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丫头眼里,三小姐和小岩两个人,一如天上明晃晃的大太阳,明亮,耀眼,无论在哪里都好像在闪闪地发光,而另一个则如傻傻地望着太阳的向日葵。虽然她确实长得还算过得去,却也掩不去光鲜之下的粗糙;虽然举止谈吐给人一种十分得体成熟的感觉,却总是隐隐的能嗅到一丝泥土的气息。
这天晌午之前,小岩带着三小姐俩人一前一后爬上了这竹荚峰。就如土丫头脑补的那样,一个走在前头,看着每一个人都会老远便喊出他的名字,十分热情地抬起手打招呼;而另一个则跟在后面,等前面那个寒暄过后,才略略屈膝,行个点到为止的礼,甚至连看人的眼神也会把握得恰到好处。
见到她俩的时候,土丫头刚刚从思过的破屋子回来没多一会儿,正在宿舍里收拾屋子——她们的宿舍是一个有着对门两个房间的屋子。按照本来的设计是两个屋子一间可以住4个人,总共一个房子住8个,可是薇师父手下的弟子满打满算才4个,所以那间房子也仅仅住了一半,另一半则做半个仓库使,虽然会在角落里放些东西,但大体是个空房子。
要知道,按照墨水大师姐的作风,哪怕是天为被子地为席也能住得下去,这不拘小节的作风让零零碎碎的家务活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土丫头身上,每次她下山办事回来之后,大抵都要在这宿舍里折腾一气。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土丫头刚好正在收拾屋子,还没等她做出反应,门便已经开了。“小岩姐,你来了啊?”她看都没朝着门的方向看,便猜出了来者是谁——三小姐的话,如果土丫头不去开门她不会进来的,而墨大姐走自己家门根本不需要敲。
小岩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朝着屋子里说道:“收拾屋子呢啊,师父找你。”
“师父?!”今天早晨的时候,土丫头去师父那里问过好,这没过一会儿就叫她过去,土丫头琢磨着可能是临时有什么任务才对。既然这么着急让她过去,她也只能把手中的活先放下来了。
小岩姐的个子不是一般的高。土丫头跟在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小岩姐身后,自己打量着她。这个女孩子甚至比师父还要高出一些,面相虽不能说是不好看,但在她和三小姐在一起的时候,光鲜全被三小姐抢了去。小岩姐是个地地道道的山沟里的孩子,据她说,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父亲长什么样,是母亲带着她投到石头人儿村的。自从母亲过世以后,几乎所有的家活都由她自己扛了下来,因此虽然是个女孩子,可是力气却大得很,那一双手也长满了老茧,倘若是农忙时节,那手摸人的感觉就跟锉刀一样。在土丫头的记忆中,早些年的小岩姐头发一直并不长,直到这些年三小姐出现之后,她才渐渐把头发蓄起来,如今也可以别别扭扭地绑个双马尾了。
两人来到师父的屋子里时,只见师父坐在她的桌子旁,捧着她最爱的那个茶碗儿,隔着茶碗儿中幽幽升起的热气,看着桌边正在读着什么的三小姐。
“缘木,可以说说你的看法了么?”等到两人凑上来之后,薇师父这么问道。
听到这儿,土丫头恍然明白了师父的意图——三小姐看的那个应该就是金家给师父的那封信。土丫头估摸着昨晚自己的答案并没有让师父满意,今天这是想让自己也听听三小姐的分析才是。
只见三小姐从那信纸后面抬起头,看了一眼土丫头,再看了一眼小岩,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薇师父的身上。她缓缓将手中的信纸摆放在了师父的桌子上,紧接着双手轻轻提起前襟,忽然冲着薇师父,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
这一举动可吓坏了她两个师姐,尤其是小岩面目错愕,想把三小姐拉起来,却碍于师父不敢动作,只能十分惊慌地望向她的师父。薇师父虽然面相上没有什么波澜,但是眉毛也轻轻往上一挑,表现出了她足够的意外,但是她却并不打算让三小姐起来——这孩子思考事情向来周全,如此举动想来必有她的道里,不如由她去罢。
“师父,在缘木看来,这封并非什么邀请函,实为给我们天零观下的战书。”三小姐这么一字一顿地说道,“天零观发展壮大至如今,想来多是依靠此地景色优雅远离喧嚣,吸引不少达官贵人们在此打磨时间,以此获得他们的资助。如今,金家在交通更便利,风景也丝毫不差的地方建起同样功能的建筑,影响最大的恐怕便是我们天零观无二了。”
说到这里,土丫头才真正意识到这问题的严重性,心中暗骂自己想的太过幼稚。而三小姐继续说道:“要知道,金家也是零城数一数二的大户,其他有些家底的商人想要趋炎附势还来不及,他金家若是稍微宣传一下——不,如同这邀请函一般邀请其他人家,谁人敢不给金家一个面子?再说我木家,”说到这儿,三小姐叹了口气,然后双手合拢,扣在眼前的地面上,躬身下伏,直到额头抵到了自己的双手。如此大礼地跪拜了好久,才缓缓将身子直起,幽幽地说道,“木家和金家家境相仿,虽然在商业上有些摩擦,互相都觉得对方是一大块肥肉,但是和气生财这四个字两家人都懂。缘木并不想说家父坏话,不过在家父看来,修缮和金家的关系或许真的比缘木在天零观的身份重要得多。或许家父会觉得,缘木左右都是静养,或许在金家养身还能给木家带来利益,何乐而不为呢?而这恰恰是金家想要摧垮我们天零观的手段之一。”说到这里,三小姐满眼悲伤地抬起头看着她的师父,看着她的小岩姐——她轻而易举地看穿了这一纸邀请函的想法,却依旧素手无策。
“缘木,为何而跪。”
三小姐听着薇师父的语气之中透露着冰冷,心里有些打颤,以为师父真心对自己的父亲有所不满,连忙答道:“缘木身为天零弟子,却为天零观招致祸端。况且此次下山,恐怕以后再也无法……”
“大人勾心斗角,与你何干?”
