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溪与青竹返回耕读之宅时已过晌午,秦溪这一路陷入沉思,连到了家门也不自知,直到入了正厅,才发现偌大一个宅子,安安静静,几乎没人说话。
诸葛稷与庞薇都在厅里喝茶,脸色不大好,见秦溪二人回来,庞薇只没精打采地对青竹道:“内厅留了饭食,青娘子与溪弟先去吃吧,一会儿有事与你二人说。”
秦溪这才从神游状态回来,青竹也未直接入内厅,关切地向庞薇问道:“庞娘子,怎么了?”
庞薇淡淡叹了口气:“顾平来过了。”
秦溪立即会意:“是陆玩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嗯,结果出来了。”诸葛稷语气中微有颓意。
“怎么样?”秦溪也顾不上咕咕叫的肚子,急问道。
“一个五品,一个八品。”诸葛稷答道。
秦溪眉头微皱:“这……是何意?”
“夫君定品中中,是为五品,判辞是八个字‘思辨敏捷,家世不显’。溪弟……”
“家世不显?这……不合适吧?”秦溪吃惊地叫出声。
但庞薇并没有想更多解释的意思,只淡淡接着道:“溪弟定品八品,是为下中,判辞也是八个字‘武艺超群,桀骜不羁’。 ”
“桀骜不羁?!”这回是青竹惊呼道:“这算哪门子判辞,谢裒不是说陆玩这厮公正宽厚的么……”
诸葛稷淡淡叹了口气道:“如此判辞,却也不失‘公正’二字。我诸葛家人丁单薄,早已今非昔比,说个‘家世不显’倒也挑不出毛病,只是这结果,都不知怎么和祖奶奶说。”
“怎么挑不出毛病?武侯之名难道只是个摆设吗?”庞薇似憋着一股气,冷冷道。
“但武侯毕竟是西蜀的武侯,不是他江东的武侯,站在江东士族的立场上,不就是个外来的寒门破落户。”诸葛稷无奈解释。
“那‘桀骜不羁’呢?这呆子哪里桀骜了?”青竹脱口而出道。
秦溪默默瞥了眼青竹。
“恐怕是因为溪弟不喜与士族子弟相交,与附庸风雅的士子相去甚远,得了个不近人情的声名,再就是秣陵县一掌伤百余官兵的事,毕竟纪家也是江东士族,只能说那陆玩没写个藐视王法已然算手下留情了。”诸葛稷无奈道。
秦溪沉吟片刻,问道:“中中,五品的话,应该也是有出仕的机会的吧?”
“有的,依照当朝九品官人法,定品为五品者,可受诏任职九品官员。”庞薇解释道。
“嗯……蛮好的,不管怎么说稷哥也有官可做,说明这陆玩当真没下死手呀,哈哈!”秦溪得知这一结果,居然毫无颓色。
“但是他把你的品级定的太低了呀!”诸葛稷抱怨道。
秦溪嘿嘿一笑:“这有什么的,裒哥不是说过么,现在这种选官的方法主看士族家世,次看个人能力,我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土包子,本来也没想着能拿到多高的品级,没给我弄个下下已经谢天谢地了。只要稷哥能有出仕的机会,以后青云直上也只是时间的事。”
秦溪言罢,青竹与庞薇微微有些吃惊。
庞薇怔怔地看着秦溪道:“原来我们在这里愁了半天,溪弟才是最豁达通透的人。”
青竹则讶异道:“人常说不争馒头争口气,这陆玩把你弄得差点就最低品了,你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哪有空生气呢,方才路上想了许久,关于真法融合剑法的事,于我而言,这件事比出仕有意思多了。”秦溪本来也无所谓出仕,如今失去选官的资格,倒是乐得自在。
诸葛稷起初还有些惘然,一部分是自己没争到上品,最主要还是秦溪居然只得了个八品,这品阶出来,近几年时间很难改动了。虽秦溪年纪尚轻,但眼下北方匈奴剑指帝都,正是武艺出众的英雄大显身手之时,不免太过可惜。
但秦溪这副豁达的样子,自己也不好再纠结。秦溪的心性诸葛稷自然十分了解,便微笑道:“溪弟果然还是适合做个江湖侠士,单这一份宠辱不惊的心性就实为难得,况且身在钜子位,还做什么芝麻小吏。溪弟说得对,只要有出仕的机会,定能够青云直上,是我太看重这次中正评议的结果了!”
诸葛稷抚掌而笑,忽又问道:“你方才说真法融合剑法是何事?此去馆娃宫,吐纳心法的问题解决了?”
秦溪有些尴尬:“和墨城又打了一架,用的剑法,输得很快,不过墨城也算明言不限制我用逍遥游的凝气之法,只是对敌手段需得是剑术,解决方法嘛,我已大概有方向了……咕……”
秦溪话才说了一半,却被自己肚子里的叫声抢了注意力,众人先是一愣,接着轰然大笑。
“快让溪弟和青娘子吃饭吧!”庞薇笑道。
诸葛稷大笑:“好好好!薇薇,走,咱们也去小酌一杯,顺便听听溪弟说说他的想法!”
