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龙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疯龙。没错，至少它在上古时期就已经疯掉了。

　　起便如此，那条龙也勉强能够沟通。但愿她一切能够顺利吧——三垣坐在山头上，一直这么祈祷着。

　　她急匆匆地给千羽安排见了火龙，其实完全是因为至今没想好如何去面对她。毕竟自己再巧舌如簧，也无法开脱自己一手策划并害死她一整个军队的事实。所以至今为止三垣依然在试图逃避这事儿。

　　虽然她也知道，不管结果是好是坏，她总要跟千羽坦白这一切。

　　那么且不说三垣，千羽进入到石碑之中后，赫然发现这里面依然是一片覆了厚厚一层雪的平原。天色很暗，或者说一点光亮都不存在，但是地上的一景一物，她却全都看得清。

　　说起景物，这里还真是寒碜。

　　除了脚下淹没半个小腿的雪地以外，就只有偶尔扔在雪地里的大石头墩子，以及远方类似山一样黑漆漆的影子。

　　这儿有点冷。

　　但是和脚下那么深的雪相比，这一点儿温度好像是在闹笑话一般。

　　千羽记得那个像是土丫头的道士让自己在这里寻找一个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在这空旷的地儿，恐怕也只有远处那个像是山的地方才会找到什么线索。

　　去那儿看看吧。打定主意之后，千羽便她抬起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漆黑的天空、模糊的轮廓。千羽打定主意了之后便一直，一直朝着那个方向走着，耳边只有她咯吱作响的踩雪声音，还有她耳边簌簌的落雪声音。

　　其他？

　　没有什么其他了。

　　这种鬼地方很明显不是千羽所熟知的任何一个森林。这里只有单纯的雪和单纯的寂静。起初，她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一片诡异的氛围。

　　但是慢慢地，在这片幽寂之中，她竟然也滋生出了异样的感情。

　　其名便为恐惧。

　　自己走了多久了？

　　一个时辰？几个时辰？还是更久？她不知道。她回头看去，一连串均匀的脚步从遥远遥远的地方而来，几乎看不到尽头。

　　可是远方的“山”依旧只是个轮廓，她要怎么出去？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那里？她依旧无声无息地行走着，可是恐慌与担忧竟在她的心底里头疯长。

　　“你承受不住了。”

　　一个声音在这个世界之中回荡。

　　没错，她确实……很难受。不过且不说这声音的源头究竟是敌是友，至少在她知道这个世界里还有其他的生物存在时，总觉得安心不少。

　　但是千羽左右环顾过后，并没有找到那个人类的身影。

　　“你是谁？”

　　她问道。

　　“你仅仅在这里徘徊了一天便不堪这重负了么？”

　　那声音的源头就在千羽眼前的那块黑漆漆的轮廓之中。而下一眼，那轮廓便立刻不在模糊——那确实是一座山。

　　而山上，一条嶙峋的巨龙用它修长的躯体将那山从山底缠绕到了山顶，两只前爪刚好捏在了山尖之上，两只通红得冒着火光的眼睛越过那可爱的小山头，正炯炯地打量着她。

　　龙……

　　“我在这里等待，等待了上千年上万年，就在这样的世界。他们认为我疯了。他们总是擅自下判断。”龙张了张嘴，那巨大的嘴巴，就算只是一颗牙齿恐怕也比千羽高上不少。

　　“……为什么？”

　　千羽有一万个问题想要问，但是挤出她口中的，却是这三个字。

　　“上古时期的陈年往事，你只需要知道这份‘命运’传承到了你的身上。你会死在塞外，而你所在意的那个人将会积郁成疾随你而去，如此而已。”

　　揭示自己的命运，竟只肖一只龙用寥寥几字，而且钦定了不止她一人的生死。这当然有些太过于滑稽了。但是当那样一个庞然大物盘着山俯视着自己的时候，千羽可不觉得这是什么滑稽可笑的事情。

　　“你们这些老家伙总是喜欢讲时讲命，我师父以前也这样。”千羽并不太喜欢这种所谓“命中注定”的说法，即便眼前是条那么大的龙，她也一样嗤之以鼻。

　　“哈哈。”龙笑了几声，像是在嘲笑一般，“虽然我被封于石中，对外面的世界依然略知一些。”

　　这样说着，龙的身体忽然如着火了一般燃烧起来，紧接着便凝缩成一阵光亮，闪烁着蹿到了千羽的面前，最终凝聚成了和千羽差不多大小的、燃烧着的球。这让千羽防备着地握住了手中的枪。

