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在南烟寺里住了五天有余,陈家的事儿多多少少已经到了尾声,这也让墨水终于能如愿地去南烟寺拜访静尘口中的南渡大师。
慧明大师几天之前就闭斋回来了,但是闻听墨水的述求之后,便眉头一皱,“不行”,墨水再想追问,却被慧明大师丢下“自己想”三个字,随即便对墨水避而不见。静尘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所以她很早之前便叫墨水去问南渡大师。
不过或许墨水依旧没有察觉,就算是在静尘的眼中,也不希望墨水真的做出出家之类的事儿。她让墨水去找南渡,便是料定南渡大师绝对能把墨水别别扭扭的想法给摆平了。
这天一早,墨水听了法澜庵的早课之后,饭也没吃便只身去了南烟寺。
如今的南烟寺早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曾经那么一大群披麻戴孝的陈家人,如今大概也只剩下了一尊插着熏香的排位。
这会儿和尚们大抵上都在用早餐,整个正殿也冷冷清清的。墨水才一进门,便看着那个灰发的女子跪在佛像前面的蒲草垫子上,双手十合喃喃地叨念着。
又是她啊。墨水心里头想。墨水始终不知道静尘所说的“她心中仍有希望”是什么意思。不过想来自己就这么冒昧地上前打听,她自己恐怕也说不出来,于是墨水便干脆就不去搭理那女子,问了小沙弥南渡大师的去向之后,便安安静静地站在这门口。
没多一会儿,眼前那个跪拜的女子——墨水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叫“小羽”还是什么的——已经拜过礼,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才见到墨水。她确实记得墨水,不过她并不知道墨水的名字也没和墨水说过话,所以只是微笑着朝着墨水欠欠身子以示问候,才从墨水身边走过,离开了这寺庙。
这女子教养真是不赖。墨水看着她的背影,心底里犯着嘀咕,她觉得那女孩儿的家境并不比木湘缘差太远,而且似乎都是在等佳人回来,两者似乎总是有那么几分相似。
墨水又等了一会儿,才等到那南渡大师出来。
南渡大师个子不高,大把的胡须和长得略微从旁边往下下垂的眉毛都白花花的,脸上总是有些皱纹,身子也有些佝偻,不过看起来却硬朗得很。
他本来是从正殿的侧门急匆匆地走来,远远见着墨水,忽然停了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墨水一番,会后赶紧褪了褪袖子使自己的双手露出来,快走两步走到了墨水的眼前,作揖道:“这位施主,贫僧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啧……
墨水听到这话,不禁连连摇头道:“我原来以为静尘她们说的南渡大师是个高深莫测的大师,没想到居然如此阿谀奉承。”
“呵呵,施主此言差矣。心口不一,是为奉承;倘若心口如一,岂能有奉承之意?”
“切……”
“不知道长前来寒寺是为何?”这南渡老头儿在说“道长”两个字的时候重重用了力,让墨水听着浑身不自在。
“我……我想出家。”
“吼吼~”南渡浑厚地笑了两声:“施主想必是有难处了,施主若是时间充裕,便随贫僧在这院中走走,如何?”
这南渡大师的邀请,墨水自然不好拒绝,便随着他走出正殿,去了寺庙前面的小花园儿。
所谓寺庙,乃是静心养神之地,而侍弄花花草草,更是陶冶精神的好方法——墨水本是这么想的,谁知这花园里面那鲜花和杂草都拧成了一坨,丝毫没有修剪的样子,除了几条蜿蜒曲折的石路以外,根本看不出什么规矩来。
或许这就是佛家经常挂在嘴边的“好生之德”之类的观点吧。
真是有够扯淡的。
墨水跟着南渡两个人并着排在这花园里走着,墨水这一路上便把自己自来到玄清观以来的经历全都讲给了南渡,而在玄清观之前的事儿,墨水倒并未提起过,只在自己被委托照顾金玉铃这方面简单讲了两句而已。
“所以说,施主便是觉得这人心险恶无常,你所要保护的人却又迷失在这世界里,让你无从寻找?”
“……”
“倘若此时此刻,你说的那个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你还会选择出家么?”
“她在这?!等等,是假设啊。我当然不会。”
“哈哈~”南渡大师大笑了几声,“你这心中依然有尘缘放不下,叫我如何领你踏入佛门?你怕是被别人害得惨了,心里怕了罢。”
南渡这一番话倒是说到了墨水的心坎子里头。
“我……我不是……”
墨水低着头,牙缝里挤出几个音节来。
“罢了罢了~便是与你讲多少大道理,也难排你心中之惑。我来给你讲个故事罢。”南渡大师的语气依旧那么悠哉,这会儿他们两个走出了花园,由南渡引着朝着寺庙的后院走去,“在讲之前,贫僧冒昧问上一句,你可晓得佛寺道观这种清修之地对妖精异兽的影响?”
