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焰端起茶杯轻轻地摇了摇,略一思忖后说道:“有一人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入朝堂,天下清明、玉宇澄清。排奸党,涤荡乾坤、重整山河。乌云散,尘埃定。功成身退避浮名,君臣相知两不疑。此杯茶,当敬越国公。”说罢,将茶杯朝着会稽县方向敬了敬,而后洒在了地上。
她口中的“越国公”,指的便是昔日仁宗帝身边的“毒士”子云公了。这位子云公虽说最早追随仁宗帝,可自辅佐仁宗帝登基后不久,便主动申请外放为官,回老家会稽担任太守一职。
世宗年间,世宗皇帝追赠昔日辅佐先帝登基的诸位已故功臣,子云公追赠司空,加封越国公。地位仅次于以故应国公徐昭,是以后人多以“柳司空”、“柳公爷”相称。数年后,其两子彦成、彦庆亦受封赏,父子三人得以共入太庙,一时皇恩浩荡,风光无比。
李文绝点了点头,赞许道:“越国公一介布衣,却能跻身朝堂,翻云覆雨,定朝堂奸党,还朗朗乾坤。而后又能功成身退,不受封赏,退隐于会稽。如此高风亮节,实乃令人倾佩。”
穆云昭捅了捅裴淮瞻的胳膊,朝他做了个鬼脸。“轮到你了淮瞻哥,不知你现在酝酿的如何?若是实在对不出来也不打紧,这三杯茶我帮你喝。”说着,端起茶壶给自己的杯子里满上,然后笑吟吟的看着他。
“好啊,我在你心目中就这般无能?”裴淮瞻伸手便欲挠她痒,谁知穆云昭早有防备,笑嘻嘻的坐到唐清焰身侧。
“唐姐姐你看他,我好心给他台阶下,他反倒欺负我。”
唐清焰抚了抚穆云昭的手,打趣道:“你们两个打情骂俏,可别把我拉进来。”
裴淮瞻见状也不再与她计较,他举起手中茶杯,摇头晃脑间脱口而出。“有一人出生大漠,心系中原。胸怀逐鹿天下之志,腹有决胜千里之能。破永州,扫清烟尘荡百秽。战大周,斩首十万震诸国。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持令定江山。可叹利欲熏心,不能自制。广结党羽,谋朝篡位。纵有万千功绩,然则不得善终,落得个千古骂名。这杯茶,我便只敬他杨公达半杯。”说罢,仰头将杯中茶水喝去一半,而后洒在了地上。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不妥。穆云昭道:“适才我们三人说的仁宗帝、宁国公、越国公,皆是贤君良臣,唯独你单单提一嘴杨公达,实在是太煞风景。”
李文绝点了点头,接口道:“而且听你这口气,莫非是替那杨承感到惋惜?”
裴淮瞻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笑道:“三叔说对了一半,我虽是替杨承感到惋惜,只不过是惋惜他死的太晚了些。”
“死的太晚了些?”唐清焰被他勾起了兴趣,询问道:“杨承当年因涉嫌谋反,打入死牢,本应凌迟处死,可结果却在当晚于狱中服毒自尽。时人只叹他死的早,为何独独你却觉得他死的晚了?”
裴淮瞻有意在大家面前卖弄一番,于是一本正经的解释起来:“想那大楚建始五年,我大楚与周国于武家坡交战,此战杨承以少胜多,仅用一万人马便大败周国十万大军。正所谓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于谋。此战过后,杨承得以受仁宗帝赏识,而后官运亨通,节节高升,最后官至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这跟他死的早与晚有什么关系?”穆云昭依旧不清楚他话里的意思。
裴淮瞻耐着性子继续道:“如果说他当年在班师途中忽然暴卒于军中,后人该如何看他?史书上又该如何评价他?我估计无非就是‘苍天无眼,天妒英才’之类的词,没准说到情真意切之时,再加上几句‘呜呼哀哉,魂兮归来’的场面话,气氛不就到位?所以说当年他若识趣些早些死了,好歹还能留个一世英名,总不至于身败名裂,满门抄斩的下场。”
“噗!”李文绝刚盛起一碗汤喝入口中,结果就被裴淮瞻这一番歪理给呛的全喷了出来,一时弄得满衣襟都是。好在他反应快,及时偏过了头,不然这一口汤喷出去,这桌饭菜便只能由他一人吃了。
唐清焰见李文绝咳的厉害,连忙上前帮他拍了拍背,好让他顺过气来。李文绝咳嗽了一会儿,这才舒服了许多。他擦了擦嘴角的汤渍,笑骂道:“你小子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那杨承平白无故招你惹你了。死了两百多年还要被你拉出来反复鞭尸。也不怕他晚上过来找你。”
裴淮瞻满不在乎道:“他若敢来自是最好。有本事还能把我也拉到阴曹地府不成?”
