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兴平共有两子一女。长女萧珞莺,曾经的京师第一才女,后远嫁给唐焱为妻。次子萧陌,英年早逝,并未成家。而三子萧鸿,年初便领了官身,被朝廷安排去往外地为官。按说以萧鸿的家世地位,只需萧兴平一句话的事,便可留在京城择个京官当当,根本没必要跑到外地从基层官员干起。
然而这不仅是朝廷的意思,更是萧兴平的意思。
萧氏一门子孙繁多。而萧兴平一系,子嗣仅剩萧鸿一人。作为未来的萧家家主,大楚文人圈子的未来接班人,一层层光环戴在头上,难保不会有人前来巴结。萧兴平也深知这一点,于是在新一年的地方官员派遣令中,萧兴平大手一挥,将自己儿子派到一处偏远地区当起了县令,也藉此好好打磨打磨他。
此事极为保密,以至于地方官员们根本不知道新上任的县令大人背后有一个当丞相的爹。可以想象如果他日萧三公子与县尉、典史、主簿等人吵架时,当他们气急败坏的说“尔父为丞相乎?其侵张乎?”时,那场面一定很精彩。
萧鸿领着妻儿一走,原本就不算热闹的萧府就愈加冷清了。虽说新春之时,时有朝中同僚,门生故吏登门造访,萧府大门外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但终究缺了点什么。
缺少了亲情。
唐枫是萧兴平的亲外孙。他的到来使得萧兴平老怀大慰。然而萧兴平心中也明白,唐枫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夜前来绝对不是向他问个好这么简单。
祖孙俩简单的叙完了旧,很快便默契的进入的正题。
“外公,孙儿昨日夜观星象,见西北部星象有变,将星一明一暗,有欲起刀兵之意。敢问祖父近些时日可曾得知一些消息?”
萧兴平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此事老夫有所耳闻。年前时节,北燕独孤太后遣皇子携重礼,深入大漠前往匈奴,面见了匈奴单于贺明秋。”
“匈奴……”唐枫思忖片刻,喃喃道:“北燕此举必是请匈奴发兵相助,南下侵楚,以解边境之围。匈奴虽与我大楚建交两百余年,互不侵犯。然时过境迁,人心难测,不得不提防啊。”
萧兴平赞许的看了眼唐枫,缓缓地点了点头。“枫儿能有所虑倒也难得。早些时日,老夫便与诸位同僚于政事堂提及此事。兵部主事杨德政与枫儿所言大差不差。只不过嘛……”
“不过什么?”
萧兴平老眼中闪过一抹戏谑之色。“只不过此言一出,便遭不少大臣御史们怒斥。气的杨大人拂袖而去,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唐枫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孙儿明白了。匈奴与大楚世代交好,和同为一家。我大楚号称泱泱上国,自是已宗主国自居。匈奴既已臣服,眼下若无确凿实据,便妄议两国交情,此举……的确不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真等到匈奴起兵时在做准备,悔之晚矣。故而老夫暗中命人携虎符八百里加急火速赶往西域总督府,面见西域总督穆云清,让他全权处理此事。”
“嗯?”唐枫闻言一愣,惊道:“外公,穆云清驻守西北,手握重兵。您此前未请得陛下旨意就……”他顿了顿,继而低声道:“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谁知萧兴平却语气平淡的说道:“事急从权,顾不得这些。如今陛下龙体有恙,国中之事由长沙王摄政。朝中大小诸事则暂由老夫代理。长沙王此番远在军中,若向其请示,一来一回要耽误多少时日?”
唐枫还待再说,萧兴平却朝他报以安慰的笑容:“枫儿不必紧张。此件事了,老夫自会向陛下当面请罪。陛下乃仁德之君,不会多做计较。”
他说的轻松,然而唐枫心里却明白,此事陛下一旦知晓,可绝不是简简单单的龙颜大怒那么简单了。历朝历代,权臣未经准许,随意调动边关将领,那可是等同于谋反了。外公乃三朝老臣,久经官场四十载,为何想不到这一点?
不过萧兴平的思绪并不在此。他简简单单的将此事揭开后,又转而将话题放到了西北局势上。
“贺明秋如今态度依旧不慎明朗,出兵与否仍未可知。而那位北燕皇子多次请求面见单于,二人相谈许久,却终无结果。但无论结果如何,穆云清却心里明白,他若再不做些什么,这西北可就要变天了。”
唐枫心下一动,奇道:“外公远在京城,为何对匈奴内部局势知道的如此清楚。”
萧兴平笑而不语,只是有意无意的拨弄着戴在手指上的一枚扳指。
这扳指通体碧绿,晶莹剔透,乃是用最上等的碧玉精心雕琢而成。其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丝毫瑕疵。唐枫对美玉多有涉猎,一眼便认出此物价格不菲,绝非凡品。
他皱了皱眉,稍加思索后,立即恍然大悟。“御龙卫?”