庞薇白了诸葛稷一眼:“你去吧,我去和祖奶奶说一下定品的事。”
秦溪的方向其实也很简单,如果可以使用逍遥游真法内息,那只需将墨家剑法中所用吐纳之法接近逍遥游的剑招留下,其余剑招摒弃即可,但最大的问题是剑招的连贯性不复存在,需得稍作调整,而最重要的是实战时的应用,毕竟常人学剑都是学一套,从未有秦溪这般学了个形神分离的。
诸葛稷与青竹皆习过剑术,从自己体悟剑术的方法上给秦溪出了不少点子,但最终能否完成剑法的减招,还是只能靠秦溪自己。
自此,秦溪全身心投入一门新武学的研究中去,起初还经常在院中舞剑,时不时停下步伐坐地思考,之后剑也不拿,所有招数都记得滚瓜烂熟,只坐着皱着眉头,在脑海中一遍遍推演。
又过了几日,一如往常的夏日清晨,青竹一如往常地伸着懒腰沐浴清晨柔和的晨光,推开窗户,却赫然发现秦溪如一尊雕塑一般坐在自己平日里训练内息的房顶处,动也不动,也不知是早早起来冥想,还是根本彻夜未眠。
但在青竹的注视下,发现秦溪的呼吸十分平稳绵长,这是入定的表现。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打搅秦溪。
青竹知道,这难得的入定状态,不仅能飞速提升内息修为,更似醍醐灌顶般能将平日里思虑不透的关键节点打通。
这一状态,寻常武者可遇而不可求,一旦自行出定,于武学参悟方面必然有天壤之别。
而青竹不知道的是,秦溪在入定时已能够将自身内息与天地之气完全调和在一起,肉身似乎化为花草树木,晨风初阳,那每一式剑招也不单单只是一个动作,更以剑拨动了六气之弦。
秦溪保持这个状态又过了两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在定品结果出来后,谢裒自然少不了登门再访,除却对秦溪沦为下品表示惋惜之外,还带来了参军王导已在睿王面前提及二位少年之事,诸葛稷面上虽感谢万分,但内心依然焦灼不已。一方面是朝廷是否会任用自己的担心,另一方面则是生怕陷入南北士族之间的暗流涌动。
而与常人反应相同,谢裒对于坐在房顶上入了定的秦溪深感好奇,有一瞬间谢裒甚至想偷偷丢一颗石子将他砸下来,真想看看此人到底想出了啥。
在入定第三天夜里,秦溪终于睁开了双眼,眸子中似有星辰闪过,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饥饿感。
秦溪从房顶翻身而下,落地时轻如一叶。
此时已是午夜,所有房间的灯都已熄灭。秦溪也不愿吵醒别人,便蹑手蹑脚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明月当空,一片清朗。
值夜的侍者靠着廊柱昏昏欲睡,连秦溪经过都没有反应。
入了厨房,一片黑乎乎的,秦溪只想着尽快寻一点充饥之物,便忙不迭将厨房的灯点上,只是火光刚起,秦溪动作一滞,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
眼前桌案边上,一紫衣娇小女子伏案而眠,手边还放着许多罐瓮。
正是青竹。
火光摇曳,光影闪烁,青竹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抬头木然一望,正看到秦溪讶异的眼神,瞬间精神一振。
“你醒啦!饿了吧!我热点粥给你!”青竹边说着,很快生起了火。
“你……是专程在等我?”秦溪问道。
“是呀,我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定,心想着一连这么多天你肯定饿坏了,便给你留了些吃的。你稍等哈。很快便好。”
秦溪呆呆地立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直到青竹将热气腾腾的粥端上来,秦溪还有种活在梦中的感觉。
“太辛苦你了。”秦溪柔声道,心底满是热流。
上一次让秦溪感受到如家般温暖的,还是和自己的娘亲待在一起的时候。
“客气啥,奴婢不是钜子身边的贴身侍婢嘛。”青竹嘿嘿一笑,又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哪睡一样,平日里厨房的活我也常来帮手,熟悉的很。”
秦溪语滞,闻着粥的香气,忽然想起桃花谷边猎户家的那碗粥。
在离开五色湖前,秦溪觉得身边的人都不会离开自己,娘亲也好,爹爹也好,野老也好,世界就这么简单,温暖。
但离了五色湖后,面对复杂的世道,各式各样的离合,秦溪像蜗牛一般藏起了自己的内心,随波逐流。
但这一碗粥,秦溪真切地感受到青竹的心意,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心底的纠结,只能用狼吞虎咽来掩饰。
“慢点,小心烫。”青竹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认识也有数月,一开始或许是带着任务般的刻意接近,现在已真的当做朋友,或者是家人。
这个男人在许多事情上很木讷,却并非痴傻之辈,也许同弱小的毒虫一样,看起来很唬人,内里却异常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