　　“那场战斗中你们的骑兵队全军覆没，而这一消息迟早会传到南方。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你不会不知道。”

　　“……”

　　“你或许勉强逃过一劫，她呢？”

　　恰如这龙所说，对于祖国的军旅而言，自己早已亡故，而这消息在几个月后的现在，怕是早就已经传到了南方。

　　千羽当然记得木湘缘身体不好这一事实，毕竟三小姐当年去天零观，也是身体欠佳这一原因。

　　她现在如何呢？

　　这么想着，千羽立刻开始不安起来。她突然想离开这个地界，至少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带到零城去。

　　“呵……”

　　那火光再次向中心凝聚，最后在通红的火焰中，竟走出一个人。那人看似一个女性的轮廓，甚至比千羽还矮上半头，而此时那隆隆的巨龙声，也变得柔和而纤细。它开始挪动自己的下肢，缓缓从那火焰中走出。

　　令人意外的是，刚刚看起来威猛而不可一世的龙，这会儿却成了个娇小可人的模样。这条“龙”的“衣服”相对于千羽而言少得可怜，仅仅在某些重要的部位裹了一层……不，不对，那好像是她自己生长出来的龙鳞。

　　“外面的那个人已经替你做了。”

　　“她？”

　　龙阖上了眼睛，然后缓缓点了点头。“……那个时候，天帝向我们降下天罚，派遣那个什么玄女下来征讨我们。她很厉害，但是我们五个人在一起的话完全能够战胜她。可是有条龙放弃了。是因为她的放弃才让我们被打败，被一个一个地封锁在石头里头。所以我……恨她。”

　　说这些的时候，龙却意外地平静。

　　千羽很想不通一个“恨”字竟然会被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不过那龙似乎并没有对此作出什么解释的意思。

　　“……关于我的故事无关紧要，问题是你现在能为她们做些什么？”

　　“我？”千羽没想过，因为远离中原，自己和她们的联络又滞后又闭塞，因此自己还能为她们做些什么呢。“我不知道……”

　　“……嘛也是，那种费脑子的事儿让她们想就好了，我们就好好活着嘛。”

　　千羽的眉头拧巴了一下。

　　——原来这条龙是这样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角色？

　　龙并没有察觉到千羽的神色变化，她手中“噌”地冒出了一股火焰，紧接着像是拉面条一样把那火焰拉长，须臾，便是一支头上削尖了的木棒模样。

　　“练两手？”

　　龙这么说着，双手握住那棒子捎粗的那一头，举到了自己耳边的高度，巨大的棍棒在上面摇摇欲坠。

　　“练我是没什么意见，不过你弄出来那个东西是枪吗？枪不是那么拿的……”

　　“我又没见过你们人类现代用的武器我怎么知道？喂，别离我那么远，过来教我这东西怎么比划！”

　　※

　　※

　　※

　　土丫头是摸黑回到石头人儿村的。

　　虽然“连夜赶回”这样的说法更讨喜一些，但是她确实不想这样来描述自己。虽然零城的冬天相比长城那边儿好得多，但这会儿毕竟是午夜，要说不冷那是假的。

　　事实上，要冻死她了。

　　她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村口那个大石头。

　　依旧是雪天，依旧是深夜，想她上次来到这里时，也真可谓是今非昔比。

　　“喂。”她拍了拍岩石，想要唤醒里面的那个大家伙。“在吗在吗……”

　　“不在，滚。”

　　一个及其不耐烦的声音传入了土丫头的脑瓜子里头。

　　“小岩她还活着！”土丫头依然不依不饶地拍打着岩石。

　　“我说了我不在。”

　　“她们说你曾经背叛了她们，害得你们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土丫头发现这个石头人儿村村口的大石头很背风，或者说这块石头好像在这自然地向外散发着热量，靠在它身上就……至少不会冷了。

　　“她们这么说的……”

　　不知为何，土丫头听着龙的语气里有些失落。因此赶紧解释说是自己听覆云山的记录上这么记载的。

　　“……”龙沉默了一会儿，“不，我…从来没有那样过。”

