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街巷中,积雪已融化许多,道路中央露出深灰色的砖石,与这匹毛色纯黑的马浑然一体。
谷仲溪牵着马,漫步了整整一天,手指上温润洁白的玉扳指特别晃眼。
然而,没有任何一人与之搭讪。
谷仲溪自嘲了许久。
什么墨家钜子,什么地位超然,都只是浮云而已。
若不是心念着青竹与孙小玉的下落,竟还颇喜欢这种自在的感觉。
眼看天色渐暮,别无他法,谷仲溪只得走进一家客栈,掏出毒宗的碎银子。
“掌柜的,一间上房,再送些吃的。”
“好咧!”
掌柜笑眯眯接过碎银,即招呼谷仲溪往二楼而去。
然而,谷仲溪并不知晓,在其这一日走过的巷陌中,已横躺了数十具尸体。
最早发现钜子行踪的人正是一名墨者,在快速交代同伴上报后一路尾随谷仲溪,想在偏僻巷内与之接头。
可正当其满心激动地要快步跟上时,一只黑手从旁伸出,干净利落地将他抹了脖子,连声都没出。
而他的同伴,同样惨遭厄运。
谷仲溪的昭然过市,竟让邺城多年潜伏的墨家组织几乎一夕被除尽。
而他的行踪被时刻记录在小小的纸笺上,经过许多只手,向邺城南一间酒铺汇聚。
夜幕降临,寒风卷过酒铺外的街巷,或是因战事将起,城中百姓纷纷避难,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小街上,行人寥寥。
酒铺的掌柜好整以暇,正在一张极小的薄纸上写字。
“墨钜已现身,天罡组按原计划截杀,暂未有失。”
薄纸卷为细长,塞入竹筒,系在一只咕咕叫的灰雀脚上,掌柜抬手一扬,灰雀扑棱棱飞上天空。
恰在此时,一书生笑意吟吟,上门沽酒。
“掌柜的,看来今日有新货?”
折扇轻展,月白嘴角一抹笑意。
掌柜眉头微皱,轻声道:“新货虽有,公子此时前来,怕是不妥。”
“哦?”月白哂笑道:“有何不妥?”
掌柜迟疑片刻,沉声道:“公子的尾巴呢?”
月白哈哈一笑:“东边二里外巷子口,小牛车。”
掌柜面上闪过一丝愠怒:“有尾巴你还来找我!”
“怕什么,木已成舟,翻不了盘了。”月白懒洋洋道:“遛了一天尾巴,我也很无聊啊,眼下这城里面,能唠嗑陪我的不就剩您了么,甲爷?”
掌柜面色铁青,拿过一只酒壶放到月白面前,低声道:“别以为司辰离开了邺城就是你的地盘,天罡组不似那群地煞,我们唯遵司辰之令!”
月白一声冷笑,深嗅了嗅酒壶内的酒香,随口道:“放宽心,我又不会要你做什么,只是想关心下,鱼游到哪里罢了。好歹我也是个月主,甲爷莫不会这点面子也不给?”
掌柜面色变换,迟疑许久,终究淡淡道:“城北,悦来客栈,周边墨家的人都清理掉了。”
月白轻饮一口,笑道:“天罡出手,就是稳。”
“多谢月主了。”掌柜冷冷回道,语气大有逐客之意。
“不急,”月白收了扇子,凑近道:“沽酒总也得讨价还价一番,我总不能在你这来去匆匆,太过明显。我的尾巴又不傻,再多聊一些,戏,得做足。”
掌柜十分不悦,但左右无法,只得叹道:“月主想聊什么便聊吧,只是我不一定会说。有些事情,待月主上了三司之位,自然就知道了。”
“又不问你机密之事,”月白一声蔑笑:“我只是好奇,明明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为什么你们主子要组建十天罡十二地煞,他自己擅卜星,不会这都能弄错吧。”
“死了。”掌柜埋头理账,淡淡道:“后继无人,重组而已。”
月白吃了一惊,狐疑道:“地煞组入门要求皆是上品宗师,天罡组更是要求擅隐蔽潜伏,这等实力,竟还能折损至此?”
