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晴提着昏暗的纸灯,领着圣盲族的大长老朝这边走过来,两人不约而同的望过去,大长老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拄着一根枯木长杖,常年的阴冷潮湿的地下生活让老人的皮肤变得苍白恐怖,她闭着双目,但是仍让人感觉到有一束严肃的视线在不断观察着。
眼盲心不盲,大长老其实根本也就不需要赤晴带路,她步伐稳健,一步步踏上石阶,径直走到了萧千夜面前,忽然伸出同样枯瘦的双手奇怪的摸着他的脸颊。
老人的脸色有几分古怪,喉咙里发出让人不适的咕噜咕噜声,又凑近了几步用鼻子用力嗅着。
“大长老,云姑娘在屋里头呢……”赤晴也是有几分奇怪,好心提醒了一句,大长老冷哼一声,开口又是一个尖锐的女声,“我自然知道灵凤之息在屋里头,不过这两个人,尤其是他,他们身上有些奇怪的气息,你带了什么人进来?”
“我刚才不是跟您坦白了嘛,他是帝都军阁的现任阁主,旁边的是他兄长。”赤晴笑吟吟的补充,大长老却没好气的骂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他们身上的异族混血气息非常奇怪,倒是有些像……”
话音未落,大长老忽然张大了嘴巴,满脸惊恐,甚至一把丢掉了手上的长杖,她颤颤巍巍的往萧千夜身边再度靠近,几乎整个人都爬在他的身上,不可置信的念叨:“这个气味!和那位大人留下的信物一模一样!是大人回来了吗?”
萧千夜的眉头早就揉成了一团,大长老只有他一半高,但是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不停的嗅着。
“大长老,您还是先去看看云姑娘吧,她是凤姬大人的亲妹妹!现在受了重伤正等着您呢!”赤晴怕他生气,连忙好声好气的把大长老拽了下来,尴尬的轻咳了几声,然后主动上前推开了房门,大长老犹豫了一下,但听见“凤姬”二字还是快速的回过神,跟着赤晴走进屋。
云潇在石床上听见了门口的声响又醒了过来,短暂的睡眠丝毫没能缓解疲惫,反而让她全身更加酸痛无法起身。
“快别动了!”大长老听声音就只知道她的动作,连忙一步上前按住她,语气忽然就变得如普通老奶奶一般温和,她轻轻摸了摸云潇的额头,又心疼的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怀里,“您是凤姬大人的亲妹妹,圣盲族有幸照顾您,必将全力以赴治好您的伤。”
“谢、谢谢。”云潇倒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借着凤姬亲妹妹的头衔让异族人如此热情相待,总是让她有些不适,准确来说,凤姬大人其实也并没有承认自己是她的妹妹。
“骨头断了啊……”大长老仔细的按压着云潇的手臂,神色也越来越严肃,她扭头吩咐道:“赤晴,去把村里面的人全部喊起来,让他们准备些干净的热水和换洗的衣裳,然后去长老院让侍女们摘些月白花送来,这伤的很严重还耽误了这么久,怕是不太好治啊。”
“不用这么麻烦的!”云潇连忙阻止,“这么晚了,别吵着你们休息了。”
“晚?”大长老随和的笑了笑,就像在和自己的亲孙女说话,“圣盲族居住在地下裂缝里,天生眼睛就看不见的,哪里还分什么早晚啊!你别太担心,月白花是生长在冰河河底的一种仙草,你们进来的时候穿过的那条河就是冰河的分流,它的灵力非常充沛,只要你好好调养,以灵凤族的恢复能力,多半能痊愈。”
“云姑娘就别见外了,疗伤要紧。”赤晴冲她眨眨眼睛,他并没有亲自出去敲门,而是晃了晃手里的纸灯,同一时刻,悬挂在村子各处的明灯发出风铃般清脆的声响,熟睡中的人们纷纷走出了房门,大长老无奈的摇摇头,也没有责备他什么,又指了指门,道,“你们一群男人都出去吧,烧了水让姑娘们送进来就好。”
