很,其实只是想要找个台阶下吧。”
这时候土丫头甚至还想,或许撞到木万那家伙,倒还不如没碰到,让墨水把那些混混收拾一顿的好。
俩人合计着在这三岔口儿也停了几日了,再耽搁下去可真要耽误行程了,赶明儿一早,便会继续启程赶路。
话分两头,木平岳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惹到爹了,跟在马车后面紧赶慢赶走了将近半个时辰,连赶马车的车夫也跟着求了几次的情,那木老爷考虑到时候不早,想要赶紧赶路,才准许平岳在赶车的旁边搭个位置坐。
马车来到下一家驿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木万把住店的琐事全都撇给了伙计,自己闷声不响地去了客房。
“和贩盐的老李谈得怎么样了?汇报一下吧~”木万说着一屁股坐在了摇椅上,双手扶着把手,摇摇晃晃地看着跟在他后面进门的木平岳。
“啊,那个事啊,那个……”木平岳支支吾吾了一阵子,眼珠子都要转到天上去了,终于可能想好了,才从嘴角里磨磨唧唧地挤出几个字来:“那个,那个老李他又不识好歹,请他出来玩他又不领情,还给我甩脸子,不揍他不错了……”
木万听了这怒火蹭蹭地往上窜,重重地一拍扶手大骂道:“谁不识好歹!你跟人谈生意去窑子店里谈?!你脑子里灌的什么玩意儿!”
“我……”
“之前听说在家里把家事处理得不错,怎么出了门这么完蛋!”木万的声音里满满的失望。
“家……家里的事情比较简单,所以我还能应付得来……”
“放屁!木平岳你他妈给我跪下!”木万忽然大发雷霆,从那座椅上跳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小兔崽子你当你爸傻是不是?你告诉我家里的事是谁做的?”
“我啊……二姐也帮了点……”
“还他妈嘴硬!”木万说着,一脚把他儿子踹了个跟头,用手指点着他儿子的脑袋质问道,“你再说一遍?你再给我说一遍?家里头那么多账单上白纸黑字都签的谁的名字,你当我瞎看不见啊?零城疯言疯语谈论我这几个孩子,你当我聋听不见啊?木平岳啊木平岳,你可真行……”
木万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气得直哆嗦:“我木万这辈子最遗憾的是啥,还不就是木湘茹她是个女儿身,不然你这混小子一丁点家产你都分不到,我告诉你……”木老爷说到这,本来一直徘徊的脚步忽然停下了,似乎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的木平岳,摆摆手道:“唉,你下去吧。下回出门我带湘茹罢……”
“爹……?”
“下去!”
木平岳心底里寻思终于躲过一劫,终于长舒一口气,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略微朝着他爹欠了欠身,赶紧出了屋。
谁知他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屋子中木老爷的自言自语:“就算给了外姓人家,也总比眼见着自己一辈子打拼下来的家业被白白祸害殆尽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