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广城外。
南烟寺里和尚们吟诵经文的声音振聋发聩,远在庙门口的石阶下面都能听得见。震耳的吟诵声掩不住嘈杂的交谈声。
今天的南烟寺真是热闹啊。静尘老远便踮起脚想要看个究竟。当然她也多少能猜出几分,陈家出了那么大事儿,八成是请南烟寺的和尚给亡者超度呢吧。
赶巧,墨水和静尘的对面,从庙门的台阶上走下一个女子,静尘赶紧走几步迎了上去。“小羽施主~”她打招呼道,“今天也来上香啊~”
“啊……嗯……”眼前这姑娘刚刚似乎没有意识到眼前有人,听到静尘的声音才抬起眼帘,见着静尘的模样之后,阴郁的神情才稍稍有点舒缓,扭头朝着身后看了一眼,又转了回来,满是疲惫地摇了摇头,“没上成,陈家人不让……”
“陈家啊……”
墨水朝着台阶之上望去。虽然没和那家人打过交道,却在这短短的半天觉察到这家人在汉广城的地位非同小可。
“姑娘若不嫌弃的话,来我们法澜庵上香嘛~”
“唉?”
“没问题的没问题的,上香拜佛这种事情,我师父和我们说,心诚则灵,无论在哪里都是可以的。”
“那好。”
“我们要去南烟寺逛一圈儿,你怎么办,和我们一起走吗?”
小羽听了之后却摇摇头。“还有家务。见谅。”
说罢,她便又垂下头,按着和之前一样的步伐,背离墨水二人而去。
“她很憔悴。”墨水评论道。
“她啊。和她新婚不到两天的夫君便被抓去充军,从此天南地北分开两边。她家境还凑合,可是日日盼夜夜盼,一年到头就盼那么三两封书信。北方有什么消息她的心便提起来,朝思暮想,终于积劳成疾变成这个模样。”
这情形让墨水想到了木湘缘。
“可是外出当兵,哪有几个能活着回来的,倘若大家都能活着回来,哪需要官府挨家征兵呢……”
“她或许应该来你们法澜庵。”墨水喃喃道。“这样便不会这么痛苦了吧。”
“她心中仍有希望。”
静尘说着,意味深长地一笑,便紧走几步,走在了墨水的前头。
南烟寺的庙门今天真是热闹得紧。一群看热闹的人在院子里头朝着庙内看,静尘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索性便绕过主殿,带着墨水绕道了主殿后面,从侧门钻进去了。
那正殿确实不小,如今规规整整地坐满了人,为首的几个和尚披着袈裟,其后一排并不是和尚,他们有男有女,估摸着应该是那“陈家”的人。而他们之后,则满满登登地坐着年轻的和尚,他们一手转着念珠,一手敲着木鱼,手中不停地念叨着墨水听起来颇似“妈咪妈咪哄”的经文。
“前排最中间的是南渡大师。看来他最近几天也没什么时间呐。”静尘说道,“你确定,你真要出家?”
墨水犹豫片刻,随即又点了点头。
“呵呵,这样啊~那不妨现在我们法澜庵住几天,等我师父或者南渡大师有时间了,再定夺也不迟,嗯?”
“只能这样了。”
“好了我们回去啦。”说着,静尘便立刻朝着屋外走。“留静萻一个人在家,我可不放心。”
※※※
而就在此时,玄清观浮岛之下,阴森森的丛林之中,两个身影在这茂密的丛林之中急匆匆地穿行着。
“它在哪儿?!还有多久?!”前面那个矮小的身影似乎非常不耐烦,语气之中夹杂着愤怒和不安。
“师妹,你听我说……”后面那个身材高大的人紧紧跟在后面。不过这枝丫繁茂的丛林对矮个子的人来说优势更大一些,所以他跟在后面稍稍有些吃力。
“说什么啊!你告诉我在哪儿,它在哪儿!!”前面的这个女子大声吼了出来,声音中隐隐约约地带着哭腔。
“你听我说!!”后面那个紧接着也吼了出来,一把抓住这小姑娘的肩膀,把她按在了自己的前面,“纯曦,你给我听好了!她可能没死!所以赶紧给我回玄清观!”