“是是是!”赤晴一手挽住萧奕白,一手拽着萧千夜,直接将两人拉到了村子的一角,松了口气,“你两也休息一会,我去给你们找件干净的衣服换上先。”
“赤晴,跟我回帝都救太子。”萧奕白一把将他拎了回来,心事重重的道,“我刚才用冥蝶联系了公孙晏,他说明溪已经被陛下找借口软禁到了封心台里,他那里一定到处都有眼线盯着所以才不让我开光镜找他,陛下已经开始准备四境分离了,我担心明溪会因此跟陛下起冲突……”
“等等,等等。”赤晴不慌不忙的打断他,眼睛转的飞快,“我倒是没问题,可我是个异族人,我进不了天域城。”
萧奕白这才回过神来,咬了咬唇——天域城一共四道城门,帝国三军都走的是最北面的烽火台,东门则是专门留给了商队,南门只有特定的节日才会打开,所以一般人要进入皇城,只能绕着外围的荒地先去西门,四大门都是由禁军的驻都部队把守,会安排祭星宫的大法师镇守,以防止异族人偷渡潜入。
就连公孙晏把白小茶偷偷带进天域城也是仗着自己镜阁阁主的特殊身份,买通了商队,还特意到丹真宫偷了能让人假死的“宁息散”,这才瞒天过海蒙混过关。
确实,如果带着赤晴去天域城,只怕连西门都过不了就立马会被发现。
“我可以在外头的荒地接应你们。”赤晴喃喃自语,脑子动得飞快,忽然笑嘻嘻的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星星坠子用力晃了几下,“岑歌,要不你去……”
“你做梦。”岑歌被他晃得心烦索性化形走了出来,赤晴一把抓住他,也不管自己的手直接穿过透明的魂体,“你虽然也是异族人,可毕竟是个魂魄,理论而言是发现不了的。”
“哼,你做梦。”岑歌不想理他,看见他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就心烦,赤晴尴尬的啧啧舌,灵机一动,“你不帮我,可你总要帮帮云姑娘吧?我猜帝都高层应该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加上她和军阁主特殊的关系,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放过她,你现在不救太子,不帮风魔,等陛下真的扫清了所有的反抗力量,你觉得她能平安脱身?”
“歪理。”岑歌没好气的骂道,“等她伤势好一点,我就把她送回昆仑山去,我倒是要看看帝都有什么本事追到中原去。”
“你能轻易出海?”赤晴反问了一句,果然见岑歌愣住了半晌,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要从飞垣出海去中原只有两种办法,要么直接在羽都的海港城市北岸城借助仅有的官船或是危险的私船,要么用剑灵或者天征鸟一类可以飞行的东西,但是眼下北岸城刚刚经历海魔浩劫还处在瘫痪状态,所有船只一律停行,剑灵更是会直接被祭星宫捕捉到气息而暴露踪迹!
自己的身体还被封十剑法冰封在千机宫里面,仅仅靠着这一魂一魄,就算操控死灵也不可能直接送她回千里之外的中原。
“做个交易吧。”赤晴凑上前去,贴着他的眼睛,低道,“我告诉你这双眼睛的来历,你答应我去救太子,如何?”
他的话让眼前的三个人同时燃起了好奇心,圣盲族天生目盲,只有赤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赤晴找了个石头坐了下来,他把纸灯放到了一旁,双手撑着下巴,“我从小就看不见,虽然圣盲族都说什么‘眼盲心不盲’,可以凭借更为敏感的听力和嗅觉如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我不喜欢,我明明有眼睛,凭什么天生就是个瞎子呢?”
他苦笑了一下,忽然抬头看向岑歌:“说起来我们多久没见面了?二十三、二十六?”
