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涅斯当然有身份遭到怀疑时的预案，而这套「疑似魔王安排」的说辞便是一大对策，毕竟，这并不是他随口胡诌的情报，他是真的有提前安排一批人族俘虏去了解魔族的，试卷也是真的有设计的，但他当然也混杂了一些谎言，比如，那些人族俘虏所能学到的魔族知识并不深入，根本不足以形成理论体系，撑死也就是能扯上几句的程度。

　　这些布置都是在他决定经营学者人设的时候开始逐步落实的，而他在人族活动的这段时间里，魔族据点中已经陆陆续续地释放出了一些人族俘虏，这才契合他曾经的俘虏身份，而值得一提的是，这批俘虏来自的不是界河沿岸的据点，而是内陆的据点，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受到强制休战期的驱逐影响。

　　正因如此，如果赫丝蒂娜去调查这段时间被释放的人族俘虏的话，是完全能找到接受过魔族教育的个体的，这用来印证克洛涅斯的话语已经足够，而这就是克洛涅斯表现出如此底气的根源所在。

　　所谓法不责众，本就是一群被魔族俘虏的可怜人，人族高层总不可能因为怀疑他们暗通魔族就把他们全部羁押起来，更别提怀疑理由还是被迫接受魔族教育和参加魔族考试，这种口子一开，以后每个迎战魔族的勇士都会人人自危，人族高层也会迎来一场公信力的危机。

　　在短暂的沉默后，赫丝蒂娜内心已经有了判断，微微颔首说道：

　　「我承认你的身份可能没有问题，事后我自然会调查你的说法，但你还是没有回答你身为亲魔族分子，却如此卖力宣传魔族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并不会稀释我对你的怀疑，只会让你多出更多的疑点。」

　　克洛涅斯又一次紧紧蹙起眉头，这次倒不是浮夸的演技，而是到这一步，他可能不得不冒一些险，毕竟他之所以接触阿西莉娅，根本目的还是为了了解赫丝蒂娜的为人与理念，从他这段时间在人族各方面的观察和了解来看，这位圣剑使与三方势力都有接触，但又都保持着明显的距离，仿佛是一座孤岛。

　　众所周知，这样的个体要么是极度的内向，要么是极度的厌世，再不然就是有着不同寻常的考量或者抱负，而显然这位恣意放肆的圣剑使不属于前两者，所以克洛涅斯试图从她身上寻找突破口，看看她这个人族新时代的象征究竟对魔族有着怎样的态度。

　　只不过，克洛涅斯没想到的是，接触会到来的如此之快，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对于赫丝蒂娜·卢莎这个人物还没有建立起足够充实的数据库，他不知道自己在学者人设下宣传的某些理念，是否契合她的观点，就像他此时此刻，还是摸不透赫丝蒂娜究竟对「亲魔族分子」抱有怎样的态度一样。

　　「你在迟疑什么？找借口吗？劝你还是实话实说为好，我这个人比较顽固，一旦认定你是威胁，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排除。圣剑这玩意儿非常好用，尤其是在毁尸灭迹上。」

　　赫丝蒂娜捕捉到克洛涅斯纠结的情绪，竟是果断笑着说出威胁的话语，而闻言，克洛涅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略一思忖，还是开口道：

　　「你讨厌战争吗？」

　　「……什么？」

　　出乎意料的提问让赫丝蒂娜又是一愣，而克洛涅斯自顾自地说道：

　　「我很讨厌战争——尤其是旷日持久、永无止境的战争。」

　　克洛涅斯望向悬在高空的艳阳，它无声无息地定格在天空的尽头，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束缚在原地，没有日落的时候。

　　「当生命沦为永恒的消耗品，那么人性和文明就再没有出头之日。我见过哭着喊着求魔族放他回家的人，也见过手脚被铐死也要用牙齿咬下魔族身上一块肉的人，我见过一头撞死在监狱的墙上的人，也见过二话不说就把人族的情报卖个精光的人……当魔族的俘虏的那段时间，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见过人性的光辉，也见过人性的丑恶，但我只觉得可悲。」

　　「可悲？」

　　赫丝蒂娜微微挑起眉梢，克洛涅斯则是眼神深邃，继续说道：

　　「如果这是一场有终点的战争，那么不管他们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是这段历史中溅起一朵醒目的水花，是他们人生的一次盛放或者陨落，但我看不见这场战争的终点，不管他们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不会改变人族和魔族对抗的现实。人性因为向命运说不而熠熠生辉，文明因为向岁月说不而愈发闪耀，但这是不可抗争的命运，是不可抗衡的岁月，一切都显得空洞乏力，生与死都没有意义，因为胜与败都没有结果——非要说的话，没有赢家，都是满盘皆输。」

　　「你想表达什么？」

　　赫丝蒂娜缓缓蹙起眉头，从克洛涅斯身上感觉到某种难言的肃穆，仿佛他背负着莫大的使命感，而克洛涅斯脑海中忽地想起孤儿院中的那些孩子，不禁说道：

　　「有个战争遗孤曾问我，我们真的能打败魔王吗？我没敢回答，因为我知道这不是魔王的问题。她又说，如果没有战争就好了。如果没有战争就好了——她说的很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场战争不是侵略与反抗，也不是征服与反击，它明面上代表了所有人的生存利益，但深层里只是把所有人摆上了游戏的棋盘。」

　　克洛涅斯无比认真地望着赫丝蒂娜，说道：

　　「如果你认为我是亲魔族分子，那就当我是好了。其实我既不仰望魔族，而不俯视魔族，我觉得人族和魔族是可以免于战争的，人性的光辉可以不必体现在生命尽头的绽放里，文明的璀璨也可以不必被纷飞的战火一点点磨灭。我为什么要宣传魔族的事情？理由很简单，我们所厌恶所仇恨的都是抽象的存在，一个名为魔族的概念就统括了千百年来的腥风血雨，但当你真的了解了魔族——哪怕只是了解一个具体的魔族，他可以叫克洛涅斯，也可以叫赫丝蒂娜，你就很难用单纯的厌恶和仇恨去看待。抽象的概念再简单不过，具体的存在才让人爱恨两难。」

　　「但你的做法会把人族推向万劫不复之地，魔族可不会管你这套理论，你的做法只有在双方互相了解的基础上才有未来，但你身为人族，注定无法让魔族认识到具体的我们，你只是在帮魔族削弱人族的战意而已。」

　　赫丝蒂娜冷静地指出克洛涅斯的疏漏，而后者却露出深邃的笑容，像是个虔诚的信仰者，这让赫丝蒂娜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时间还很长，观念的改变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但总要有人迈出第一步的，我甘愿当一次挑战者。至于魔族那边……呵，说句大逆不道的，如果能争取到魔王的支持，还有比魔族更容易改变的族群吗？那位自称魔王的存在，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克洛涅斯深深地凝视着赫丝蒂娜，意味深长地说道：

　　「而你——赫丝蒂娜·卢莎，漫长岁月中再度诞生的圣剑使，想来也是背负着某些使命才被选中的。如果你否定我质疑我，那就说服我，或者毁灭我，如果你做不到，那就不要妨碍我。我很清楚，我在从事一项伟大的事业，这是我活着回到人族大地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