“……?”听到这话,三小姐心里一愣,她从未想过师父会问出这种问题,只得支支吾吾地说道:“因为是我家……所以……那个……”
“起来。”
薇师父不容置疑的语调,让三小姐不得不慌忙从地上站起,却还是低着头,紧张兮兮地等待着师父接下来的话语。
“你是天零人,是我的四弟子。现在如此,以后亦然。”说着,薇师父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三小姐的面前,右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膀之上,“这和你身在哪里无关,也和你以后能不能再来这穷道观也无关,最重要的是,你的心在这里。倘若有一天你真的不再属于天零观,想必那个时候,只可能是——你的内心之中再也没有我这个师父罢了。”
“师…师父……”三小姐听了薇师父的一番话,表情终于不似之前那么阴郁,渐渐晴朗起来了。
“你们俩刚刚上山,想来也够累了,先回屋子休息一下吧。”薇师父瞟了一眼土丫头,补充了一句,“粘土,你留下。”
土丫头眼看着身后两位师妹出了屋子,转身查看了一下房门确实关严之后,再次回到薇师父的身边。“师父。”她说。
薇师父面朝着窗子,背对着土丫头,如同土丫头印象之中那种严厉的语气在这不大的房间中响起:“你应该多学学她。”
“是。”土丫头这么应和着,心底里却不知该怎么去“学学她”。
“你啊,”薇师父摇着头,一副十分不满意的样子念叨着,“像你这么愚钝,以后如何坐的上我这位置。”
“我这位置”?!这一席话像是一座山一样压向了土丫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
“我不像你白师叔,我的门内弟子只有你们两个。”薇师父说到这里缓缓转过身,冷峻的目光落在了土丫头的身上,这让后者很不自在地打了个冷战。“你师姐她,或许是个练本事的好苗子。但是运作一个道观,可不是用一对儿拳头就能运作好的。”
言下之意,就是师父有意将自己视为她的继承人?!
土丫头心底里“咯噔”一下,忽然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在翻腾着。她来不及,甚至也有些不敢向师父提出任何的异议——虽然她觉得,墨水师姐比自己要合适得多。
“师父。”
“何事?”
“徒儿……”土丫头到嘴边的话忽然硬生生地被自己压了回去,改口说道,“徒儿不清楚,如何才能学得像缘木那般聪慧,不知该如何去学习……”
薇师父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土丫头的疑问,轻轻踱着步子,在屋子里小走了几步又回到了窗前,顺着窗子望去,顿时便有了想法。她伸手招呼土丫头到自己身边,双眼望着窗外的那一排桃树,说道:“那桃树如今也生得茂盛啊。你看那万千的枝桠,相互交错在一起,有如人事之纷杂。粘土,不知你是如何看待这些相互交叠的枝桠的?”
土丫头沉思须臾,随即答道:“人只要活着就要接触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生存、生活,就会产生难免的冲突。这桃树也是一样吧,只要生长,就会有碰撞和摩擦……”
土丫头本想侃侃而谈的,说到这里却被师父打住了,师父指着那树林边缘,又一次发问到:“那最边上的桃树,它的树枝怎么不和你眼前的这一棵互相‘碰撞和摩擦’?”
“当然是因为远了!种下时候距离就那么远!”
薇师父深深地点了点头,“因为它们离得远啊。没有竞争,没有冲突,自然不会有瓜葛。你看看那些植物的根部。在它们互相兵戎相对的树枝下面,有多少盘根错节是你看不到的?有多少利益和冲突是深埋在泥土之下的?”
听到这里,土丫头心里一颤,感觉刚刚一头雾水的问题突然有了眉目:“师父,我…我好像是懂了……”
薇师父也点了点头,至于自己这徒儿懂了什么,她自己知道便好。“嗯,下去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