御龙卫乃当年仁宗帝所创。早年乃是天子亲卫,负责巡查缉捕,掌管刑狱之权。且不受任何朝廷官员调遣,仅听命皇帝一人。此后百年间随着各种变更,御龙卫的规模愈加庞大,逐渐散播于民间以及周边各国。平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寻常百姓并无两样,但若有差遣,无论何时何地皆能听从调令。
萧兴平官居宰相,位列百官之首。位高权重,陛下即便再昏庸也不可能将御龙卫的大权交付与他。如此说来,只有一种可能,外公曾经也是御龙卫的人……
“不过是年少轻狂,不提也罢。”
萧兴平打断了唐枫的猜想,缓缓地站起了身。唐枫见状,忙起身上前搀扶起他。
祖孙二人踏着楼梯,来到书房顶楼。萧兴平伸手打开一扇窗户,抬头仰望星空,所视之处正是西北方向。
“西北将星现世,一明一暗,刀兵现,狼烟起。看来云清是打算动手了。”萧兴平捋了捋胡须,喃喃道。
唐枫望着浩瀚的星空,问道:“外公,孙儿心中还有一事不解,斗胆请外公赐教。”
萧兴平淡淡一笑:“你我祖孙之间不必见外,但说无妨。”
唐枫心中组织了一下语言,沉声问道:“当年外公力排众议,以割让两州之地为条件,向北燕罢兵议和。此事在朝中和民间都引起了众怒,萧氏一门威望为此一落千丈。如今再回首,外公您心中可曾后悔过?”
他的目光牢牢落在萧兴平那张历经沧桑的脸上,企图从他的表情中窥得一丝细微的变化。
萧兴平闻言微微一愣。他并未回答他,而是抬头仰望着漫天的星空,沉凝不语。
唐枫也并不急着催促,而是静静的躬身站在一旁,等待他的答复。
祖孙二人之间陷入一股短暂的寂静。
又过了一会,萧兴平低下了头,平淡的说道:“人活百年,终有一死。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谈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这时,阁楼楼梯口处传来阵阵脚步声。祖孙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家仆打扮的人在楼梯口停下,朝萧兴平单膝下跪道:“启禀相爷,宫中来信。”
“哦?呈上来。”
家仆闻言,看了眼站立在一旁的唐枫,面露犹豫之色。
唐枫心领神会,朝萧兴平拱了拱手道:“外公,时候不早了,孙儿先行告退。”
萧兴平点了点头,微笑道:“你正值新婚燕尔,老夫若久留你反倒是老夫不是了。早些回去安歇吧。”
唐枫点头称是。继而转身朝楼梯口走去。下楼之时,还不忘跟那名家仆点头打了个招呼。那名家仆自是认得表少爷的,同样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回了一礼。
唐枫走后,家仆起身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交给了萧兴平。
萧兴平接过书信后拆开一看,眉毛不自觉的挑了挑,久久无声。
家仆跟随萧兴平多年,早已习得察言观色的本事。如今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不用等萧兴平吩咐,十分自觉的躬身退了下去。
当萧兴平将信看完后,他将信逐渐揉成纸团,紧握于手中。随着右手微微用力,再张开时,那封纸团俨然化成了一片灰烬。
他回首遥望西北,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喃喃道:“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以此观之,穆云清真乃将才也。”
不知怎的,他脑海中又再度回想起适才唐枫对他的提问。当年自己主张割地求和,使得北燕退兵。自己当真有悔过吗?
其实这个疑问许多年来不少人都曾问过他。
萧兴平自然不会后悔。
彼时朝中局势险峻至极。锦山之败,边关精锐尽失,人心惶惶。若不求和,仅靠一腔热血,或逞匹夫之勇贸然迎敌,最终结局必将不堪设想。
这世上不乏有人想逆天而行,坚信人定胜天的道理。但若无足够的实力与把握,逆天而行无异于螳臂挡车。
萧兴平不能赌,也不敢去赌。所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可能会让他遗臭万年的道路。
“贤弟,如今你入朝为官,我知性子刚烈果决,临行前有句衷言相告,他日你若身处逆境之时,可反复思量。”
“王兄请讲。”
“八个字——屈身守分,以待天时。”
“屈身守分,以待天时……”萧兴平喃喃自语,继而哂然一笑:“只是这天时,何时才能到呢。”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唯有晚风拂面而过,似是回应了他的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