四人说说笑笑间,气氛总算是活跃起来。期间穆云昭再次问起裴淮瞻适才在镇子外所说的事。不过这次裴淮瞻倒是并没打算卖关子,而是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的告知于众人。
待得听完后,众人虽叹息那三名家仆惨死于荒野,不过却也并无追问太多。毕竟这种查找线索、缉拿凶手之事自有当地官府去接手,而他们只是路过的旅客,实在没必要过问太多,以免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四人正在用膳间,忽然听见客栈外传来闹哄哄的争吵声,隐隐约约还有女子的哭泣声。
裴淮瞻站起身踮起脚尖朝屋外看了看,依稀的看见一名衣着简朴的老妇人正坐在地上哭泣,而她的面前正站着几名身形魁梧的壮汉。壮汉一脸横肉,凶横恶煞,显然不是好相处的主儿。其中一名壮汉正拽着另外一名年轻女子的手腕,似是要将她拉走。而在场的群众们却只是围在一边观望,对此指指点点说些什么,却无一人挺身而出。
“小二?小二!”裴淮瞻敲了敲桌子,大声喊道。
那店小二正站在客栈门口看热闹呢,听见里面有人唤他,连忙急急忙忙,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前,躬身问道:“来了来了,敢问客官还要点什么?”
一旁的李文绝指了指屋外那伙争吵的男女,淡淡道:“小二哥,为何此地竟有人青天白日之下当街强抢民女,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当地官府就这么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小二赔笑道:“客官你误会了。这可是人家的家事,即便是官府也管不了啊。”
“家事?”穆云昭皱了皱眉,不悦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都在街头拉拉扯扯,哭天喊地的,你管这叫家事?”
“姑娘是外乡人,不懂这儿的缘由。”店小二看了眼屋外的那群人,低声道:“那个被拉扯的年轻女子,是咱们灵州知府钟大人家的小姐,那个老妇人是她奶娘。至于那帮汉子则是钟大人的公子府上的仆人。客官你说说,钟大人派人来接他女儿回去,这事儿咱们小老百姓能管嘛。”
穆云昭目瞪口呆的指了指屋外,不可置信道:“这叫‘接她回去’?我看是抓她回去吧。好歹是知府家的千金,哪有被奴才这般随意践踏的道理。”
“可不就是抓她回去嘛。所谓的‘请’也只是场面话罢了。”店小二正说话间,屋外又是传来一声惊呼声以及女子的尖叫声。店小二好奇外面又发生什么事了,于是对着李文绝道:“客官你先吃着,有事再来唤我啊。”说完,急急忙忙的便去看热闹去了。
李文绝站起身,拍了拍裴淮瞻的肩膀。“走吧,咱们也去看看。”
裴淮瞻讶异的看了李文绝一眼,奇道:“难得啊三叔,你不是一向不喜欢乱凑热闹嘛。”
“只是去看看,你若是没兴趣便待在这,我也不强迫你。”李文绝嘴上说着,脚下步伐却是不减。
“去!当然去。”裴淮瞻说完,连忙起身跟了上去。
唐清焰轻轻的敲了敲桌子,吩咐道:“你们两个要去可以,不过可别乱出风头。这里人生地不熟,那伙人背后还是有来头的,小心摊上事。”
“知道啦知道啦。”叔侄二人朝唐清焰摆了摆手,然后朝客栈外走去。
二人走后,桌前只剩下唐清焰与穆云昭两人。穆云昭本有意拉着唐清焰也一同前去看看热闹,可见唐清焰正慢条斯理的吃着碗碟中的鱼,神情波澜不惊,显然对屋外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兴趣。于是自讨没趣,也只好乖乖的坐了下来。
自从琼灵岛出发到现在,大家相处了一月有余。这一个月来穆云昭对唐清焰的看法也逐渐改变了许多。两人本身也并无仇怨,所谓的“敌视”也仅仅是因为穆云昭代表了背后的穆家,以及唐清焰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天门宗少宗主的身份。
然而仅仅只是身份罢了。当初同处在一条船上,那时还分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即便是一同前往昆仑山求仙问药,大家这一路上也依旧有说有笑,相谈甚欢。
或许真如淮瞻所言,有的时候“正邪”二字真的不能看得太重。是正是邪往往是看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而绝非所谓的身份。
“唐姐姐。”穆云昭忽然冷不丁的唤了她一声。
“嗯?怎么了?”唐清焰抬起头疑惑的看着她。
穆云昭摇了摇头,笑了笑:“没事,我只是有些好奇,唐姐姐当年行走江湖为何总要戴着一张面具。”
“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还请唐姐姐不吝相告。”
唐清焰嘴角微微上扬,一如她师傅唐焱那标志性的笑容。
“因为这样……显得比较有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