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畸变
希因的语调相当平淡,甚至带着几分幽默,但那话语本身却仿佛有千钧的重量,让周遭的空气都凝固起来。
「诚然,有克洛涅斯作为垫脚石,维度坍塌对你来说已经构不成威胁。」
斯堤克斯并未被希因的话语所蛊惑,深邃的眼眸中依旧沉淀着冷静,他淡然地说道:
「但维度坍塌是你自身的问题,这大陆上生活的生灵却并非如此,他们同样置身于维度坍塌的困境中,却并不知晓也并不理解这种状况。我一直在强调,既然你依托于信仰,那么必然受制于信仰。众生的信仰指向的是他们印象中的〈界律〉,而不是〈界律〉背后的客观问题。在众生的信仰中,界河就是〈界律〉的一部分,就像雷响是霹雳的一部分,乌云是暴雨的一部分,他们怎么可以去理解自然现象背后的本质?一旦理解了不就注定会失去敬畏,相信你比我更清楚,坚定的信仰最忌讳的就是理性的思考。既然如此,界河就必须存在,你无法承受界河消失后信仰动摇的风险,毕竟克洛涅斯又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维度坍塌,他只是一座理论上不会倒塌的堤坝罢了。」
希因静静地凝视着斯堤克斯,沉默仿佛跌破绝对零度,某种沁骨的寒意在四周飘荡起来,但紧接着——
「呵。」
希因忽地笑了出来。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无比愉悦,笑得无比猖狂,犹如街头卖艺的小丑,可那笑声中又充斥着黑色的讽刺,似是在嗤笑世间的一切,正因如此,那笑声没有任何欢乐的感染力,反而像是淤泥般不断沉淀,让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而忽然间,希因的笑声又戛然而止,她无比怜悯地俯瞰着斯堤克斯,仿佛是慈悲的天使,微微倾侧脑袋,说道:
「你既然已经看得如此透彻,为什么看不清楚自己身上最致命的漏洞。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既然〈界律〉不等价于维度坍塌的缓和手段,那么,界河和黑洞就等价吗?」
「——」
斯堤克斯的眼瞳陡然一缩,萦绕的黑雾竟然一瞬间都静止起来,而这刹那的动摇构成巨大的破绽,他胸口的黑雾忽地勾勒出一张咧开的大嘴,它仿佛生锈的发条玩偶般疯狂地笑出声来,血液喷薄的嘴内又层层嵌套着无数的口器,像是成千上万种昆虫活埋在牙肉里,不少口器上还生着血淋淋的绒毛,似是刚刚经历一次血腥的摄食,而那一张张口器的喉咙最深处,希因模糊的面孔密密麻麻地钻出来,像是昆虫密集的复眼,她们同样在疯狂地发笑,如同癌细胞般在黑雾中肆虐。
「该死——」
斯堤克斯第一次表现出措手不及,稀薄的黑雾猛地凝实起来,蛮横地关上胸口那张诡异的大嘴,可一丝丝粘稠的血液还是从嘴缝中流淌下来,而沉闷的笑声在他的体内疯狂地放大,一张张狞笑的面孔试图从黑雾中钻出,让斯堤克斯的黑雾之躯出现极端的形变,仿佛黑雾中封印着无数的魑魅魍魉,但更像是邪恶的婴儿试图撕裂母体的腹部降临人世。
「就像你说的一样,人们是认知不到现象背后的本质的,他们不知道〈界律〉存在的意义,只当那是某种自然规律,同理,他们也不知道界河的本质是什么,他们怎么会想到那是黑洞呢?他们甚至连黑洞的概念都无法理解,对于他们来说,界河是什么?一条隔断南北大陆的河流,上游是击溃一切的激流,中游是船只勉强可以通行的渡区,下游则是吞噬一切的黑色地狱,他们只能观测到这样的现象,既然如此,我有必要执着于黑洞吗?只要界河依旧存在着相同的性质,那么它的本质是不是黑洞又有什么区别呢?当一个人满足你对神明的所有想象,那么,他本质上究竟是不是神明已经没有意义,他实质上已经成为了神明。」
望着试图对抗污染的斯堤克斯,希因表现得无比平静,笑容也依旧是无比柔和,她充满同情地说道:
「你作为〈界律〉的漏洞,窥探到了很多答案,也有幸窥见了这个世界的一丝底层逻辑,但很遗憾,你没有窥见自己在这种底层逻辑下的畸变。不过,有一点你倒是没说错,我并不打算消灭黑洞,以我目前可动用的信仰之力,还无法改变界河的本质,所以这道黑洞还要再废物利用一下,但,你就不需要了。〈界律〉的信仰体系里,除我以外的代言人是多余的,你的存在会为世界带来不必要的思考,所以你就从这个世界消失吧。」
被宣判死刑的斯堤克斯依旧挣扎着,黑雾仿佛针线般将他胸口的大嘴死死缝上,而试图从他身上钻出的一张张狞笑面孔也被一只只黑雾之手牢牢压住,他眼神凌厉地凝视着希因,一条条黑色蠕虫正从他右眼处钻出,让那只眼球变得无比恐怖,而他的声音也变得无比阴冷,说道:
「你是抹杀不了我,我和黑洞之间不可割裂——」
「已经割裂了。」
希因淡淡地打断斯堤克斯的话语,她那耀金色的眼眸放着璀璨的光芒,仿佛能蒸发斯堤克斯浑身的黑雾,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以为自己被信仰之力污染,只是发生了有些诡异的形变而已吗?你的底层逻辑也已经发生了畸变,还是说,你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反应在不断人性化吗?黑洞依旧是那个黑洞,但你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黑洞意志体,被信仰之力逐步污染的你,正在不断脱离客观世界的载体,变成抽象的存在……哦,不对,应该说是抽象的『不存在』。」
「——」
斯堤克斯猛地睁大眼眸,而希因仿佛被戳中笑点般,漏出一声愉快的轻笑,说道:
「一旦失去客观载体,你还真就能成为〈虚零〉(Inexistence),不得不说,真巧。」
「你——」
斯堤克斯的眸子升腾出怒火与恐惧,可下一瞬,他胸口那张血淋淋的大嘴再度咧开,被黑雾压制住的狞笑面孔也猛地冲破他的身躯,那是一颗颗有着希因面孔的头颅,连着白森森的脊骨如毒蛇般盘绕在斯堤克斯身上,紧接着,她们笑着冲斯堤克斯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口地撕咬起他的身躯,又如野兽般互相吞噬着,破碎的黑雾像是实体般被啮噬着,传来一声声咀嚼肉骨的恐怖声音。
仅仅片刻,一切便归于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