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自己区别于整个魔族，那么你的人生应该也有独属于你的意义，就像人无法从虫子或者草木那里找到自己的存在意义，你认为你的存在意义——或者人生目标是什么？」

　　克洛涅斯很是果断地抛出最初的问题，这充满哲学思辨的提问一瞬间让四周陷入寂静，而路西法在短暂的沉默后，像是被戳中笑点般咧开嘴，反问道：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我认为，在漫长的监狱生活里，人的自我认知乃至社会认知都会有高度的沉淀，因为只有思考能对抗枯燥的岁月，无论是反省还是仇恨，无论是自暴自弃还是垂死挣扎，最终都会登上一块认知的高地——这些认知未必符合普遍的道德观念，但在相应的认知论上却必然是深刻的。我对你内心的思考很感兴趣，那或许能成为我人生的某种参考。」

　　克洛涅斯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而路西法未必完全理解这番话的意思，但他却捕捉到了克洛涅斯深层的性格，不禁笑着轻叹道：

　　「呵呵呵，竟然敢拿我当作参照物，真是傲慢至极。」

　　「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吗？」

　　「当然不是，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路西法微微垂下眼帘，凌乱的长发顿时好似阴云般遮挡他的双眸，只听他阴恻恻地一笑，说道：

　　「我追求的是——自然的秩序。」

　　「自然的……秩序？」

　　从路西法口中蹦出的是超乎想象的词汇，克洛涅斯不禁都萌生出几分错愕，而路西法语气深邃地说道：

　　「这个世界看似在秩序上运行着，事实上根底却是一片混沌。〈界律〉的存在也好，〈支配者〉的存在也罢，都是对自然秩序的颠覆与破坏。世界其实只需要遵循优胜劣汰的道理就可以自行运转下去，弱小的种族被淘汰，强大的种族留下来，但现在却并非如此，因为〈界律〉的存在，魔族和人族一直处在斗争的泥潭，因为〈支配者〉的存在，整个魔族的矛盾都被死死压制在边际而无法彻底爆发，这并不符合自然应有的秩序，该来的就该来，该发生的就该发生，克制和压抑只会带来终极的反弹，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从定义上来说，人族和魔族确实都属于自然的一部分，你说的自然秩序倒也合理，但社会化的生活不可能与自然完全趋同。」

　　克洛涅斯微微蹙起眉头，说道：

　　「思考——或者说自我意识的诞生，让社会秩序呈现出多变的形态，这应该是不可扭转的趋势，难道你打算通过毁灭文明来重建秩序？」

　　「呵呵，就一个魔族而言，你考虑得太过复杂了。」

　　路西法背靠着冰冷的洞壁，眼眸在发隙间放着深沉的光芒，他缓缓地说道：

　　「我认为我们这样的狂月魔族，代表的是自然本身的意志，就像火山爆发、地震、海啸、风暴……自然灾害的发生是世界在自发地维护平衡，我们的存在也是自然本身的自救，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要像自然灾害一样行动就好，这本就是一种淘汰，我们就是那条存活的及格线。所以你会发现，我在大陆上的行动轨迹看似无序，但实际上我不会去同一个地方两次，因为那里已经是经过我筛选的区域。」

　　「原来如此，所以是〈天灾〉……吗，倒是恰如其名。」

　　克洛涅斯有些明悟地微微颔首，又是说道：

　　「但现在你身陷囹圄，无法再履行自然淘汰的职责，这是不是意味着你追求的自然秩序输给了当下的社会秩序，就像面对海啸人会建起堤坝，面对风暴人会加固屋舍，在人与自然的斗争中，你代表的自然反而成了被淘汰的一方。」

　　「淘汰？呵，别自作聪明了，小子。」

　　路西法顿时漏出一声冷笑，一字一句地说道：

　　「自然可以失败无数次，却永远不会被淘汰，而人只要失败一次，就会被永远淘汰。弱小菌种在致命菌种的淘汰下试图幸存下来，理所当然要面对这样的风险。至于我现在的处境，那并非源自人与自然的斗争，而是源自非人与自然的斗争，无论是〈支配者〉还是〈界律〉都无法代表『人』这一概念。」

　　闻言，克洛涅斯不禁陷入沉默，抛开社会普遍认知来看，路西法的观点并非毫无道理，根据魔王城书库中的某些文本描述，疫病的确能对社会结构造成极其严重的影响，据书中所述，某种疫病曾导致某不知名大陆失去三分之一的人口，可谓是恐怖至极，正因如此，疫病的确可以被定义为自然灾害的一种，而路西法作为恶魔族唯一能役使致命病菌的人物，将自身定位为自然的代言人、天灾的化身倒也未必是胡说八道，只能说缺少考证的手段而已。

　　「小鬼，他的观点只能代表他自己，千万不要把我也算入他的狂想当中。」

　　忽然间，一道如闷雷般低沉的话语响起，那来自与路西法不同的洞穴监狱。

　　「谁？」

　　克洛涅斯转过头来，循着声音本能地望向某个方向，一瞬间便与对方的眼神碰撞在一起，那是一对充满压迫感的异瞳，左眸犹如黄金般尊贵，右眸则如同毒雾般幽暗，在与这人对视的刹那，克洛涅斯只觉一股强烈的存在感从对方身上释放出来，仿佛是某个恐怖而伟岸的生灵潜伏在虚空中，睁着太阳般硕大的眼眸冷冷地俯瞰着自己。

　　「我族之气息？但，似有些许异样？」

　　多拉格忽地喃喃自语道，而克洛涅斯已经从心神的动摇中恢复过来，他透过封禁那洞穴的栅栏，看见一位黑发男子好似石化般盘坐在牢狱中，他的身材比路西法更为高大，四肢被沉重的锁链牢牢束缚住，无法轻易动弹，额头处生着四片黑色邻接的逆鳞，勾勒出纵向的菱形图案，而太阳穴与脖颈处也覆盖有薄薄的鳞片，却是呈现出一种黑色向金色渐变的奇异色彩，仅看这两点的话，此人无疑属于龙族，然而，在他的头顶两侧，却又生着一对巨大的灰黑色犄角，那是邪龙族的人形状态才有的代表性形态。

　　在这人所在的洞穴外壁处，同样嵌着一块碑状的石碑，克洛涅斯这才是凝定眼神，缓缓道出那人的身份——

　　「——〈龙孽〉厄巴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