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人族社会内部利益交错，思想纵横，当然不可能每个人都是反魔族派的，哪怕是视魔族为天敌的教会占据着舆论的主导权，也无法垄断所有个体的价值判断，正因如此，虽然数量上一直少得可怜，虽然一旦暴露就会遭到各种形式的迫害或者打压，但人族内部也确实是存在亲魔族分子的。

　　不过，这些亲魔族分子往往不是经过理性思考才选择的这一定位，而多是因为被王权或是神权排挤，在人族的社会地位迟迟无法变化，甚至生活每况愈下，这才自暴自弃地走上亲魔族甚至反人族的道路，这也是为什么历代魔王从头到尾都拒绝接纳这类人的理由——或许有利用他们的时候，但绝不会让这种危险分子成为魔族的一员。

　　克洛涅斯对亲魔族派的成分心知肚明，也知道如果自己从事魔族方面的宣讲，其实是有被打上亲魔族派标签的风险的，但那是在长期宣讲后才可能产生的怀疑，他回想着自己目前为止的宣讲内容，有的是对魔族政治团体的分析，有的是对魔族经典种族的介绍，有的是对魔兽生态特性的说明，虽然也掺杂了一些舆论引导，比如魔族高层换届，比如魔族内乱必定始于叛魔族，但主体上都是对魔族的贬低与调侃，不可能由这些内容联想到他是亲魔族分子。

　　事实上，如果能从宣讲内容上看出这一点的话，政治嗅觉最敏感的领主府工作人员根本不可能忽视，因此克洛涅斯可以确定，眼前的赫丝蒂娜是在诈他，而他当然也不可能上这种套路的当。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来的。」

　　克洛涅斯意味深长地望着赫丝蒂娜，缓缓地说道：

　　「但作为一个学者，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句，用亲魔族分子或是反魔族分子之类的绝对概念来定义自己，会显得一个人的思考充满了单调性，我既不觉得自己亲魔族，也不觉得自己反魔族，我只是了解魔族，仅此而已。更何况，仅凭这区区几次宣讲就试图给我扣上亲魔族分子的帽子，我倒是有足够的理由来怀疑你的动机，你难道只凭几次旁听几次远观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成分吗？」

　　这番回答既不显得异常动摇，也不显得过度冷静，很符合一个因被诬陷而试图反扣帽子的学者的形象。

　　「了解当然是没有倾向的，但诉说的时候就另当别论了，没有人能真正做到客观，就算是历史的记录者都不行。」

　　不过，赫丝蒂娜没有被克洛涅斯的话语所误导，她微微眯起眼眸，眼缝中掠过一抹精芒，不紧不慢地说道：

　　「确实，你在评价魔族的时候，很好地表现出了对魔族的贬低与轻视，也会在某些时候表达出仇恨的情绪，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被你糊弄过去——就连我一开始都被骗了过去，但我观察了几次，你还是露出了一些破绽。其实你已经控制得很好了，但人的微表情远比你想象中的复杂，如果不是我经过多年的训练，还真就未必能看破你的演技。」

　　赫丝蒂娜指了指自己的眼眸，炯炯有神的目光仿佛能窥破一切谎言，她深深地望着克洛涅斯，继续说道：

　　「不要觉得我是在唬你，你和阿西莉娅也认识，应该知道她不会开口说话，只会通过肢体动作和笔谈来传递信息，我为了增加和她的沟通效率，苦练微表情解读功夫多年，甚至编写了一本《阿西莉娅微表情解读法》，这玩意儿还是有不小的通用性的，所以你骗不过我的眼睛的。」

　　「——」

　　——真的假的，有点想学。

　　克洛涅斯内心泛起轻微的波澜，他同样为了沟通效率而试图解读阿西莉娅的微表情，但还是时灵时不灵的状态，状态绝佳的时候几乎能清晰地捕捉到阿西莉娅的具体心声，状态一般的时候就只能推测出模糊的情绪，他也考虑是不是需要一些理论指导，没想到赫丝蒂娜这边竟然已经有了一套成熟的解决方案。

　　当然，这个问题可以先搁置，现在棘手的是，听赫丝蒂娜的意思，她竟然不是在诈自己的身份，而是明确认定了自己的亲魔族倾向，好在这种判断无法作为明确的证据，而她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魔族底细，但她圣剑使的身份摆在这里，哪怕只是缺少证据支撑的判断，理论上也完全有可能影响到上层的决定，以克洛涅斯这小小的学者身份，根本没办法形成有力的对抗。

　　——但她特地挑了个没人的地方来揭穿我，应该是有交涉的余地。

　　克洛涅斯没有立刻将赫丝蒂娜划入敌人的阵营，心思如电地飞快运转着大脑，他先是干脆地锁死眉头，板起一张脸，用浮夸的表情彻底掩盖微表情，这才是说道：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是亲魔族分子，那你又想干什么？」

　　「反了，这该是我问你的问题。我不理解的是，如果你是亲魔族分子，你这么宣讲魔族的情况，到底是想干什么？」

　　赫丝蒂娜冷静地夺回话语的主导权，不让克洛涅斯通过发问来掌握流向，而克洛涅斯见状，又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对方的强势，因此他决定直接掀翻桌子，眯起眼说道：

　　「我被魔族俘虏的期间，曾经见过这一代的魔王。」

　　「……什么？」

　　赫丝蒂娜闻言果然一愣，而克洛涅斯把握住这个时间，不给赫丝蒂娜思考的余裕，自顾自地说道：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魔王，但至少他是那么自称的，以魔族的阶层意识，稍微有点地位的魔族都不可能犯这种忌讳，所以我信了这一次。我身为一个俘虏，却能了解到这么多关于魔族的事情，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的允许。」

　　「所以……你是魔族派来的间谍？」

　　赫丝蒂娜微微眯起眼，眼神第一次变得危险起来，而克洛涅斯不禁冷笑一声，说道：

　　「我们并没有接受魔王的命令，他释放我们的条件是，要求我们尽可能地去了解魔族，那王八蛋甚至还安排了老师、编写了试卷，及格了才能离开——我起初还怀疑他们混入了很多虚假情报，试图让我们回到人族后误导舆论，但那些关于魔族的信息都是可以交叉印证的，我不觉得魔族会花费这么多精力伪造大量的资料。」

　　「等等，你说……我们？」

　　赫丝蒂娜没有忽视克洛涅斯故意释放的信息，而克洛涅斯这才是舒张起紧锁的眉头，说道：

　　「很奇怪吗？难道你觉得我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被魔王专门关照吗？和我一起被释放的那批俘虏里，就有三个人我是有印象的，如果有其他批次的话，只会更多……如果只是因为接受了一场考试，就要被定义为间谍的话，那我劝你们把所有人质都关起来审问一遍才好。」

　　听到这里，赫丝蒂娜忍不住紧紧地皱起眉头，仿佛是在确定克洛涅斯话语的真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