掌柜抬头深深盯了一眼月白,冷冷笑道:“月主别忘了,地煞,已经没了。”
月白一愣,忽觉索然无味。
“走了。”
月白拎起两壶酒,若有若无往远处巷尾瞥了眼,大步而去。
巷口牛车内,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月白的身影,屏息凝神,直至月白动身走开,一声轻叹。
“怎么样?”车夫墨宁问道。
“不行。”青竹有些沮丧地摇摇头:“太近了怕被发现,太远了听不见他说什么,这可如何是好。”
“已经很不错了……”墨宁宽慰道:“原来入宗师后竟还会有这方面能力的提升,若不是青小娘子,早就跟丢他好几回了。”
“但是还是没有小玉和溪君的下落!”青竹有些焦躁:“难道真的只能去问毒宗吗!”
“别急,咱们再跟一会,回头我问问墨家的人,看看今天有没什么发现。”
“嗯!”
黑夜笼罩大地,却因满地白雪显得没那么暗沉,也或者是数万将士燃起的火把,映红夜空。
王粹驻马立于河岸边,瞥了眼身后静默列阵的万余兵士,目光放远,军阵之后一片火光冲天处,工程兵正在快速新建要塞。
天空中又开始飘起鹅毛般地飞雪,王粹略略皱眉。
若气温再降,且不说筑要塞速度变慢,河面冰层加厚,这道天险就不再是天险,石勒的军队可以轻易渡河而击,
现在唯一能赌的,便是在石勒大军到来之前,身后的临时城塞可以建成。
居高临下,以长弓远距离攻击冰面上半渡的匈奴悍骑,据险而守,尚有一丝胜算。
否则若待石勒兵临邺城下,犹如困兽之斗,必然败亡。
“石勒到哪了?”王粹沉声问道。
“回太守,半个时辰前游枭探知石勒军队据此地二十里,行进缓慢。”身边一名卫兵回道。
“尚好,天佑我等,传令下去,速速加快筑城!”
“是!”
卫兵快步跑开,穿过整肃的军阵向后方狂奔。
一阵寒风吹来,旌旗招展,王粹远眺对岸,仔细盘算着阻敌之法,目光落处,面上却微微一惊。
一个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正在寒风中向此地走来,衣带纷飞,手中似拄一只长竿,眼见已下了河道,踏上冰面。
什么人,会在此时向着官军行进?
王粹心中有一丝不祥的感觉。
“骑将!”
“在!”
“留意下河面上那个人,拦住他,别让他靠近,不管他要做什么,将其轰走,否则直接杀了。”
“是!”
一小队轻骑急掠而去,很快便逼近来人。
王粹清楚地看见那人停了脚步,十名骑兵一字排开,迎面向其逼去。
本以为那人会惊慌退避,然而却如生根一般立于河心动也不动。
“莫非吓傻了。”王粹心中暗想。
然而几乎看不清任何动作,只见一道冷光如月牙般闪了一下,十名骑兵竟连哼都没哼一声,连人带马变为两段,尸块登时散开,在冰面上乱七八糟地滑行翻滚。
王粹以及许多岸上的兵士皆看见这一幕,一时间惊到所有人都失了话语,直到第一声惊呼起,全军喊声震天。
“敌袭!!”
“天啊!!”
“你看清了吗?!”
“什么东西!!”
河心的黑影继续前行,漠然地走过一地尸块与鲜血,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要过了河,已行至一里开外。
“弓手!射他!射他!!”王粹惊慌吼叫道。
嗖嗖声划破夜空,这一轮齐射,数千箭矢直向那身影飞去。
但并没有众人盼望的射成刺猬之模样。
来人挥动手中长竿,只听得一连串啪啪声,半空中,箭矢纷纷被击落而下。
“备战!备战!”王粹只觉整个人如掉入冰窖一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然而阵脚已动,有人心虚后退,一发动全身,万余人登时乱成一团,任凭王粹如何呼喊,完全不起作用。
飞雪之中,王粹亲见来人手中一柄长剑,身形似突然融入夜色,百步之外便如疾风一般冲杀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