“二十七年。”岑歌脱口而出,这样的精确数字还是让赤晴惊了一下,尴尬的撇撇嘴,“哦,二十七年了,异族人的寿命差距很大,所以对时间的概念也远远不如人类清晰,我比你还要稍微年长一些吧,早在和你认识之前,在我十五岁那年跟着父母从地下裂缝里出去,因为地下的物资非常贫乏,需要人定期去陆地上采购很多回来囤着。”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地下。”赤晴的眼里泛着光,不知不觉的笑起来,“虽然看不见,但是我能摸到冰凉的雪,还有高大的树,能感觉到到风从脸颊上吹过,还有温暖的阳光!就是在那一刻,我疯狂的想要一双眼睛,一双能看见这个世界的眼睛。”
“我故意跟父母走丢了,他们是去雪城买物资的,但是雪城非常排斥异族人,只能在军阁换岗的那半个时辰里偷偷溜进去,找到黑市的接头商人迅速交易完就离开,爹娘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身边有没有军队,根本无暇顾及我,他们总以为我一定会乖乖跟着,然后呀,我就趁机溜走了。”
“你我都二十七年没见面过了,加上之前认识的那五年,也就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了。”赤晴掰着手指努力计算着,“我从雪城溜走以后,先是渡过了冰河,然后穿越了森林,最后达到了雪原上,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总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让我迫不及待的想看一看。”
“祖夜族原本也是伽罗的居民吧?”他忽然问了一句,岑歌沉默着点头,祖夜族是土生土长的伽罗本土人,居住在泣雪高原之上,靠近雪碑的地方。
“后来就被你救了,因为我过于靠近雪碑,差点被撕成碎片。”赤晴继续说话,挠了挠头,“我其实早就听族里的长辈说起过那块雪碑,它附近的法阵比圣盲族守护的封魔座更加厉害,那时候要不是恰好被你路过看见,估计我当时就死了吧?”
“我就不该救你。”岑歌冷哼一声,嘴里却毫不留情,“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意外救回来的一个少年,会假心假意的利用我五年,为的只是夺取我的双眼。”
此话一出,萧奕白和萧千夜均是尴尬的互望了一眼,没敢说话。
“呵呵……确实。”赤晴并没有为自己辩解,甚至明亮的大眼睛里也没有丝毫的后悔,“那个时候我真的太羡慕你了,羡慕的发疯,嫉妒的发狂,我知道你心善,所以你去哪都带着什么也看不见的我,你总是极尽全力的和我描述着周围的东西,以为这样就能让我黑暗的世界变得多彩起来,但是恰恰相反……你只会让我更加迫切的想要亲自看一看。”
岑歌低着眼眸,眼前仿佛又出现曾经的那个目盲少年,他一直了望着远方,一言不发。
那应该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计划,趁着他熟睡之时,目盲少年用黑市买来的“宁息散”让他陷入了假死,再利用这五年在祖夜族偷学到的巫医术,企图挖出他的眼睛为自己所用。
还好,妹妹岑青意外来找他,在赤晴手起刀落的一瞬间,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他。
随后被妹妹唤醒的自己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幕,他被安置在祖夜族的巫医法阵里,五个角点起了五种色泽的烛火,赤晴天生失明的双瞳里泛出恐怖的白光,像一个恶魔死死盯着自己,他的手上紧握着血淋淋的匕首,正在从自己妹妹的后背里一点点抽出来。
屋子里的动静很快惊动了族人,赤晴不得已放弃了计划,他扔了匕首夺门而逃,从此彻底消失。
岑歌默默按住自己的额头,隔了二十七年,那种入骨的失望和痛苦还是清晰的出现在心底,赤晴所用的巫阵是祖夜族的禁术,巫阵所在的地点也从此不能再住人!祖夜族人口原本也就不多,还因为自己带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外族人进来被迫放弃家园迁徙他处!
或许是出于惭愧,或许是多少感觉到了族人的怨言,他和妹妹毅然选择了离开,两个无权无势的异族孩子,自此开始在雪原上艰难的求生。
现在想起来,那半年的生活真的如同地狱,雪原上有白虎军团,森林里有白狼军团,就算逃到了荒地,还有禁军驻荒部队,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毫无止境的迫害和歧视,他们一路跌跌撞撞,辗转了大半年的时间最终还是回到了雪碑附近,被巫阵侵蚀的村子早已经一片狼藉,大半被埋入了风雪下,几乎看不出这里曾经有人居住。
他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师父,那个来自中原的昆仑山女剑仙,像真正的天神一样,把奄奄一息的两个孩子带回了千机宫。
岑歌豁然抬头,依旧是极其厌恶的望了一眼赤晴——即便是师父那样温和如玉的女子,都没能再次改变他的性情,他对一切都充满了警惕,只有无上的力量才能填补内心的恐惧。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这个人,他曾经真心相待过的唯一朋友,赤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