墨水点点头。纯曦长老曾经教过她,这些地方从来都有镇妖驱魔的气场,寻常妖怪便是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涉足这些地方半步。
“可是贫僧半个月之前,就在这南烟寺里遇到了一个妖怪。”
“嗯?”南渡的这句话勾起了墨水的兴致,“一个法力高强的妖怪么?”
“非也~一个妖行尚浅的小妖而已。那天贫僧在大门口的台阶下面碰见她。那时她正在朝着这寺庙的大门口走,我看着她双拳攥得死死的,每走一个台阶双腿都要颤抖好一会儿,头上的汗水都把鬓角的头发粘在了一块儿……”
“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贫僧也好奇,于是便上前打听。”南渡说到这儿,捋了捋胡子,讲到,“她来这寺庙,是来有求于我们南烟寺。”
一个妖怪来求像南渡这样的高僧?墨水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
“她说,她想要在玄清观祭典的那一天,在汉广城里面散播妖气,以吸引那群道士的注意力。那天道士们想必全都聚集于玄清观,能够出手干预她的,唯有南烟寺,因此特来恳求贫僧,那天她不会伤人,希望能放她一马。”
那么一个妖怪为什么要吸引道士的注意力?这不是在找死吗?
墨水还是没想通,她盯着南渡大师,希望他能继续讲下去。
“贫僧也很好奇啊,她为什么这么做呢?我问她时,她告诉我说,她和她的一个朋友约好了,那个朋友那天会潜入玄清观,去救她的师姐……”
“金玉铃!那是铃儿!一定是她!”听到这儿墨水立刻喊了出来,激动得上前一步跪拜在这老和尚眼前,脱口问道:“南渡大师,是她是吧!她现在在哪?她……”
南渡却摇了摇头。
“自从那天妖风四起之后,我就再也没见着她,怕早就离开这汉广城了罢。”
“哦……这样啊……”
墨水的语气之中虽然透露着些许失望,却比之前好了很多——那个小猫儿能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可是南渡大师,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和她要救出的人?”
“你啊……”正说着,两个人来到了一间房门前,南渡随手拉开了房门,带着墨水走了进去,“我今早进了正殿,见到你的那一刻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南渡进了屋子里面,直奔其中一个小小的柜子,双手捧起那柜子上面那柄断掉的剑柄,程到了墨水的面前,“这剑柄,你觉得如何?”
墨水端起那剑柄,仔细端详了一阵,心中估摸着这剑柄应该有些年头了,上面虽然伤痕累累,却仍消磨不掉那剑上精雕细琢的痕迹。她眼睛扫过那一指长的剑身,目光终于落到了那半个木字的身上。
“……叶?”
“嗯。”南渡说道,“此为当年叶三娘去世后留下的遗物。”
墨水初听到“叶三娘”的时候,心中一颤,以为南渡指的是铃儿的母亲。但是打眼之间她便醒悟到,南渡大师指的是那个自己前一代背负着“墨水”命运的女子。
原来南渡大师和她是故交啊,墨水想道。虽然自己从来都不认识那个人,但是好像冥冥之中受了她不少照顾一般。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好想认识认识啊,那个“墨水”。
墨水抬起一只手,摸过这剑柄,终于将它握在了手里。就在这时,墨水只觉得自己握着剑柄的手臂一下子失去了知觉,紧接着一阵麻酥酥冰凉的刺痛感便传遍了那条胳膊。只见墨水的手臂之上,曾经“缚魂咒”烙印的地方,一条冰凉的寒气顺着墨水的胳膊而下,轻轻环住了那剑柄。
她活动活动那条胳膊,并没有半点不适感,那剑柄反而仿佛如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样,比自己曾经摸过的任何一把剑都适合自己。
“——这莫非是宝物认主?如此更好,若施主不嫌弃,这剑柄不如就‘物归原主’,由你拿去罢。”
墨水听罢心中也自然高兴,扬起嘴角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么小施主,如今可还想着遁入空门?”
“嗯……我想……我再想想……吧?”
墨水嘴上这么说,心底里却早已把那想法抛到脑子后面去了,说话吞吞吐吐,多半是觉得在南渡大师的眼皮子底下一会儿一个主意,拉不下情面罢了。
“嗯,也好~也好……”南渡颇为满意地说道,“这会儿怕是陈家人要来了,贫僧作为住持,也当尽地主之谊。施主若是不嫌弃,便在寒寺随意走走罢,如何?”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