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行？”

　　叶加濑有点傻眼了，这种接对联进秘境的剧情，不应该是要她在门口枯坐多日，然后看到什么东西突然顿悟，才能成功通关的吗？

　　这就放行了？

　　看来对方的目的本来就不是把她困住。

　　“您好？那就打扰了——”

　　如果好奇心决定了一个人能看多远，那敬畏心就决定了她能走多远。面对这神秘莫测的秘境、鬼斧神工的青铜门，即使是一向锋芒毕露的叶加濑也狠狠收敛了态度，生怕惹怒了这位超越她认知的大佬。

　　话说这大佬，应该就是那一位了吧……？

　　桑德里永和她提过的，现在可能在某个不知名山沟学校里当历史老师的，华夏大地上最为古老的存在。

　　「百家书匠」季夏。

　　穿过黑暗的甬道，借着昏黄摇曳的两盏长明灯，叶加濑看到了那个背影。

　　青年人的体格，单薄却挺拔。没有戴冠，着一身青衿，衣摆与如瀑的墨色长发一同披散在织布坐垫上。

　　看起来就像古装剧角色……不对，是古装剧角色像她才对。

　　她在一条长长的木桌上伏案写着些什么，而在那长桌后面，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无数书架，每个都塞得满满当当。

　　上方、下方、左侧、右侧……无限的空间在她的书桌前延展开来，却又显得如此触手可及，仿佛只要她需要，就可以随手取下任何一本。

　　季夏没有停止书写，只留给叶加濑一个无言的背影。

　　沉静、出尘、秀美——不，任何形容词放在她身上都显得太过现实而庸俗。

　　超越了时光和疆界，两千余年的文明就在这里汇聚，凝结成了这个纤细而厚重的背影，让她的脊梁挺拔如松，让她执笔的手沉稳如山。

　　叶加濑就在长明灯光能照到的地方悄悄盘腿坐下，撑着下巴拿出手机。

　　竟然能连上伊瓦利斯的wifi……这里是某种和宇宙泡类似的亚空间吗？对哦，老师父好像确实说过，季夏是把「亚历山大图书馆」装在纬度帷幕里带着走的。

　　所以那个帷幕的入口就贴在了《光车之书》上面吗……

　　“——你啊，”

　　声音在安静的厅堂里回响起来。和外表给人的印象不同，是非常苍老干涩的声音——她已有多久没说过话了？

　　“席地而坐，成何体统？”

　　季夏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笔杆，右手在身旁凌空一指，一块布帛缝制的坐垫凭空出现，落在桌案旁的地上。

　　不是传送术，是真正的无中生有。

　　“小生姓季，单名夏，字语冰。无官无职，冀州一书生而已。欢迎光临我的书斋，人之子——过来吧，和我说说话。”

　　“我叫叶加濑，没有字。……是个工匠。”

　　叶加濑走到季夏身旁，思考了一下要不要约她跪坐，但是考虑到自己双腿的感受，最后还是盘腿坐下了。

　　“你是龙吗？”叶加濑突然问道。

　　季夏没有立刻作答，而是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虽然那里并没有长出角，但这个动作就暴露了一切。

　　“……哎，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一直感觉东方龙能呼风唤雨，应该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被猎杀到灭绝了——而且你总给我一种非人类的氛围，刚才还叫我‘人之子’。”

　　“呀，是我自己暴露的吗……至于猎杀一事，龙的威能怎么比得上铜枪铁炮呢。”

　　叶加濑被季夏不以为意的恬静笑容搞得很尴尬，四处张望，突然看到桌子上那些十分现代的纸张，其中几张印刷着整整齐齐的两列文字，季夏刚才正在将这份文件在宣纸上自己誊抄一份。文件的名字是……

　　……《关于闪能的产生和转变的一个启发性观点》。

　　好眼熟啊？

　　“欸？！我的论文——”

　　季夏看着突然紧张起来的叶加濑，语调平静地问道：“你在第二段论证中，采用了一个尚未得到普遍承认的前提。关于这点，你打算作何解释？”

　　“……呃。”

　　之前说什么来着？

　　【没有导师盯着改二稿三稿的感觉好爽，有种真正掌控了自己人生的幸福感。】

　　叶加濑尴尬地低下了头。

　　“倒也不必羞愧。这个前提全然正确，只是现阶段还没有足以支撑的数据群罢了。”

　　“呃……谢谢。”

　　这位神仙姐姐，你不是2400岁吗？你不应该满嘴文言文，整个人散发出文学、社科和历史的厚重底蕴才对吗？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研讨刚发表的论文？

　　“言归正传，你是从哪个入口进来的？”

　　“伊瓦利斯城的《光车之书》。”

　　季夏眯起双眼回忆了片刻，古井无波的面庞染上了些许欣喜之色：

　　“……格林菲尔德啊。那群追求真理的孩子，多少年都没有继承人闯进来，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其实我也不算正统继承人……我从好几个地方发现了这个学派的存在痕迹，找了很久，问了五百岁的长生种，还遇到了法艾本人，都没什么头绪。发现这本笔记纯属偶然。”叶加濑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无妨，我替他们授给你正统身份。他们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季夏双手合十，甜美地笑了。

　　“虽然肯定会说‘这样你也是罪人的一员了！’这种自虐的话，但心里其实很高兴——肉身虽灭，信念长存，真是一个好故事啊。”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新宣称，getdaze！……不，这种宣称拿到了也没什么用吧。还会被教廷通缉。虽然好像早就被通缉了。