“……”纯曦听到这话,惊讶得回过头来,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却终于料定他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罢了,终于哭唧唧地哀求道,“纯白师兄……你带我去,我就看看,看一眼就好……”
“……好吧。”
祭典之后,式薇长老对纯曦的事情勃然大怒,把她拎到几个长老面前骂了整整一个时辰,然后给她丢在自己家里头,等候众长老决议之后再作处分。
然而在纯曦听说墨水和一个劫狱者“从玄清观上掉下去摔死了”的传闻后,便发了疯一般冲下了玄清观,纯白长老怕这小长老出什么岔子,便跟着下了山。
两人又在这山中走了半天,终于才找到那个“坠下的地点”。
那儿是一块颇为陡峭的林地,纯曦注意到,其中一棵树上还挂着雪白的布条,一道淋漓的血迹从那树上一直淋到了地面。地上除了一滩淤血之后什么也没有。
“这儿被清理过了。”纯白说。
“她们……”
“最初的现场真是血腥得惨不忍睹。”纯白的语气却和这气氛格格不入,不说轻松,倒是蛮从容的,“确实有两具尸体,但是早被山里的野兽分食殆尽,面容也看不清楚了。”
“…………”
“后来我却发现,那两个似乎是男人的尸骨。”
“……?”纯曦听到这话,泪眼婆娑的她终于抬起头,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纯白师兄,期望他能继续讲下去。
“墨水那孩子我还是认识的,那两具尸骨虽然也穿着我们玄清观的衣服,但是身高和她确实对不上。所以我猜,或许她们用了什么诡计活了下来。”
“还活着……”纯曦喃喃道。她这时才回忆起,那个叫做“云芊”的人,向来诡计多端并且敏捷过人。以她和墨水这种关系,断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搭在这里。
看来似乎是自己听到墨水已死的消息之后冲昏了头脑……
“……纯白师兄。”纯曦的声音终于变得沉稳起来,“你能给我讲讲采薇的事儿么?”
纯白见着自己的师妹终于恢复过来,也算松了口气,倚在树上问道,“关于她的什么?”
“你为什么会在天零观?为什么住那么久?还有,她最后那几天……”
这些事儿啊。
纯白微微一笑,打开了话匣。
天零观从最开始就是一个险恶之地。那里地势环境俱佳,曾经多少高人探访过,但是都望而却步。十几年前,不想却有几个道行颇浅的人在那里安了家,便是最开始的天零观。
十六年之前,纯白外出修行,路过零城的一天,晚上子时刚过,城西南方向忽然灾星骤起,似有异动。纯白连夜赶去,到了天零观却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
纯白顺着台阶而上,明明是阳光高照,那山中却阴风刺骨。待他爬上了那天零观,只觉成百上千的鬼魂在他的身边徘徊撕扯,那天零观大殿正前方,一个晦暗的阵法璇起了地上无数的尘埃,那些鬼魂正是在这阵法的撕扯之下,凄厉地哀嚎着……
而那阵法的正中间,有一女子,怀抱一婴儿,稳稳地静坐着。
“采薇姐?”纯曦问道。
纯白点头,“还有墨水。”
纯白最初以为那是采薇和她的女儿,但是被后者否定了。她说她是早些时候来到这里的,这里的人都被屠杀殆尽,被扭曲的鬼魂在这山林里头躁动不安,她要做的便是将这群鬼魂镇压下去。
那可是成百上千的鬼魂啊。
她求纯白留下来。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镇得住,能镇下多长时间。她让纯白留下来,多说便是“以防不测”。
“后来她成功了?”
纯白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我对鬼魂之类的术法一窍不通。后来直到我看到她日渐消瘦,皮肤变得苍白,甚至体肤都变得冰凉的时候,才猜出她是以自己的性命来镇压这群鬼魂……”
“……”
“最后的时候,她和我说,‘已经没事了,你回你的玄清观去罢’。”
“你从没给我讲过这些事儿!”纯曦愤怒地说道。
“那几年我提到半个关于她的字儿,你就对我发火!”纯白回敬道。
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哦。”纯曦小声嘟哝一句,“我要离开玄清观了。”
“不是在耍脾气?”
“深思熟虑很久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要去天零观,至少那是她用性命守护的地方,不是么。”纯曦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这林地之间游移,她似乎不敢和纯白师兄对视,“我这就走了……不和你回玄清观了……”
“…………也好,也好。我送你到渡口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