　　在那之后，石头内便再也没了声音，只有一些淡淡的温度环绕在土丫头的身边。看来即便过了千万年，提起这件事儿依然会让这条龙不是很开心。

　　它说它从没有那样过，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虽然依旧是深夜，但土丫头却依旧摸着莹莹泛光的雪地下了山。她一直在反复揣度那条龙的意思——无论是覆云山的记录还是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都指向它的背叛才导致了它们最终的失败。

　　然而面对土丫头的提问，龙却表现得失落，并否认。失落的声音就和故事中木龙诘问它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如果它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话，应该和别人讲出来才好吧。

　　土丫头进了村子。

　　农历正月末，地上的雪已经有了开化的迹象，特别是人们经常走的大路上，这会儿结了一层锃亮的冰，很滑。再加上月末的光线也并不是很好，一轮峨眉月在天上甚至没比星星更亮，因此土丫头只能小心翼翼地踩路边那些没人愿意走的雪堆边缘，来保证自己的安全性和走路的速度。

　　这会儿的村子里头也静得很，毕竟不是什么大城市，打更什么的又不需要，若非偶尔传来几声鸡或者狗的叫声，她当真以为自己走进了一个廖无人烟的死村里去了。

　　然而走到村子过半，土丫头却隐隐地看到村子最末头有一丝点点的光亮。

　　这么早，还真有人家起来啊。

　　土丫头这么想道。

　　她当然知道，甚至在稍微大一点的村庄里，经常有些卖豆腐或者卖包子之类的商铺会在早晨太阳刚刚起来的时候就拿着做好的东西沿街叫卖，所以在这大半夜就点灯工作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然而越是朝着那光亮走，土丫头就越觉得不大对劲儿。

　　且不说石头人村儿这屁大点儿的村子有没有这样的小贩儿，那村中最末尾的方向，在她的记忆中似乎应该是小岩曾经的住处……

　　就像她所预料的那样，这小巷的尽头，便是通往天零观的山路，而尽头附近的那家屋子，便是小岩她曾经的住所。

　　如今，住所里面依然悠悠地闪烁着灯光。

　　“天呐。”

　　土丫头心里惊叹了一声。

　　就算她再笨也知道是谁在那儿点着灯，况且土丫头也不是笨蛋。

　　院门根本没有锁，土丫头使劲儿推了推，木头门已经老化得不成样子，很拥挤地挤在那门框里面，所以推的时候花了好大一份力，但是勉强也算是能推开。院子还算整洁，至少雪是扫过的——虽然土丫头不知道究竟是谁做的。

　　房子的门也没有锁。

　　相比那已经老化的院子门，这房屋的门确轻巧得多。土丫头没怎么费力，就把这门给拉开了。

　　“谁——”

　　那声音充满疲惫，简直比连夜赶路回来的土丫头还要疲惫。但是让她感到欣慰的是，这声音听起来至少不是病病殃殃的样子。

　　“三小姐，是我，我回来了。”这屋子里，摇曳而明亮的灯光之下，土丫头见着三小姐穿着一身素白色的中衣，紧靠在床头，被子被盖到了肩部稍微往下一点点的位置，满脸困意地打量着自己。

　　“欢迎回来。”三小姐说道，“今晚就先来这儿休息吧？”

　　“……你怎么还不睡？是不是——”土丫头当然意识到自己在问废话，具体什么原因，她当然早就心知肚明。

　　“这不是在等你回来呀。你想啊，如果有人从北方回来，那首先到的不会是零城，也不会是天零观，而是这里，对吧？”三小姐故作轻松地回答道。

　　“……”土丫头站在里屋的门口，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屋子。是的，她确实是在故作轻松。这屋子里满是一股中药味，三小姐的腿上放着一张小方桌，上面的纸张却很散乱，更多的被洒在了地面上。

　　见着土丫头没说话，三小姐立刻追问道，“所以北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她……还好吗？”

　　土丫头乍一听三小姐这么说，还以为她没接到早些时候传来的噩耗，可是这个念头刚刚升起来，就被她打消了去——三小姐她早就接到了，所以才会搬到这里来住，所以才会彻夜不睡，所以才会期盼着土丫头能给她带来什么更好一些的消息。

　　所幸的是，土丫头这儿刚好有她想要的事儿。

　　土丫头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了门口，随后弓下身子去拾取散落在地面上散落的纸片。

　　“北方……那边发生了不少事儿呢。比如说我竟然有一个孪生姐姐——她就在覆云山。而小岩……她被我那个姐姐安置在了更北方的群山之中。她还活着。”

　　“……哎？”

　　“我说，她还活着。”