　　“既然来了，你就是这座百家斋的客人。从你我相见这一刻，往前追溯两千年，其间出现过的书籍、文章、诗歌，乃至不成文的民谣，在此处均有收录。我可以给你三百年时间，只要不离开这里，所有书都任你翻阅。”

　　“但是外界时间会正常流逝？”

　　“外界我无能为力。”

　　“那么，我只待一晚就够了。”

　　闻言，季夏饶有兴致地点点头：

　　“宝山在前，却有如此定力，你这人倒是有趣。让我想起了上一个来访的孩子，同是华夏人，记得……是叫萧源吧。”

　　“萧源？我认识！”

　　“她的答案是【柴米油盐，来之不易】。虽然对得很烂，但难得见到一位天生心体，我便许诺她一世安稳，在旁作个书童。可她却说，祖国有难，未到她能安心读书的时候，连一刻也不愿多留。”

　　“…………”

　　季夏的微笑中有种不问世事的淡然：“华夏站起来了，而后妖雾又重来了，这我都知道。所以，她后来读书了吗？”

　　“她现在天天摆烂，上网冲浪……”

　　叶加濑明显感觉到，这位名副其实的仙女优雅得体的微笑中掺入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半晌，她轻叹一声，莫名的压迫感也烟消云散。

　　“识字就好，识字就好啊……你去看自己想看的吧，勿要损坏了书籍。”

　　…………

　　…………

　　第二天早上，叶加濑的身影突然从厄斯山大图书馆的书架间出现。

　　争分夺秒一整个通宵，把跟格林菲尔德学派沾点边的书全都搜罗了出来，在面前铺成一个半圆，同时浏览十本的内容——这是最近无限力感知突破某个灵能节点，开始覆盖现实视界后才逐渐能做到的壮举。

　　全部读完后，她总算对这个学派的发展历史和研究成果了解了80％左右，算是不辱断代后第一位新继承人（老祖宗认证）之名了。

　　最让叶加濑震惊的一件事是，那座被她当成玩笑一带而过的“第四座罪恶之城”，当年格林菲尔德学派也有人认真做过调查。

　　他将其称为「前存在之物」「消失的荣光之都」「千城之城阿卡迪亚」。

　　在牛顿出世、世界树被种下前，曾经存在于欧洲的某处。然后就在一夜之间毁灭殆尽，从群体的记忆中消失，变成了单纯的传说。

　　不，这种“有个城邦凭空消失了”的有趣传说绝对会在民间广为流传，可能会衍生出各种版本，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直接销声匿迹。

　　换作其他人来，可能会无法理解这个突兀的转折，但叶加濑恰好对此有所体验。

　　「逆模因」。

　　观测的黑洞，认知的迷雾，实在世界之敌，唯心主义者的最大阴谋！

　　幸运的是，无论是叶加濑还是格林菲尔德学派，都有足够多的经验和技巧去对抗逆模因的威胁——或者说，绕过它。

　　就像一个甜甜圈中央的空洞，它本身并不「存在」，但这不代表人类就没有办法换一种方式反向将它描述出来。

　　也即是“修辞手法”。

　　就像叶加濑用「零与零的集合」——「ZEROS」来描述那个记忆的缺口一般。

　　这个不知名学派成员所用的修辞则是「前存在之物」，来源于卡巴拉倒生树中的第9质点，「基盘」所蕴含的最大概念。

　　可是那本《罪恶之城》又是怎么回事？它的作者是……哦，应该是听了学派的讲学后破除了一部分认知迷雾的人吧。他虽然不懂什么逆模因，但写作时自带的添油加醋歪打正着起了作用，让他把不该存在的记忆以坊间故事的形式流传了下去。

　　叶加濑最后还是把两本书都借了出来。

　　时间已经来到了早上五点，城市还未完全苏醒，叶加濑的身体对通宵游刃有余，但精神却因过多的信息量而有些疲惫。

　　她决定回去睡一觉。

　　刚走出图书馆，就迎面撞上了一个在门外等候多时的人。

　　藤原宁宁。

　　应该是打算晚上用那个操想术袭击叶加濑吧，却没想到她进了图书馆就人间蒸发了，左找右找不见人，最后决定到大门口堵她。

　　……但是此时的藤原却蜷缩在图书馆墙壁和立柱形成的角落里打着盹，甚至还发出了舒缓的呼噜声。

　　差不多得了，日本阴阳师……

　　叶加濑很想直接无视她，但要是她醒来后气急败坏打上门去，事情就变得更麻烦了。于是轻拍藤原的肩膀，把她叫醒。

　　“早啊，你怎么睡在这里？”

　　“呜咕哈……咕、呵啊——”

　　睡醒的藤原竟然伸了一个完整的懒腰！

　　她的四肢伸展到极限，忽然发现笑眯眯看着她的叶加濑，吓得整个人一弹起来，后脑勺磕在了金属墙壁上。但她终于发挥出一丝专业精神，忍住疼痛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很精巧的纸人，对着叶加濑大声喊道：

　　“——「心（しん）身（しん）操（そう）想（そう）」！”

　　“啊？”

　　一股魔力从藤原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凝聚在她手上的纸人中，刹那间它就化作一团火焰燃烧殆尽，连一丝飞灰都没有留下。

　　而术式的对象，叶加濑——

　　……自然是什么事情都没有。

　　有点想笑了。要忍住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